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躍動的孤影
書名: 眠狂四郎無賴控(上)作者名: (日)柴田煉三郎本章字數: 7238字更新時間: 2021-06-18 14:44:18
一
初夏的風,吹拂著武藏野的大地。
眠狂四郎佇立在澀谷的一個丘陵上。
宮益町的商鋪早已沉浸在東方漆黑的夜幕里。遠望過去,樹木、雜草、麥穗被染成濃淡不同之色。十里外雜草叢生的廣闊平原,像是給朦朧的遠山鑲了一層邊。長長的堀川在平原中央蜿蜒,閃爍著白光。
白云繚繞著富士山,仿佛被從半山腰處切開了似的。
狂四郎腳下的這片丘陵上只剩下三棵野漆樹,樹影映在雜草上。之前矗立在此的壯觀宅第早已不見痕跡。
其中一棵樹下安放著一塊未經加工的天然小石頭。狂四郎凝神注視,那是十多年前他自己搬過來的。石頭上刻著的“靈”字,是少年狂四郎揮舞鑿子和錘子的成果。
這里,是狂四郎母親的墳墓。
母親曾對狂四郎留下遺言,說希望永眠于這片丘陵。母親的祖先是豪族,她常常為此感到自豪——這里是他們榮華一時的地方。
今天,是母親的忌日。讓人費解的是,有人已經在狂四郎來之前祭拜過了。碑前的供花器皿中插著毒八角[40],香細細的煙氣還在繚繞。
即使住在附近的人發現這里有個墳墓,幫我上供,也應該沒人知道今天是母親的忌日吧。
當初,狂四郎自己一個人悄悄挖了個墓穴,把尸體背過來埋掉。那是他決意一個人活下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狂四郎自懂事以來,就和母親相依為命。廣尾町祥云寺院內靠邊的一間小茶室便是他們的家。
聽祥云寺的小僧說,母親是麻布(地名)一大旗本之女。至于為何只有母親與自己兩人躲避在此,狂四郎也是在母親去世之后才探明原因的。他平時連出寺門都被嚴厲禁止。
讓母親不幸的秘密,到底有多么可怕、多么悲慘呢?那個冬天的夜晚又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了狂四郎的腦海。當時,他才十歲。
那天半夜,狂四郎突然醒來,聽到內廳傳來輕微異響,于是起身。
“母親!”他一邊喊著,一邊向隔壁臥房走去。
母親沒在。
狂四郎從壁龕上取下護身刀,輕輕地躲到走廊,慢慢靠近內廳。
狂四郎透過拉門縫隙窺探的剎那,一陣強烈的眩暈頃刻襲來。十歲的少年嚇得忙用手捂住嘴巴以防叫出聲來。能有如此修養,還要多虧母親平素嚴格的武士教育。
然而,讓狂四郎意想不到的是,里面的母親居然一絲不掛赤裸裸地仰臥在壁龕上。她的前額、胳膊、大腿上都放滿了蠟燭,燭焰在空中輕輕地晃動。
墻上掛著一幅掛軸,掛軸上畫著一個可怕的黑衣人,嘴巴大得一直咧到了耳朵,樣子著實恐怖。黑衣人留著長長的指甲,十個指頭悉數伸向母親,仿佛要猛撲上去抓住母親的裸體,簡直跟真的一樣。
在這個奇怪祭壇前面跪著一個彪形大漢。此人一頭褐發,鼻梁高得嚇人。對于一個剛剛懂事且從未出過門的少年來說,狂四郎還不能當即斷定這個彪形大漢就是外國人。正因如此,他又不得不承受看到“怪物”所帶來的打擊。大漢嘟噥著什么,嘴里發出低沉奇怪的聲音。而且,右手一直拿著一個裝有紅色液體的玻璃酒杯。
狂四郎沒有拔刀縱身而入,并非是因為恐懼,而是不想看到母親那悲慘的樣子。
在深感震驚的同時,狂四郎將視線離開了門縫。然后,他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臥房。
此后,那幅奇怪的畫像、母親白皙的裸體、以及彪形大漢的相貌常常冷不防地出現在狂四郎眼前,嚇得他胸口陣陣劇痛。
次日醒來,狂四郎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噩夢,他希望這僅僅只是一場夢。但他卻發現了內廳壁龕上的蠟燭油滴。狂四郎深受打擊,仿佛陷入了無底深淵,絕望極了。
狂四郎一直將此事深深埋藏在心底,從未想過要追問母親。這也是他長大以后私下覺得自己值得稱贊的一件事。
后來,那個外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
狂四郎之所以二十歲時去了長崎,就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非常懷疑自己血液中的另一半是外國人的。強烈的驚愕驅使他不顧一切地離開了江戶。
狂四郎在長崎拼命調查,弄清楚了兩件事情。
其一——
在自己出生的兩年前,英國船只駛入長崎,船上有位荷蘭人醫師。得到幕府默認后,該醫師去江戶向前野良澤等蘭醫傳授新型醫術。然而,憎恨這些蘭醫的儒醫們向幕府告發,說他們教授醫術是幌子,實際上都是一些為了在日本傳道而從馬尼拉來到此地的傳教士。后來醫師被抓,圣像被踩,事情也終于告一段落。
其二——
提起伴天連(即天主教傳教士),江戶時代日本的天主教徒曾被強迫改教,由原來侍奉耶穌改為信奉惡魔,并通過這種方式來懺悔自己的罪過。祭祀天主的祭臺上,要張貼惡魔,供奉活生生的裸女,仰天痛飲混有經血和精液的液體來代替純凈的葡萄酒,嘴里還念著反神的咒語。據說這就是生活在大海彼岸國家的離經叛道者們進行的黑彌撒。
——那個荷蘭的天主教改教教徒,不就是我的父親嗎?
