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想正宗
- 眠狂四郎無賴控(上)
- (日)柴田煉三郎
- 6796字
- 2021-06-18 14:44:18
一
——跟過來了!
眠狂四郎過了法恩寺橋,就要走到南本所出村町時,發覺距他四間開外的一個男人正在尾隨。
這是個陰冷的午后,滿布烏云的天空甚是陰沉,雨點淅淅瀝瀝落在他用來遮臉的草帽上。
今晚是中秋之夜。在江戶,不論是武家、寺院、神社,還是工商農,皆會做丸子,并將柿子、栗子、葡萄、芋頭、毛豆盛到三方盆[142]內,然后加上芒草穗,等待著月亮出來。但不湊巧的是,今晚漫天烏云密布。
而此刻的狂四郎,全然沒有欣賞月亮的雅興。但,他感受到雨的氣息,便稍稍掀起斗笠仰望了一下天空——“中秋的宴會,應該會延后吧。”便在此時,他覺察到有人尾隨其后。
狂四郎停下腳步,后面的腳步聲也隨之消失。狂四郎異常警覺,不經意間就注意起了自己的周圍。并且,這半年來,對于那些視自己為目標之人的氣息,他的直覺甚是敏銳。
從出村町拐向小梅村方向時,狂四郎對跟蹤者已經了然于胸。
——咦?他有點疑惑不解。
那是個未佩刀劍的匠人,曬成古銅色的容貌是這江戶的町人們所不具備的,但看起來也不像是無所事事的浪人。狂四郎此時并沒發現,這容貌是被海風磨煉出來的。
看起來,他既不是備前屋放走的刺客,也不是幕府的密探。
——是為了包袱嗎?
狂四郎的腋下夾著一個用姜黃棉線包著的東西。那東西很沉。
——要動手嗎!
狂四郎沿著法恩寺高高的土墻走著,然后突然拐了個彎。
那個男人急速地加快腳步。當他走到十字路口時大吃一驚。狂四郎的身影如煙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寬闊的道路上,若要說人影,恐怕只有一個。在半町[143]開外的前方,有一個身材極其矮小,有些跛腳的普華僧[144]吹著尺八走來。
“可惡!”
男人驚得呆若木雞,他的怒吼聲中滿含著在射箭場時所沒有的焦躁和憤怒。
右手邊是法恩寺高高的土墻,左手邊像是富人家府邸的黑墻,兩堵墻連綿延伸,大門緊閉。
除非跳過左右其中一方的墻,絕不可能在一瞬間消失。因為這個男人知道,狂四郎抱著的東西相當沉重,所以他難以相信狂四郎具備此種超人的能力。但實際上,狂四郎毫不費力地就跳上了隔墻的松枝,然后跳到墻內。
男人靠向黑板墻,他試著推了推小門,小門卻紋絲不動,當他為此不滿地咋舌之際,那個走上前來的,每次猛然單腳落地身體都會前傾的矮小普華僧,突然大聲告訴他:“他跑到寺院里了。”
男子詫異地扭過頭去,目不轉睛地盯著模樣怪異的對方。此人豈止是跛腳,背上還有一個碩大的肉瘤。
對方也在深草笠下一動不動地盯著男子,接著說了句男子意想不到的話。
“狂四郎不是你能收拾得了的。”
“什么?!”
“我想你沒被他殺掉已經是走了狗屎運了。”
“你,你是何人?”
普華僧毫不顧忌地說出自己心中所想。
“眠狂四郎是因為看到我才逃跑的,不是為了甩掉你。總覺得那家伙抱著的東西有相當的重量。因為那東西很重要他才躲開我的。當然,若是空手的話,可能會與我較量一番。哈哈哈哈哈……這是那家伙和我的宿命。總有一方必定從這個世界消失的。”
“你,你跟那個浪人有仇?”
“我跟他無仇。那家伙的圓月殺法有些可憎,能破解它的,除我以外別無他人!”
