第3章 密探的下場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上)
- (日)柴田煉三郎
- 7634字
- 2021-06-18 14:44:18
一
繁華的大江戶是幕府所在地,據稱,“鄉巴佬和怪物不能居于箱根以東”。在這個時期,江戶人將意氣、通達、風流之事視為最大的榮耀。
在江戶的胡同小巷,隨處都能聽到三味線的彈奏聲。
如今的川町依傍著深川的仙臺渠,在它的某個胡同里,從清晨開始就回蕩著熱鬧的歌聲。招牌上寫著“常磐津調[24]文字若”。雖說已是年過三十的半老徐娘,但還是個身材姣好的佳人,雖然是半年前才搬來這里,不過如今町內年輕人常聚集在此。
今天也是一樣。
在透過格子窗就能看見道路的正屋里,有三四個年輕人時而談論著吉原的花魁與佳肴,時而調侃著路過窗外的女子。
深處的訓練場里,傳來文字若師傅張弛有度的聲音,還有那三味線的旋律。
劃著豬牙船[25],著去深川。
來到棧橋邊,匆匆要開船。
魂已不守舍,客心欲纏綿。
“怎么樣,各出十文錢,就能讓師傅隨著那支歌起舞。唱到‘來到棧橋邊’時,她的衣服下擺就會隨之飄起,就能偷窺她那擦著白粉的大腿根兒,比抽阿彌陀簽中了吃大福餅爽多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在此向大家表演的是餅變蛤?!?
“外加剝好的貝肉?!?
訓練場傳來了文字若的聲音:“吵死了,給我安靜點!”
“您生氣了,給您寫一封溫酒與五郎[26]代筆的致歉信?!?
“速速回去。明明是大好青春,卻從早到晚吊兒郎當,凈說些不正經的廢話。有時間也去去射箭場,拉拉弓、射射箭?!?
“喂,師傅說了讓來拉弓射箭喲。說好話也是白搭,趕緊回撤吧。”
年輕人們一個接一個走出后不久,有個將布手巾綁為吉原冠[27]的男人偷偷打開了后門,嗖地一下溜了進來。
“哎呀,金八,好久不見。”
正在準備中午飯的老婆婆驚訝地向下望去。因為以前金八進門常常是毫無顧忌的。
“我想讓您叫師傅過來一下……”
“這是怎么了,一副討人厭的架子……”
“這可不是婆婆您該知道的,趕緊吧!”
“哦,真可怕?!?
老女傭將文字若叫了出來。文字若的眼角雖顯露出有些嚴肅的神情,但五官確是清爽利落,美艷無比。
“怎么了,金八?”
“我有件事想要特別拜托大姐,哦不,是師傅?!?
文字若對著一臉認真的金八點了點頭。實際上,這個女人的本來面目是個出色的扒手。雖說現在她幾乎已經不干了,但還與其把弟金八有著剪不斷的緣分。
“哎呀,你進來吧!”
“不,那個……還有個人。”金八從門口探出頭催促道,“您快進來吧!”
猶猶豫豫走進來的,是個抱著三味線的女子,看上去是一副賣藝乞討女藝人的模樣。因為她的折檐斗笠扣得很深,頭又向下低著,所以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她那系著紅底白點染花布手巾的下巴,雪白通透。她將松坂棉和服的下擺穿得精短,那站姿有一種說不出的優雅。
“我想將這個人暫時托付給您。”
女子一摘下折檐斗笠,文字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竟是這般的美麗!
上到二樓之后,文字若又重新比較了一番金八和這名女子。他們著實是太不般配的組合。金八如下解答了這個疑惑:
“這個人是老中水野越前守大人的上房女傭美保代。至于原因,總之還有詳談的機會,但不管怎樣,是越前守大人的側頭役,一個叫武部仙十郎的老爺拜托我偷偷把她藏起來的。”
“拜托你?”這對文字若而言,是難以置信的事。
美保代雙手伏地跪在面前,“這是千真萬確的。如果可以拜托您的話,此番恩情必將永生難忘?!?