——因承受不了改教之罪的煩惱,于是用惡魔的行徑讓自己墜入地獄……對了,還奸污了清純的武家之女,生下了我,不是嗎?
——那晚的彪形大漢,就是那個家伙吧。犧牲母親進行了黑彌撒,不是嗎?
這個讓人心如刀絞的事實,就是狂四郎從長崎帶回來的慘不忍睹的禮物。
現如今——
狂四郎凝然盯視著母親的墳墓,經過那一番調查,他內心已經不想再為此而難過了。
可是,思念亡母的孤寂占據了他整個胸膛。
在狂四郎的印象中,他從沒見母親大聲說過話,沒見母親笑過。母親是個舉止動作如影子一般安靜的女人,也是狂四郎在這世上唯一愛過的女人。
“母親!”
狂四郎低聲輕喚。可是,那冷冰冰的聲音,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二
狂四郎慢慢地從山丘上下來,腦海里已經沒有了母親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美保代的面容。
自從沒能拿回男人偶之后,狂四郎再也沒去過常磐津文字若的家。眼看著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
狂四郎心里一直有個解不開的結,他怎么都想不通一個女人為什么會豁出性命去保護男人偶頭。好幾次他都想當面問一問常磐津文字若。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狂四郎總覺得一定要讓男人偶頭回到美保代的手中。所以,他總覺有些焦躁,心里根本安靜不下來……
盡管如此,在狂四郎心底某處,同時又存在著一種虛無的自嘲,用以排除這種焦慮。
——怎么都成,我哪里知道!
狂四郎低聲嘟噥,以打消再去想美保代的念頭。他一個人行走在堀川邊上。耳邊時不時傳來秧雞的叫聲。
不大工夫,狂四郎便穿過旱田,越過宮益町的街道,來到了御岳神社的門前。
那些背著母親跟隨男仆參拜神社祭典的幼年時光,一幕幕地浮現在狂四郎的腦海,他突然抬腳進入神社。
寺院空蕩而寬闊,正中央長著一棵高大的公孫樹,淡青色的新葉生得繁茂,樹影拉長,這情景似乎在哪里見過。
樹對面不時傳來孩子們唱歌的聲音,令狂四郎空虛的內心頓時平靜下來。
籠子縫,籠子縫,
籠子中的鳥兒,
何時飛出來?[41]
狂四郎繞過樹干,看到四五個七八歲的男孩兒和女孩兒手牽著手,正圍成一個圓轉圈。
狂四郎停下腳步,笑了起來。少年時,大人是不允許他玩這種游戲的。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孩子們無心描繪的風景在眠狂四郎這個大人眼里是那么美麗。
緊接著——
一個男孩兒突然停了下來,詫異地仰頭看著狂四郎的臉。看著看著,臉上浮現出一絲恐懼,隨即便一言不發地跑開了。
順著這個男孩兒的目光,其余孩子也抬頭看了過來,剛一看到狂四郎,就嚇得撒腿逃走。
只留下站在中間的那個女孩兒,依然老實巴交地用雙手捂著臉,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那樣子著實可憐。
狂四郎胸口噌地冒出一股暖流。他的內心因為這溫暖的感動顫抖了一下,當然,這只發生在注視孩子們游戲的時候。
這世上最純潔、最美麗的,莫過于沉醉在竹馬、滾圈、拍紙牌、跳繩、抬轎子、竹片、淀川的水車、天神小道[42]、插拳、捉迷藏等游戲中的孩子們的樣子了。
然而,對于滿懷親切注視自己的狂四郎,孩子們卻出乎意料地感到恐懼,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最后剩下的這個女孩兒,也害怕地把手從臉上移開,站起身子。狂四郎朝她微笑,溫柔地說:“大家都去那邊了哦。”