普華僧輕快地鉆到小門的房檐下,躲避忽然而落的大雨。
他用低沉卻好似強加于人的口吻說道:“沒得商量嗎?我是知道眠狂四郎的藏身之處的。”
二
在龍勝寺的正殿,空然默默地打坐念禪。
雨大了起來,夾著風時不時重重打在房頂上,然后又漸漸向空中遠去。正殿里變得烏黑一片,就連佛壇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
空然已經安詳閉目了半個多時辰,一直紋絲不動。他實在是一個擁有強健體魄之人,即便是被鼯鼠喜平太砍傷,也僅僅在床上躺了三日。自那以后,他不再做力氣活,但還是像往常一樣念經修行。昨日,一個乞丐死在了村外的一間小屋內,他一聽到此消息,就走了五町多的路,去為其誦經。
忽然,檐廊傳來腳步聲,“空然大師,在您坐禪時打攪您,實在不好意思……”說話的是狂四郎。
狂四郎走了進來,衣服已經濕透了。
“昨日,一位叫做金八的人來了。而且說會再來拜訪。”
“這樣啊。”
狂四郎將懷抱著的姜黃棉線包袱放在了空然的面前。
“可否請您為它誦誦經?”
“這是什么?”
“首級。”
“……”
“不是!”狂四郎笑著說,“您打開看一下吧。”
空然解開結,包袱皮輕散下來的瞬間,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就在此時,雨勢逐漸退去,正殿內恢復了些許微光,那昏暗的光線把現于眼前的人頭照得發白,顯得毛骨悚然。
那是一個散發著高雅氣質的美人首級。在如此情形下,她那高雅氣質使其看起來越發可怕。
“看起來像真家伙吧?”
“欸?”
“是蠟像的頭。”
“噢……第一次看到。”
空然本想輕輕捧起,可是那重量讓他有些意外。
“這!”
“里面可能是石頭。”
看見狂四郎的臉色陰沉下來,空然決定不再多問。但狂四郎接著說道:“我還是來解答您的疑惑吧。這個蠟像頭臨摹了我母親的面容。做這個的可能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不是日本人,他是天主教的傳教士……”
“啊,不,眠先生,您不用跟我說這些。我是個和尚,工作就是誦經,您說的誦經之事,老衲就鄭重接下來了。”
“真是萬分感謝。”
狂四郎謝過空然的好意,站起了身。
他本要走出檐廊,卻突然想到一件事。“空然大師,我不在的時候,寺院周圍有無可疑之人逗留?”
“我沒有注意到,就算有人逗留,也是與愚僧無關的。”空然若無其事地向他笑了笑。
“不,實際上因為您留我住在這里,才受到了那么重的傷。”
“因為我愛多管閑事。”
“總是給您添麻煩,實在是……承蒙您的一番好意,我會找準時機盡快離開的。”
“我的事您就放心吧。我這殘軀,就算今日死去,也無怨無悔……令我出乎意料的是您的膽量。雖然敵人刺探到了這個藏身之所,您還可以這般坦然回來。”
“對于偷偷靠近我的敵人,我就像那些文人墨客感知到悄然而至的季節一般,能夠察覺到他們的氣息。這是我等殺伐之人與生俱來的吧。”
留下此話,狂四郎便安靜地離開了。
三
回到所住的偏房,狂四郎如虛脫了一般,茫然望著漸漸沉下的暮靄和積滿雨水的庭院,不由自主地拿起刀,猛然抽了出來。
他將刀身直直豎起,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是把剛磨過的刀,長兩尺三寸,華表反[145]略淺,刀身略寬,刀鋒的圓弧甚是光滑圓潤。它儼然呈現出青白色,帶著一種小木紋理的金屬之美。刀刃的顏色沉淀出白色,像是有奇特的陽氣狂怒地從灣刃[146]的刃紋中升起。它在半月狀的紋路中,宛如煮成細末一般,刀刃上完美地游走著一道閃電,紋理清晰。
這是岡崎五郎入道正宗所做。
到底不是窮浪人的配刀。從前,它是以“無想正宗”之名聞名于世的豐臣秀賴的愛刀。誰也不知道為何隨著時間流轉,這把刀傳到了住在瀨戶內海一座孤島的無名劍客手中。