文字若慌忙說道:“不不,如果您不介意這地方臟亂的話,待到什么時候都可以?!?
“拜托了,師傅。其實我最近有了個可以信得過的頭頭,哦不,是先生。他的名字叫做眠狂四郎。這個人啊,他的彪悍氣概是幸四郎的助六[28]都望塵莫及的,是有著某種說不出味道的武士。那位先生,從水野老爺那里得到了那個,也就是這個人……”
“哦,明白了。接下來的情況就不用說了。美保代小姐,如您所見,我就是個不懂規矩的粗鄙之人,但請允許我來照顧您?!?
文字若一邊這樣說,一邊情不自禁地注視著美保代那柔美面龐所泛出的深深愁容。
二
在兩國[29],屋一間挨著一間。其中一間的里屋內,眠狂四郎茫然仰臥。七八個酒壺擺在他面前,還有鯛魚、豆腐火鍋、湯,可他卻一筷子都沒有動過。他是從流連忘返的吉原出來,漫無目的地拐到這個地方的,不知就這樣消磨了多少時光。在他那好似形成了偌大空洞的空虛身體里,酒和水一樣沒有味道。
他將兩手交叉腦后,一直緊閉著雙眼,此時,一個十分沉穩的聲音回蕩在他耳畔。
“閣下的雙親,有一方不是日本人吧?”
這是在大奧醫師室矢醇堂府邸的地下室里,一個叫備前屋的町人所說的話。
“您一刀斬斷圣母觀音,是不是因為自己出身可憐?”備前屋的話里一定包含了這個意思。
確實如此??袼睦赡晟贂r的記憶,沒有一件不是被黑暗的秘密所掩蓋的。突然,就在這可怕記憶蘇醒的瞬間,狂四郎的四肢不禁猛烈戰栗起來。二十歲的時候,自己如著魔般專注于修煉劍法,這也是為了斬斷地獄般的過去。然而諷刺的是,他沒能斬斷過往,卻只是發現了手握長刀的天賦。
佛教的根本是無相太極和有相無極,而劍道與之相通。運行流暢、循環變動就像是圓圈沒有盡頭,將天地自然與自身相交成一,最后使現實達到圓滿。受到師傅如此教導之時,狂四郎也是不循章法,沒將此教導作為重心,而是將之化為技藝。
也就是說,狂四郎與敵人相峙之時,他所想出的戰術是以刀尖畫出大圓月的劍法。這樣就摧毀了敵人的斗志,并讓其陷入剎那間的失神狀態,最后再一刀斬下——就是說,大敵當前,要進入萬事皆空的狀態,釋放出心中難以壓制的罪惡感。
如果說領悟了奧義的劍客,其風姿是“意在舞蝶的睡貓”,那么狂四郎就好似將休憩的蝴蝶一擊而落的無情野貓。
不知有多少次他將腰間的刀身染滿鮮血,每當他發出滿腹修行之苦的呻吟,虛無感就一味地加深。
備前屋這東西,真應該廢了他!
突然間,狂四郎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他驀然瞪大雙眼,緊盯著房頂。
此時,金八悄悄地從正面溜了進來。從常磐津文字若的家里出來后,他就直接來到了這里。因為狂四郎曾對他說過,若要找他,就到兩國的茶屋來。
一個身著火紅色縐綢圍裙的茶女將金八迎了進來。
“呀,真是位美人啊!真想不到,就剛剛一會兒的工夫,一株錢就委身于人了??雌饋硪聨腔呕艔垙埾瞪系陌?,快看,都系亂了。”
“您在說什么呀!我這不是在等玉樹臨風的您嘛!也就是所謂的‘官人即將至,日落妾已知,衣帶腰中系,自然松開時’嘛!”