但不知何故,女孩兒依然表情僵硬,嘴唇顫抖,“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她邊哭邊往外跑,不料被石頭絆倒,哭得倒更大聲了。狂四郎茫然佇立,目送著女孩兒跑開的背影,突聽得有人對他說道:
“這位——”
狂四郎扭過頭去,才發現不遠處有一位老人。此人七十有余,身著蟬翼薄絹僧衣,裹著頭巾,正坐在石燈的臺階上,垂下雪白的胡須,一副宗匠的裝束。他身上還散發著一股商家隱居者獨有的冷峻之氣。
“把孩子們都嚇跑了吧。”老人家展顏說道。
“是我的模樣,看起來太不尋常了。”
“不,不是容貌的原因。”老人十分鎮靜地否定。
“您說什么?讓孩子們感到害怕的若不是表情,那是——”
“是夾雜著血腥味兒的劍氣。”老人一針見血。
瞬間,狂四郎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兇惡。
老人立時責怪道:“對——就是這種殺氣!”
狂四郎認輸了。老人臉上顯現出滿滿的笑容。
“你居然能察覺到我的劍氣,看來并非尋常之輩。”
“哪里,連孩子都能感覺得出來。”老人巧妙地回答道。隨后,他站起身來,“寒舍就在前面,順便小坐一下如何?”
“如果是和尚味十足的說教,還是免了。”
“您能這么抬舉我,我深感榮幸。那個,我最近對茶道很感興趣。既然來了,剛好我也需要客人啊。因此才想勞您大駕品嘗品嘗,僅此而已。”
老人態度柔和地邀請一番,便自顧自地前行帶路。
三
老人的家在一片清凈的雜樹林中。
午后的陽光從樹枝間靜靜地灑落下來,在地面上編織成不同的花樣。狂四郎沿著小路穿過冠木門,走過長滿苔蘚的石板路,來到玄關前。木瓦板屋頂,長長的屋檐,左右有兩根柱子,整棟建筑散發著典雅古樸的氣息。
出來迎接的女傭,言談舉止間透出有別于商家傭人的優雅。狂四郎被引至客室。這房間的構造雖是田園風格,但卻漂亮得簡直不敢讓人相信,著實讓狂四郎大吃了一驚。
這里的各式物品,似乎每件都有自己光輝的歷史。三聯山水掛畫、香爐、花瓶、燭臺、多層飯籠、茶葉罐、茶碗、火盆、燒水壺,無論哪個都保留著獨有的品味。特別是放在黑色柜子上的書箱,是刻著食松鶴泥金畫的唐柜,甚是優美。
——這絕非是普通武士住的地方。
狂四郎這么琢磨著,卻一直沒吭聲。
老人也一言不發,只是默默點茶。
他那點茶的樣子像是已參透了茶道的奧秘,狂四郎這點還是能夠想象出來的。老人舉止優雅,沒有絲毫疏忽。他將所有工具和整個過程中蘊含的風韻雅致毫無遺漏地展現給了狂四郎,希望這么做能夠勝過千言萬語的說教。
接過印有云鶴底紋圖案的茶碗之際,狂四郎猛然省起自己還不知道喝茶的方法。待他端正喝茶姿勢的瞬間,心中頓覺別扭。
狂四郎心道:自己端正喝茶姿勢之時,血腥的劍氣想必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吧。也不知道會不會被老人家蔑視。
老人點茶時一直保持著謹慎之態,給茶道增添了幾分淡泊素雅的禪趣。劍道中的嚴謹大概也洋溢著那種悠遠和平靜。
——去他的!我就是要外露劍氣,能怎么著!
狂四郎一飲而盡。隨后,將雙手端正地置于膝上,道:“我叫眠狂四郎,是個一貧如洗的浪人。敢問您老人家如何稱呼?”
“一個喜愛茶道的老頭子和一個偶然邂逅的客人,你我二人便保持這樣的身份,就此別過吧。很抱歉,我以為您的大名并非真名,所以,您也就叫我樂水樓吧。”
狂四郎無論再怎么執拗地追問,老人絲毫不肯更多透露自己的身份。
此時,女傭打開拉門,拿進來一個蓋著綢巾的東西。
樂水樓老人接過,順手放在了狂四郎的面前。
“不知您對此物是否有興趣,請笑納。”
狂四郎掀開綢巾,托盤上露出一個長約一寸五六分、用金絲和銀線繡著松竹梅的絲綢小包袱。
“這是?”