二十歲時,狂四郎獨自一人前往長崎察明身份,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選擇了水路,船被卷入暴風雨,他游到孤島,就遇見了那位劍客。
因為得到了年過七旬的老劍客指導,狂四郎在劍道上的造詣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僅僅在那里停留了一年時間,狂四郎就學會了劍客的平生所學。師傅的劍道流暢圓滑、有始有終,循環變化無常,傳授著天地神意。但與此相對,狂四郎沒有使自己的大刀成為無想劍,而是研究出了讓敵人腦子空白,陷入睡眠的劍法。這一點此前已經有所提及。
狂四郎離開孤島時,不知師傅是否看透了弟子那不祥的劍法——他沒有將劍法秘傳書傳授給狂四郎,而是將這把無想正宗交給了他。
那時師傅說道:“狂四郎,這樣可否?兵法就是‘卐’字的秘訣——大即為斷絕其方位,細即為深入其微塵,生死存于時機之中,變化隨時間而變,遇事心莫動。神我獨尊,則化為破邪降魔之利劍;自我無明,則化為殘虐無道之毒刃,小心佩于腰間為上。”
隨后,師傅除去刀鞘,一邊朗朗詠誦著自編的歌曲,一邊跳起了舞。
草席一片亂,日日赴戰場,
攻城池,奪人命,人心惶惶。
在這搖搖欲墜的世間,
將此秘藏之物奉上。
多事之秋,往往犯錯,
性命尚不保,
聞后心中倍憂傷。
將武士之魂托付于汝,
將此寶貴太刀呈上。
啊,但是——
狂四郎卻走上了一條與師傅的教誨截然不同的道路。
凌亂的鋒芒之上注入業念,不知劃了多少次圓月,吸了多少鮮血。
此刻狂四郎所沉迷著的無想正宗,沒有一絲含糊,紋理清晰,地青刃白。
與虛無的業念無關,名刀依舊是光彩奪目的。
在狂四郎視線不及的邊際處,有人在南天竹的陰影下蠢蠢欲動,狂四郎的神經也活躍起來。
在那之后……那人悄悄地屏住了呼吸。
狂四郎將刀收入鞘中,然后催促道:“有種的話就出來!”
僅僅在片刻的猶豫后,美保代就出現在了狂四郎眼前。
不知是從金八那里聽到這個地方,被他慫恿著不情愿地來到這兒的,還是難以抑制自己的內心情感而信步走到這兒的——無論怎樣,她都是一副唯恐會被狂四郎冷酷拒絕的剛強面容。
她同被帶至改信佛教的基督教神父宅第時一樣,是一副美艷城里女官的打扮。她避開人們的目光,收起粗環形細傘,遮起橢圓發髻,大概是隨意地走到了這個不知名的地方吧,在她挽起的衣服裙擺之下,火紅色綢緞纏繞在一雙濕潤且雪白的赤足上。
在看見美保代的瞬間,不知為何,狂四郎感到他仿佛早已在等待著她了。
“無端來到這里,請您見諒。”
聽罷此話,狂四郎并未回答,而是離開座位,示意她走上前來。
美保代坐到了狂四郎方才的位置上,得體地行了一個禮,然后便將手放在膝上,低下了頭。
她想起在改宗的基督教神父的宅第里,自己被當做黑彌撒的供品時,曾不省人事、一絲不掛地暴露在狂四郎眼前,突然面露羞色。
狂四郎抱著胳膊,神情凝重,他捫心自問:該怎么處理這個女人呢?
但并沒有得到答案。
這個無處可去,面容又酷似狂四郎亡母的女人,若是能為她做點什么,狂四郎將會毫不猶豫地竭盡全力。但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卻是狂四郎所無法忍受的。
愛意已滲入了美保代靜止的全身,而對于狂四郎而言,若要選擇她為此生的伴侶,卻實在太過沉重。比起美保代無與倫比的美貌,狂四郎更愛的是她那虛無飄渺的孤獨。
忽然,狂四郎站了起來,美保代就像被彈開一般也起了身,眼眸中浮現出一絲不安,“呃……”
“去住持那兒拿點酒來。”
聽了這句話,美保代松了口氣,立刻愉快地眨了眨長長的睫毛。
“我這就去拿。”說罷,她急忙站起身來。
“算了,你還是去打掃房間比較好。這里已經七天沒人住過了。”
“好的。”
與其說美保代臉上,不如說她全身都洋溢著喜悅之情。狂四郎瞬間涌出些許悔意,剛想嘴上說些冷酷的話語,但又立刻咽了回去,走向了寺里的廂房。
四
在和空然聊了小半個時辰后,狂四郎接過朱紅色的雙把酒桶回到了房間,可蜷縮在角落里的美保代,卻不知為何慌忙背過臉去。
她在哭泣!