話罷,坐在一旁的嫖客暗笑道:“我來教你那首原歌[30]吧。”如濾醬篩子網格似的縐綢下擺華麗地纏在他身上——這是個愛打扮的嫖客。他頭頂著無論是御家人[31]還是痞子都不會梳的武家髻,身未配刀,袖口處閃現出紅綢里子。是一個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
“‘徹夜候君來,下紐已松開,小寐夢君至,枕邊淚已濕?!@首歌啊,是一個叫藤原垣子的女官——”
“哎呀,老爺您知道的真不少!那個女子翹首以待的是在原業平[32]大人吧。他是我們的祖先,直到現在,子孫們仍受著他的恩惠呢?!?
金八一邊耍著嘴皮子,一邊不可思議地抽動著鼻翼。這個徒有其表的混小子身上總有種奇怪的味道。當下時興把如此難聞的香味熏到衣服上,真讓人受不了。
“金八——”里面有聲音喚他。
“來啦。今天我可是猜到您會來。”
金八繞過嵌有黃銅鍋爐的紅色灶臺,走進了里間。
“先生,這十幾日來我可是疲于奔命地尋找您呢。我等不及了,就一個人做主,把美保代從越前府邸帶出來了,您可不能生氣呀!”
狂四郎仰臥著,直勾勾地瞪著金八,“帶到哪里去了?”
“帶到了與我有密切往來的常磐津師傅那兒。在川町,如今若說起文字若的話,那可是無人不知的俊俏的半老徐娘啊。我就暫且先把她安置在那邊的二樓。之后,先生請務必考慮下……”
“你想要的話,就把她讓給你啦!”
“先生,開玩笑也得看是什么事呀!”金八怒氣沖沖地較起真兒來。
此時,那個花哨的男人,不知何時移開了座位,湊近了屏風的另一側,他的臉上揚起一絲奇怪的淺笑,接著敏捷地起身走了出去??袼睦珊徒鸢硕紱]注意到。
——我到底能為那個女人做些什么呢?
狂四郎心中冷淡地不想理這茬兒。
“金八,把這飯給我吃光。”
“如果和我說好一起去的話,我就連盤子都啃了。”
狂四郎和金八走出茶屋之時剛剛過了傍晚六時,也就是演出的散場鼓回蕩在河面上的時候。
三
不知道怎么回事,常磐津文字若家的格子窗沒有打開。
“好奇怪,老婆婆不應該不在啊。”
可不管怎么敲,也沒有回應,因此,金八就把狂四郎留在門口,自己繞到了里面,后門是開著的。然而,依舊是怎么叫也沒有人出來。
他歪頭想了一下,爬上去打開了隔扇門,就在那一瞬間,里面傳出來奇怪的呻吟聲,金八有種不尋常的不祥之感,臉色隨之大變,縱身跳了進去。
眼前的一切讓人目瞪口呆。
文字若過去可是個厲害人物,她能夠在雨中撐著油紙傘,在擦肩而過的當兒偷走對方的荷包,連江戶一個叫黑元結連的厲害扒手團伙都推崇她為大姐大。而就是這個直來直去的高手,現在卻被嘴里塞滿異物,手腳被綁,大腿裸露著躺在地上。
“這,這是怎么回事?”
金八大吃一驚,急忙跑過去取出她嘴里的東西。此時,文字若猛烈地搖晃著腦袋,聲嘶力竭地喊道:“二樓!”
