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偉心里覺得很慚愧。在這樣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每個人似乎都在為了一些值得去堅守的東西而經歷著血雨腥風，經歷著家破人亡，但是他趙宏偉呢，是否又追求過什么，堅守過什么？似乎什么都沒有。他沒有堅守過民族氣節，沒有捍衛過生命尊嚴，沒有信仰過勝利與明天，沒有追求過豪邁與慷慨。他對秀珍的愛，從來不是清清楚楚又一心一意的；在乞求渡邊放過秀珍的時候，他還有過出賣方遠夢的念頭。他是怎樣的一個不忠不仁、寡情背信的垃圾！他一直只想著自保，從來只懂得茍安，除了會搖頭晃腦地念念書、講講學，又真的還會做什么！國家危難之時，他在傷春悲秋；民族存亡之際，他在蠅營狗茍。呸，一個可恥的趙宏偉！

趙宏偉感到很傷心。

他想，方遠夢和老周，是不會不知道這次營救行動的危險性的。游擊隊的隊長和政委，都是從大風大浪里出來的人，那些連他趙宏偉都能想到的麻煩問題，他們難道會想不到嗎？這不可能。

也許，他們也是在賭。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賭那些可憐女人們的明天。

他們比他偉大。他是在用別人的性命賭自己的幸福，而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性命賭別人的幸福。那個孫悟空，今年才十七歲。

趙宏偉不能容忍，自己這樣地無恥。他不能容忍，別人在這次行動中拋頭顱灑熱血，而他卻只需要在課堂上動動嘴皮子。如果他可以容忍，那么他已不配為人！不，絕不！

他想，不管他得到的那些情報里，究竟有多少消息是真的，最起碼，竹內聽課這件事，一定是真的。竹內的身邊有了北川陪同，老周行動隊的刺殺，一定不會那么容易成功。一定需要一個人，貼身刺殺竹內！

而這個人，可以是他趙宏偉。

這次的行動如果可以成功，那么那些原本要被運往青梅縣的藥品，都將會被送去根據地。根據地缺藥缺錢，這些藥品到了根據地，可以救活一大批抗日的英雄。而如果到了日本人的手中，只會讓更多的惡魔復活。

那些女人如果能成功獲救，游擊隊會根據她們的意愿，安排她們去大后方或根據地。有親戚的可以投奔親戚，沒親戚的共產黨也會給她們安排一個落腳處。但是江慶縣下面的各個鎮子上，她們是回不去了。也許要到抗戰勝利的那一天，她們才可以真正地回家。

而趙宏偉，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參戰計劃告訴方遠夢或老周。如果告訴他們，他們是一定不會同意的。無謂的爭論只會浪費大家的時間，到最后肯定還是誰也不能說服誰。沒錯，他趙宏偉是沒練過打打殺殺，他想去刺殺，那的確有點像笑話。但是，他想證明給所有的人看，他不是一個真正的賣國賊，這一點，比他的生命還要重要。也許這很沖動，但是，他要這個沖動。

他不打算帶槍，槍在他手里就是個擺設，他根本打不準什么東西。他打算，就用那把匕首。就是那把老百姓原本用來嚇他的匕首。他是沒用刀捅過人，但是他用刀宰過雞、切過肉，想來手法應該都是差不多的。他要證明給老百姓看，他外表雖然是一個漢奸，但內心仍然是一個中國人。

他把匕首磨得霍霍響。看著鋒利雪亮的匕首，趙宏偉呵呵一笑。他忽然想，我去了，會不會礙事？

我只會成事，不會礙事。他又想。

中西兩路的行動隊，都有全員犧牲的準備。畢竟，這將是一場惡仗。老周也做好了犧牲的準備，他對他的隊員們說，如果你們死光了，我也不會獨活，大家要走一起走，人多了黃泉路上也熱鬧！

在那以后，趙宏偉心里對老周就有了一份尊敬。一個人是不是真英雄，也許，真的是只有到了鬼門關前，才能知道。

趙宏偉看見方遠夢陪老周喝了一頓酒。趙宏偉聽見老周說，我不怕死，可是我就怕，這次行動，我和我的隊員們都死了，竹內也沒死，那你說我們死得還有什么意義？

方遠夢又向趙宏偉問起了兩次姚志的事。趙宏偉最后一次說了“不知道”以后，方遠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趙宏偉知道，大家只能是在心里，默默地送姚志上路了。

后天就是六月初一了，一切都仿佛很平靜。趙宏偉總覺得還像有什么事情沒有做完。他出著神，在鎮政府里行走。走著走著，一陣臭味撲鼻。他驚醒過來，原來不知不覺，是已走到了漢奸院的盡頭，大垃圾場的鐵柵欄外。

看著眼前的場所，他又想起自己那天爬鐵欄進去翻尸體的情景。一切就像在昨天一樣。可是從昨天到今天，人生的皺紋又深了幾層。

悲愁之余，趙宏偉忽然發現，在垃圾場前的最后一排牢房的中間那一間牢房的周圍，依舊是站著比其他的地方要密集得多的日本兵。他們個個荷槍實彈，表情嚴肅，在那間牢房外，構成了兩層保護圈。

趙宏偉忽然想起了，那一天，那個高亢男聲的呼號。

他的腦袋里“嗡”地響了一下。難道，這里面關的，就是姚志？

趙宏偉從日本院那邊過去，試圖接近那間牢房。但是他剛一靠近，守衛的日本兵就警惕地要他止了步。他想編幾句謊話，北川卻剛好出現。北川問他要做什么，他說是剛丟了垃圾，隨便走走，正要返回。北川問他丟的什么垃圾，他說，西瓜皮，西瓜皮。北川說，丟完了就快走吧，別在這里待著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以后要丟西瓜皮，就在鐵柵欄外面丟。

哈依，哈依，太君，告辭。

趙宏偉轉身就走，差點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大事將近，切勿節外生枝。他在心里告誡自己。

趙宏偉是還有什么事情沒做完呢？

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