一眼看穿的狂四郎將打掃得一塵不染的房間環視一周,視線停留在了壁龕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那里放置著靜香留下來的化妝用品。若是美保代打開過壁櫥,應該已經看見幾件靜香的衣物扔在里面。不錯,其中還摻雜著留有她肌膚余香的內衣。靜香當時并未打算離開,是突然被鼯鼠喜平太強行帶走。
然而狂四郎卻沉默不語,接著撲通一下盤腿而坐,飲起酒來。
美保代幾度都猶猶豫豫著想說些什么,最后終于下定決心似的問道:“那個……我的到來是不是給您添麻煩了?”
“不要說什么添麻煩。”
“……”
一瞬間,美保代那無以名狀的哀傷眼神落在了狂四郎冷峻的側臉,又突然變得難以自控,用袖襟掩住了面龐。
她的眼淚有如決堤一般奪眶而出,之前努力維持的身為女人的修養也全然不顧了。
美保代的身體扭成弓字趴在榻榻米上,已然無所顧忌地抽泣了起來。那刻骨銘心的聲音與酒一道,滲透到狂四郎的五臟六腑。
“美保代!”突然間,狂四郎口中第一次喊出了這個名字。
美保代心中一震,坐起身來,她理了理凌亂的下擺,便一動不動了。
“你過來到我這邊。”
“……”美保代像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似的怯生生轉過頭來。
“來這邊。”
“好,好的。”
美保代跪著向狂四郎移了過去。猛然間,狂四郎用力抓住了她的雙手,眼睛猶如鬼火一般,可怕地熊熊燃燒。
“我注定是個沒有終身伴侶之人。即使今晚占有了你的身體,也無法對你的明天作出承諾!即便這樣也沒關系嗎?”
美保代掙扎喘息著。
“即便這樣也可以嗎?”
美保代猛地把自己的身體扎入了這個男人的懷中,這就是她的回答。
瞬間的激情讓她的身心都燃燒了起來,那無怨無悔的熾熱之情讓美保代扭動起了身軀。狂四郎的手腕越是用力,美保代就越發狂喜地扭動著。
只是,這種歡喜轉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突然,狂四郎一下子推開了美保代。
“眠先生!”隔扇外面突然有個聲音在低聲喚他。那個聲音中摻雜著急促的呼吸,狂四郎起身打開了隔扇。
“什么事?”
“正殿有可疑之人潛入。”
聽罷此話,腦海中瞬間閃過歸途中尾隨他而來的町人的身影。
“——果然是覬覦那個人偶頭而來的。好吧!”
五
不知從何時開始,外面下起了雨。中秋的月光從飛速流動的云隙間傾瀉而下。
因為這片刻的光亮而感到歡喜的千家萬戶,想必都在庭廊邊或是屋頂晾臺上設好賞月的坐席,估計也會有許多風雅之士在田野間鋪開席子,享受著吟詩的樂趣吧。
不過——
在古寺中,月光將庭院照成了青白色,為即將發生的決斗提供了便利。
狂四郎手按刀柄,一只腳踏上了大殿正面的臺階。
他繞著內院,腳下無聲地穿過佛堂,此時狂四郎看見富士火燈的隔扇忽地被燈照亮。可剛站到它正面,卻從左側格子窗的縫隙中看見那盞燈又熄滅了。也就是說,潛入之人已察覺到狂四郎正在逼近。
“——不是那個男人!”
狂四郎死盯著緊閉的懸窗,全身的肌肉被斗志點燃,備感疼痛。
正殿之中,悄無聲息,一片漆黑。潛入者好似幽靈一般沒了蹤影。
按兵不動——這招就是他深諳自身本領的證據。
嗯!狂四郎心中嘆息著:“——這樣啊!是那家伙!”
這一想法如雷電般掠過,狂四郎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心中吶喊道:“——今夜就解決你!”
不過,狂四郎耐性極強,始終保持著姿勢一動不動。
這之后又過了一會兒,倒是敵方先按耐不住了。
“眠——”
聽到對方這樣叫他,狂四郎無聲冷笑著,敏捷地撤到后方。“出來!怪物!”
懸窗忽然打開了。但在片刻工夫之后,敵人還未現身。
“你倒是很小心啊,鼯鼠!”