金八一下子蹦起來,撞開一扇拉門,跑上了樓。在他竭盡全力打開隔扇門的瞬間,卻像被澆了冷水一般呆立不動了,他那玻璃珠般的雙眸變得模糊。因為受到過度沖擊,他的腦海瞬間變成了空白。
金八“噠噠噠”地下了兩三級臺階,不知何時狂四郎已經站在了樓梯下。一看到他,金八就喊著“先……先生!是,是這個!”然后戰栗著用右手食指做著斬殺的動作。
狂四郎一口氣沖到了二樓。
夕陽剛剛落山,余暉停留在房屋的壁龕立柱上,美保代靠在上面,低垂著頭。她一定是想要倚靠著柱子站起來,卻沒了力氣,保持著這一姿勢滑落地面。她的上半身和下肢反扭著,右手緊攥著暗紅色的白綾襯領,胸口敞開,左手伸向虛無縹緲的天際——她凝固了的凄愴姿態是常人所不忍直視的悲慘。
可見,她是試圖拼盡全力也要拖住殺手。
她全身沾滿了鮮血。這悲慘的情形讓人不禁覺得,那凌亂的火紅色綢緞也是鮮血染紅的。
狂四郎迅速地將美保代從柱子上解下,讓她躺好,然后解開胸口衣襟。染滿鮮紅的豐滿胸脯下有個傷口。傷口很深,定是高手刺下的,但狂四郎的目光沒有忽略,這傷口離致命要害還隔著些許距離。
“金八,把燒酒和棉球拿來。”
“先生,還……還活著嗎?太好了!”金八一下子又恢復了精神,轉過身走向樓梯下。
狂四郎處理著傷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褪成蠟色的美貌容顏。
她想死的話就自己去死好了,這個被自己拋棄,甚至不愿再看一眼的女人。但是,看到這個可憐的身姿躺在眼前,狂四郎的心也因為前所未有的懊悔而感到心痛。
砍傷這個女人的,是她的同伙。這是身世遭到揭發的細作無法逃脫的下場。揭露其身世的不是別人,正是狂四郎。并且,還是用掠奪貞操這一最殘酷的手段。
如此想來,這個女人也和自己一樣,被排斥在這安定的社會之外,被打上了異端者的烙印。自己尚且還有著抵抗命運的圓月殺法。這個女人何來護身之計呢?
“先生!這個要快點……”
文字若偷偷從遞出燒酒和棉球的金八背后窺探過去,“??!”地驚叫了一聲。
“他媽的,竟,竟然讓她吃這么大苦頭……那個混賬東西!”
“是個什么樣的男人?”狂四郎一邊處理著傷口,一邊問道。
“他,他蒙著臉,一下子……”
“你被擊倒了?。 ?
“我也很氣憤,氣得要死啊。唉,先生就是眠狂四郎吧?請一定要報這個仇!”
“只要可以判斷出對方是何人,來自何處。”
“一定得查!千方百計也要查明白!”
此時,美保代那蒼白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起來。
“先生,她在說什么吧?”
“嗯!”
狂四郎輕輕地將手掌貼在她猶如冰凍般的額頭上,美保代又一次微微張開了嘴,呢喃著“人偶……”
盡管無法判斷她是已經恢復了意識,還是仍舊在噩夢中,但她的呢喃之中確實飽含著堅定的決心。
“人偶!”
狂四郎重復了一遍她的話,瞬間一動不動,面容僵硬。
“啊,先生,人偶,是不是指那個內宮人偶?”金八戰戰兢兢地問道。
然而,金八還不知道,水野忠邦將他偷來的小直衣[33]人偶頭砍了下來,女人偶頭給了狂四郎,男人偶頭給了美保代。
狂四郎沒有回答,他努力克制住自己難以名狀的感動,然后轉向文字若說道:“能否讓我換下衣服?”
“可以的,那有請先生們到樓下吧?!?
——是這樣啊!
狂四郎起身緩緩走下樓梯的同時,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敵人當然也想要了美保代的命,但與此相比,他們更想得到的是人偶頭。美保代不顧性命地想要保住它。讓狂四郎感動的是,對美保代而言,男人偶頭是丟掉性命也要保護的重要物品。在男性的理性無法觸及之處,有著女人心思的神秘哀傷。
狂四郎走進茶室,坐到了魚鱗木紋的長方形火盆前,盯著手里的印籠[34]。那是一個精巧的,畫有一朵牡丹的泥金畫印籠。
“先生,這是什么?”
“那個女人左手里攥著的東西。大概是從那個居心叵測之人的腰間強扭下來的吧?!?
“啊?哦,哦!”伸長脖子的金八突然發出了瘋癲般的叫聲。
“眼熟嗎?”