“這是十炷香。有興趣的話,可以經常聞一下。聞香的氣味,可以平息劍氣,讓你平靜下來,消除邪念。”
狂四郎找不到理由拒絕,在謝過老者后,接過禮物。此時,他無意中正好聽到女傭低聲跟主人說的話。
“靜香施主來了。說是做了些粽子,讓我來跟您通報一聲。”
——靜香?!
狂四郎腦子里反射似的強烈地回蕩著這個名字。
這不是手下敗將茅場修理之介妹妹的名字么。
“讓她稍等一下。”
“這……我馬上過去。”
聽到此話,狂四郎道:“哎呀……就此別過,您過去吧。”話音未落,便已起身。
四
狂四郎出了宅第,走過大半個街道,在一棵松樹下停住了腳步。粗粗細細的竹子編成的籬笆墻從宅第門口一直綿延至此。
——樂水樓!
果真是適合那個老人家的雅號。如此說來,堀川里的水的確是一直流到了客室廊下的。
——這人是誰呢?
狂四郎感到奇怪。此人一定是個曾在政道上頗有權勢的人物,后來隱居到了此處。
狂四郎叉著雙手,從遠處出神地凝視著與幽靜的氛圍相稱的宅第門前。衣服右邊的袖子里放著女人偶頭,左邊的袖子里放著剛剛收到的香包。
狂四郎內心忽然感到一陣孤獨,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什么會站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
——或許,那個老人家知道我,才故意邀我來此?
這個疑惑糾纏著狂四郎,使他難以馬上離去。
“來啦!”
看到偷偷溜出大門的年輕姑娘時,狂四郎對自己點了點頭——果然如此,就是她。
那個低著頭朝這邊走來的,確實是茅場修理之介的妹妹。
狂四郎慢悠悠地攔住去路,靜香頓時嚇得呆住。
“真巧啊,在這里碰到。”狂四郎故意擺出一副爽朗的笑臉。
“您適才造訪的那戶人家,我也去過。”
“……”
“不過,真不巧,我對那家主人的情況一無所知,因此打算向您請教,我想您一定知道,所以就一直在這里等您。”
“……”
“煩請告知。”
靜香猶豫了片刻,“主人是我的外祖父。”
“尊姓大名呢?”
“前大目付[43]松平主水正。”
“什么?松平主水正?!”狂四郎愕然,表情大變。
“——那個老人家!”
意想不到的是,狂四郎祖父的名字也叫松平主水正。這并非來自母親之口,而是祥云寺的男仆偷偷地跟狂四郎說:“大少爺的祖父叫松平主水正,是有著大目付高貴身份的旗本。”
——在母親墳前放毒八角的原來是那個老人。我參拜時,他一定在某個地方遠遠地看著。還知道我是他的孫子!
狂四郎心里氣血翻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沖動。
——如此說來,眼前這個姑娘就是我的表妹?被我殺死的修理之介是我的表弟?
狂四郎打了個寒戰,像是烏黑的毒血逆流到了四肢,好不容易壓低了語調,繼續問道:“在您母親的姐妹中,有沒有……名叫千津的女人?”
“有,她是我母親的姐姐。不過,聽說千津姨媽還是少女時就已經去世了。”
——胡說!母親生下我之后,就行尸走肉般地一直生活在古寺的書房,十多年間從未笑過!
狂四郎想大聲喊叫。
但是他沒有,而是從袖子里抓出香包,徑直扔到地上,恨不得把它踩進土里。
——混蛋!老糊涂!當初拋棄我們母子,現在又去上什么墳,說什么教!我不一直都是一個人生活在這世上的么!
狂四郎轉過身,仰頭怒視天空,然后走開了。
靜香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目睹了外祖父的名字給這個流浪武士帶來的強烈打擊,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看不見的聯系,便提心吊膽地跟了上去。
眼前還是一片樹林。
“你,不恨我嗎?”
狂四郎一邊向前走,一邊低聲問道。
“……我想盡量忘記。”
“用向上帝祈禱的方式么——”狂四郎譏刺地說道。
突然——
狂四郎停住腳步。
靜香也嚇得停了下來,抬頭剛好看到回過頭的狂四郎眸子里散發出野獸般的刺眼綠光。
“什么是上帝!什么是救世主!”