遭到狂四郎這番冷嘲熱諷,喬裝成普化僧的鼯鼠喜平太劃破黑暗,忽然現身在外廊。他左手抱著蠟像的頭。
喜平太迎著月光,齜著白牙。“眠!今晚就是你的慘敗之時。”
“哼!”狂四郎對其嗤之以鼻。
兩人在位置上的利弊并不明顯。喜平太站在狂四郎頭頂的高處。這對可以變身為鼯鼠,具備空中滑翔絕技的喜平太來說,是最有利的位置。
當然,狂四郎也對這點了如指掌,在地面上做好了準備。他察覺到,喜平太應該抱著相當沉重的蠟像人頭。果然如此。那沉重之物毫無疑問對喜平太的飛翔造成了極大困難。
可以說,他們的形勢是不相上下。
兩人相隔二間,互相目不轉睛地對視著。
“喂!怪物——你為何要偷那個人偶頭?”
“你說什么?”意外的是,喜平太竟對狂四郎的盤問感到疑惑,“該問你才是,你是從哪里探出這個蠟像頭的秘密的?”
“秘密?原來有秘密啊,還有啥?”
“別給我裝糊涂!要是說你不知道秘密就到傳教士的房屋里伺機偷竊,那我倒想好好聽聽你的理由是什么。”
“因為很漂亮。”
狂四郎故意以平靜的語氣回答,然后意識到蠟人頭的重量之中藏著重大的秘密。既然明白了這些,無論如何也要解開謎團。
“怪物!你覺得我會讓你輕易逃掉嗎!”
“將我和你這種自負之人視為同類,你實在是太可笑了!”
“真不好意思,你的居心顯而易見!”
“別在這胡說!”
“頭很重吧!”
“什么——我就算是背一個人,都不覺得比棉花重。”
“那你飛一下試試吧!”
“喂!”
喜平太呲呲呲地向旁邊移動了半間距離,然后單腳踏上了欄桿。
狂四郎一動不動,只是轉過肩膀。
“啪!”喜平太一腳踢開了欄桿。
他那丑陋、佝僂的矮小身軀,好似乘疾風飛翔的夜鳥,嗖地滑過月影。飛行的同時手順勢向狂四郎所站的位置——不,準確地說是向著狂四郎剛剛所站的位置猛砍一刀。
喜平太這猛然一閃的刀法,堪稱神速,只不過狂四郎的動作更為迅速。
喜平太迸發出難以形容的叫聲,與此同時,一條從胳膊肘斷裂的手臂和黑發四散開去的蠟像頭齊齊掉落在地。蠟像頭被砍成兩半,竟發出當當作響的奇妙的、金屬質地的聲音。
狂四郎僅僅從原先的位置躲開一步,將斬斷一條手臂及蠟像頭的白刃低垂指地,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喜平太。
喜平太降落到他身前一間之地,沒了手的一只袖子輕輕晃蕩著,盡管有些踉蹌,卻仍舊將刀指向狂四郎,怒目圓睜。
“再來!”
遭到狂四郎一聲冷喝,喜平太發出了呻吟,那呻吟聲與其說是痛苦,更多的是萬念俱灰,然后便一步一步地緩緩離開了。
等到喜平太的身影消失于盛開的百日紅影之下,狂四郎走近了蠟像頭。目光移向它后,他大吃一驚。
被砍成兩半的臉中間,宛如巨大的石榴一般塞滿了無數的小判[147]。
次日早晨,狂四郎外出,想要穿過法恩寺后面的通路,卻發現在土墻旁聚集了很多人。
正巧,捕吏剛調查完尸骸,就站起身質問那個說“他是船夫”的人。狂四郎偷偷望去,斷定那就是昨日尾隨自己的男人。
“——是這樣!他是被鼯鼠殺掉了啊!”
狂四郎恍然大悟。
那男人是備前屋的走私貨船上的人,這不難聯想到他之前是在改宗的基督教神父家的。機緣巧合,他得知了蠟像頭內塞滿金幣的秘密。
狂四郎是因為別的原因而將頭拿走,但這男人卻是因利欲驅使而尾隨過來的。不料碰上了喜平太,這便是他命運的盡頭。
喜平太一定是從此人口中探出了這個秘密,就冷酷地將其一刀殺死。
但是,那個喜平太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哀嘆失去的那只胳膊,痛苦地呻吟,懊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