“總覺得……和那家伙的一模一樣……就是坐在先生光顧的茶屋里的家伙。”
聽了這句話,狂四郎的眉宇之間驟然凝結了一絲冷峻。
金八是個賊。習慣成自然,就算是沒有那個念頭,也會自然地望向女人的頭、武士的腰。因此,他的這種記憶也會比普通人更為確鑿。
“是個什么樣的家伙?”
“衣著華麗,可能是家臣,也可能是個地痞,看起來面黃肌瘦,毫無表情,年紀有二十七八……總之,那家伙身上總飄著一種怎么也說不上來的古怪味道?!?
“古怪味道?香味嗎?”
“如果是香味的話,也是泄氣逃跑的河童的屁,厭惡得讓人無法接近。實在是滲入到肚臍的刺鼻且惡心的味道?!?
狂四郎若有所思地拿下蓋子,然后靠近聞了一下。
“是這種味道嗎?”他將印籠遞給了金八。
金八嗅了一下叫道:“沒錯!就是這個味道!”
狂四郎冷笑一聲?!霸瓉砣绱?,明白了!”
四
在深川土橋,有家叫做“平清”的飯館,和淺草山谷的“八百善”一樣,是饕客們不能不進的店。
在飲食方面,這是一個達到巔峰的時代。整個江戶,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無一不是飯館。工人一天的工錢只有二文目[35](108文),而“平清”的壽司,卻奢侈到每個需要五文目。
剛才——
在“平清”獨特的建筑之中,一張桌子將兩位客人隔開,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擺著每個五文目的壽司,還有每杯十文目的最上等茶水。這茶是用要花半天時間才能用玉川打回來的水煮的。
其中一人就是備前屋。背向壁龕的是個體型消瘦,留著全發[36]發型的六十歲左右的老人,臉上的鷹鉤鼻和齙牙十分顯眼。他就是大奧御用醫師室矢醇堂。
密談結束后,兩人放松下來。備前屋拿起一個壽司,說道:“最近還會有批藥物從長崎運來。里面有之前您想要的手術時可麻痹身體的麻醉藥。”
“實在是萬分感激。順便問一下,這次的貢品都是些什么呢?”
“是英國制的懷表。要向老中大人(水野忠成)、水野美濃守以及美濃部筑前守三人獻上同樣的貢品。當然,也有您的份兒……”
備前屋收起了狡詐的目光,臉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眠狂四郎的眼光沒錯,他看破了這個商人是個偽天主教徒。備前屋利用暗中傳教的傳教士,大量采購走私品。幕府要人不可能不知道備前屋的貢品是怎樣來的,盡管如此,他們反倒期待著下一次的貢品,這之中的驕奢之心正腐蝕著施政的根基。
幕府在四年前頒布了文政無二驅逐令,樹立了排外的方針,并且炮擊了美國船只莫里森號。然而,在背地里,水野忠成等人默許了備前屋等人的秘密交易,并滿心歡喜地收集高價文化珍品。
“室矢大人,順便多嘴給您個忠告,不要與長崎的西博爾德有書信往來。他這個蘭醫[37]早晚會被驅逐出境。他的弟子——那個叫高野長英的男人終歸會被抓捕。您研究中所需的書籍、工具、藥劑,就交給我等一手包辦吧?!?
“知道了。”
之后,他們的對話中穿插著西洋珍貴器械的話題,然后備前屋就離開了。不久后現身的,是在兩國的茶屋里與金八搭過話的面無表情、打扮花哨的男人。不過,他剛坐到醇堂面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臉色嚴肅地沉了下來。
“尾隨眠狂四郎那家伙沒有白費工夫?!?
如此開場白過后,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懷紙包裹的東西。
醇堂打開它,看到里面是男人偶頭,目瞪口呆。
“這是?”