狂四郎滿腔憤怒地咆哮,突然粗魯地靠近靜香,抓住她瘦弱的肩膀。狂四郎把她那稍一用力就會被捏得粉碎般的脆弱身體推倒在繁茂的草木叢中,全身涌起一股想要強暴她少女之身的沖動。
如果靜香此刻還是像剛才那般,顯出一副固執地信仰神之威力的表情,狂四郎也許真的會那么做。
靜香仰頭看到猛地靠過來的那張兇惡的男人臉龐,眼神忽然變得悲痛起來。然而,那并非是為了請求原諒。反之,是因為她憑借女人的本能感受到了男人粗暴的表情中滲出的那種孤獨的焦慮。
——被人憐憫了!
狂四郎察覺后,突然推開靜香,快步離去,仿佛逃跑一般。
看著狂四郎的背影,靜香此時深刻地感受到了渴望得到愛的人那悲哀的寂寞。
五
在常磬津文字若家的二樓——
床上的美保代閉著眼睛,安靜的睡容雖然憔悴,卻有種特別的絕代之美。
美保代就這么靜靜地仰臥著,她的心里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呢?這是女仆和金八怎么都猜不到的。
大概是等狂四郎取回男人偶頭等得不耐煩了吧,這也難怪。不過,美保代并沒有打算對此抱怨什么。即使文字若和金八說起狂四郎,她也無意搭腔。
“真不明白,小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盡管她夢囈時好像嘟噥過一次真心話,不過已經這么安靜地躺了一整天了。她這當真是在等先生嗎?”
文字若正低頭思索,金八咂了下嘴:“她肯定是在等。心里還在哭呢。松字寫作木字旁邊一個公,離開‘公(kimi)[44]’。剩下來的‘木’。這樣的事情在藝人中也有,叫潮來[45]……先生這家伙,到底去哪兒晃悠了?”[46]
“不會出什么事兒吧?”
“什么?”
“小姐那樣一聲不吭地想下去,會抑郁的,別到時候想不開要上吊啊什么的——”
“別胡說!”
金八驚慌起身,朝臺階走去。
“小姐,我是金八——”
金八在拉門前打了聲招呼,但沒有得到回應。
金八慌了,急忙推開門。那睡容遠看過去像是一尊石像。就在他擔心會不會發生了什么事情的時候,美保代睜開了眼。
金八頓時松了口氣。招呼道:“呃,我是金八。”
美保代模糊的瞳孔一直注視望著天花板。“眠先生……在外面……回來了嗎?”
“嗯?”
“總覺得是他回來了。”
“這,這個——”
金八吃了一驚。他繞過床鋪邊,從窗戶里探出了半個身子。
只看到大街上身穿大號花紋浴衣[47]的賣凍粉的商販用扁擔兩頭挑著大四方格子貨箱在悠閑地邁著步子。
“是您的錯覺吧,美保代小姐。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哦。”
“這樣啊……不好意思。”美保代微微嘆了口氣,再次閉上了眼。
那并非錯覺,而是病人異常敏感的神經察覺到了站在外面的人的氣息。
眠狂四郎確實在格子門前駐足過。但是,他剛要打開門的時候,又改了主意,快步離開了。
太陽即將落山,把西方的天空染成了茜草色。
晚飯時分,整條街道呈現出一片無法形容的繁華。狂四郎穿過街道,朝正覺寺橋方向走去時,察覺身后有人跟蹤。不用說,必定是盯上女人偶頭的密探。
——殺了吧?
狂暴的念頭席卷了狂四郎的全身。
但——
今天偏偏是母親的忌日。
兩人之間只有三間的距離,不能接近,也不能拉遠,結果沿著靈巖寺的圍墻一直走,轉進了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路。
跟蹤者一副町人模樣,步伐只是普通人行走的速度。寺院墻壁的裂縫處,長出一棵細細高高的松樹,一根樹葉茂密的樹枝伸長到路中間。跟蹤者看到狂四郎在此停住,自己也停下了腳步。
剎那間——
狂四郎的右手仿佛敏捷地舞動,撥開斜陽,忽地閃出一道白光。
然而什么事也沒發生,狂四郎又急急忙忙地往前趕路。
——好奇怪的舉動?
跟蹤者覺得可疑,追到剛才狂四郎立足之地時——
沒有風,卻有一棵松樹突然傾斜,發出駭人的巨響,剛好倒在跟蹤者面前,驚了他一跳。直徑六寸的樹干從地上二尺高的地方斷成了兩截。
此時,狂四郎的身影已經遠至距跟蹤者三間之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