“拜托把它交給若年寄[38]。無論如何,請轉告他我打算盡快把女人偶也弄到手。”
這番話明顯表明此人是幕府的密探。
美保代在水野忠邦的府邸被捕,茅場修理之介被斬,而且,從將軍家齊處拜領的小直衣人偶頭被砍,這件事已經由其他密探通報給了若年寄林肥后守。
當然,自不待言的是,肥后守將這件事公之于眾,也是意在制造出忠邦下臺的口實。
這個男人在御籠臺下接受的使命,正是將這兩個小直衣人偶頭搶奪過來。
室矢醇堂可以說是這個男人與若年寄之間的聯絡人。
“那么……”男子剛一起身,醇堂就問道:“藥有用嗎?”
“西洋藥的功效真讓人吃驚啊!”
男子笑著挽起袖子。他似乎患上了嚴重的皮膚病,白色的結痂有如魚鱗一般。因此才有了那股奇怪的味道。
五
在回去的路上,由于轎子顛簸,室矢醇堂有些暈轎,開始恍恍惚惚起來。
突然之間,轎子落在了地上,他還以為自己打盹兒的時候已經走了很遠了,剛對掀起轎簾的轎夫說了句:“這么快就到了嗎?”就驚得目瞪口呆。
肩棒上懸掛著燈籠,在它所發出的光亮之中,一個戴著宗十郎頭巾[39]的武士身影黑漆漆地站在面前。
“何,何人?!鄙人是大奧御用……”
“知道你是名醫室矢醇堂才攔住你的。我就是剛剛擅自造訪您宅第的人。眠狂四郎這個名字你大概從備前屋那聽說過吧?今晚在下堂堂正正地從正門前往拜訪,不巧您不在。因此,就在您歸途之上,索然無味地等到現在。”
“為,為什么?”
“這東西的主人您應該是知道的?!笨袼睦赏蝗挥檬种噶酥改嘟甬嫷挠』\。
“不知道!”
“您的表情擺明了您是知道的。這里面裝的藥是神父從海那邊帶來的,所以普通的民間醫師既無法拿到手,也不會知道此藥的配方。江戶雖說很大,但能夠把這藥拿給患者的,只有讓神父留宿過的您啊?!?
狂四郎如此斷言,并露出冷冷微笑。他說:“若是讓您老人家步行就太失禮了。還是乘轎子去吧,勞煩帶路去印籠的主人處?!?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
在淺草田町的袖摺稻荷神社后面,有一間精致的、已經歇業的商鋪,狂四郎讓室矢醇堂去敲門,然后狂四郎猛地撞倒了開門的年輕女傭,如疾風一般躥進里屋。
但在此時,對手已經離開床鋪,背靠壁龕的柱子,舉刀擺好了架勢。
狂四郎用憎惡的眼光怒視著他,銳聲責問道:“既然尾隨了我眠狂四郎,為何不先把女人偶頭奪去?!襲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這種卑劣手段太令人憎惡!”
對方一言不發,擺出一副遠勝于茅場修理之介的優勝者姿態。他絕不是一個憑赤手空拳就能從其手中奪回男人偶的敵人。
狂四郎退后一步,嗖地拔出腰間的利刃。與跟修理之介對決時相同,他將刀尖落在了腳尖前三尺之處。
使用圓月殺法,要推測吸聚敵人銳氣的最佳時機,不久后須將姿勢穩定下來。在這種穩定之中孕育著無限的變化。決斷中有等待,等待中有決斷。決斷與等待相合,方能技理一體。醞釀時刻結束了。
狂四郎的心中被了結一條人命的黯然業念所填滿,與此同時,他的手開始緩緩地劃動刀身。
怒目圓睜的對手努力抵抗,直到狂四郎畫出半月。接下來的一剎那,他拼命試圖趕走突然襲來的暈眩。
“??!”
他一聲暴喝,氣勢洶洶地殺將過來。
然而一瞬之后,他頹然倒地,狂四郎只瞟了一眼對手向前倒下的樣子,便迅速將視線轉向屋里可能放置男人偶的每個角落。
不過,不用說,男人偶頭早已不在此處了。它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到了醇堂手中,可狂四郎尚未發覺。
狂四郎找得有些倦了,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眼前出現的,正是徘徊在死亡邊緣的美保代那蒼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