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玖
- 在無盡的深冬里死于非命
- 伍拾午
- 4202字
- 2021-06-09 13:33:16
結(jié)婚當(dāng)日,孟三爺洋洋灑灑在自家院里擺了十幾桌,親朋好友全都請來了。這些人溫九月全都認(rèn)識,卻不曾真正見過,這讓她想起以前三爺給她講故事的情景,后來她長大了才知道,有些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而非三爺為了哄她開心而編造出來的笑話。
孟公館的鐵門兩旁換了一副喜慶的對聯(lián),中間貼上了一張大紅色的囍,里頭的桃花開得正盛,風(fēng)稍稍一吹,弱不禁風(fēng)的花瓣便往下飄落。溫九月從黃包車上跳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將手包往前一擱,扭著腰往里走,腳下的步子干脆利落。
出來迎她的是許久不見的小翠,見到溫九月安好如初,小翠心里一直提溜的那塊石頭也終于可以放下。朋友見面無所多言,只是望著彼此的眼睛,便能看穿那里邊的一切,勝過千言萬語。小翠知道她在府里時并不開心,也知道她對三爺?shù)膼劭梢猿^這世上的任何一人,可偏偏沒有人懂她,那時她每每看到溫小姐坐在秋千上,漫無目的地晃來晃去,就好像冬日里的桃花一樣,孤獨的在茫然的白色中綻放,只知眾人謳歌她堅韌,卻不知自己到底為何盛開。
“溫小姐!”小翠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盡管她把所有的力都用在了手上,但臉上的笑意還是抑制不住,激動地快要跳了起來。
“小翠。”溫九月的聲音故作清冷,試圖叫醒她的理智,“三爺知道我要來嗎?”
小翠咳了咳:“應(yīng)該是知道的吧,不然他怎么會給你送喜帖。”
“喜帖?”
“是啊,前兩天他親自去給你送去了,應(yīng)該是去了你住的公館。”小翠一愣,“您不會是沒看到吧?”
“我……我這些天去了趟天津,沒在小公館住。”溫九月磕磕巴巴地現(xiàn)扯了個謊。
小翠倒是毫不慌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就算是沒有喜帖您也能進(jìn)。”
“我知道,可是……”
話音未落,小翠直接打斷了她的顧慮,故意將聲音提高了些,伸手朝里:“是溫小姐啊,里邊請。”
她只得換了個鎮(zhèn)定的面容,客氣地對小翠說:“謝謝。”
小翠知道,溫小姐并非是為了沒有喜帖而感到慌亂,不過今天,還是希望她更狠心一些。溫小姐走進(jìn)門,走在后面的小翠看見遠(yuǎn)處的墻后有個身影,但一晃兒就又沒了,她沒有太在意,只以為自己是一時恍了神。
其實從溫九月出門,彭澍青就跟在她身后了,因為腿的原因,他的步子和這些人的都不相同,他走路更緩更拖沓一些,怕走在路上太過引人注目,只得沿著墻面徐徐漸進(jìn)。
見到孟秋庭的第一眼,溫九月便質(zhì)問道:“三爺不是說去天津嗎?怎么天津沒去,倒是背著我把媳婦娶了?”
“桃枝兒,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但今天別亂來,好嗎?”昔日盛氣凌人的孟三爺居然也開始乞求了。
她仍然從容不迫:“好。”今日的溫九月懶得爭辯。她來,只是因為彭澍青千方百計求她來的,不是來鬧笑話,也不是來吵架的,她這樣告訴自己,以防自己隨時為了某件小事變得刻薄起來。
“那你在這里好好坐著,我去準(zhǔn)備了。”事到如今,他對她說話的語氣依然殘留著哄騙的味道。
溫九月乖乖坐下微微一笑:“好。”
三爺走后,大老遠(yuǎn)就瞧見溫九月的魏鳳娥放下了酒杯,她和三爺想到一塊去了,生怕這位脾氣差的主兒鬧出什么亂子。
溫九月看見魏鳳娥松開挽著謝局長的手,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謝局長扭頭看她一眼,溫九月輕輕別過頭,再回眼去看時,魏鳳娥已經(jīng)朝著她走過來了。
“九月啊,你來怎么都不說一聲。”魏鳳娥明媚一笑。今天在這兒再見到溫九月,她心里是真開心。
溫九月笑答:“好久不見,二姐。”
“從陳老板到三兒家以后,確是好久不見了,你看你,變得可比之前沉穩(wěn)不少。”
溫九月低下頭去,端起自己的酒杯,轉(zhuǎn)問道:“新娘子呢?”
“一看你就還是個小女孩,婚禮開始之前啊,新郎是不準(zhǔn)見新娘子的,這自然而然,我們也就見不著了。”魏鳳娥一如既往地打趣她。
溫九月追問:“那婚禮什么時候開始?”
今天她是來完成彭澍青的愿望的,只想著趕緊結(jié)束趕緊回去好給他個交代,哪知她這一問,倒叫魏鳳娥聽出其他的意思來。
“估計還得待會兒呢。”魏鳳娥突然盛情相邀:“你我姐妹這么久沒見了,要不先去樓上坐坐?咱們姐妹倆好說話。”
瞅見不遠(yuǎn)處餐桌上微小的動靜后,溫九月點了點頭。做了這么久的殺人生意,彭澍青拙劣的跟蹤她還是注意得到的,只愿見了自己消失在他視線許久后,可以到此為止。
穿過臉上漾著喜氣的人群,溫九月和魏鳳娥終于進(jìn)到了屋里。伴隨著瑣碎的回憶和熟悉的氣息,魏鳳娥領(lǐng)著溫九月一路上了樓。
這里無人察覺,溫九月的手滑過樓梯的欄桿,那每一寸觸感都如此令她熟悉,而樓外的熱鬧幸福都與之無關(guān)。
“九月啊。”細(xì)心的魏鳳娥將她的思緒拉回,“最近過得好嗎?一個人你在外面,靠什么營生啊?吃得飽嗎?”
“哦。不過是些小本生意。”
有人堅持不懈地追問:“做的什么買賣?生意好嗎?”
溫九月眼不眨心不跳的扯了個謊:“我賣鮮花,生意還不錯,夠我吃的。”
“那就好,那就好。”
哪里好呢?
對話突然沉默下來,肉眼可見的尷尬氣氛在倆人之間蔓延。
此刻溫九月只覺得自己是個被彭澍青支配的笨蛋。
說到底她再來這里還是有些緬懷的情緒在的。以前在這里生活的時候,除了二姐三爺,家里的傭人和司機(jī),孟三爺基本上沒讓她去見過別人。偷偷溜出去做她自己生意的時候,那片刻的與人交流的感覺是令她愉悅的,可三爺每次發(fā)現(xiàn)后都會大罵她一頓。以前她不明白這里邊的原因,現(xiàn)在也知道個七八分了。
呆呆立在原地的溫九月突然感覺有些局促,她再也無法讓自己心安理得的在這個房間游走。
海棠紅的窗簾落下遮住了光,溫九月笑了笑,總是有人覺得她如此脆弱。于是她也配合著不去看窗外一眼,緩緩走到床邊坐下來。
“九月啊,我們挺久沒見了吧。”
鐵盒子里的珠串金銀碰撞,魏鳳娥轉(zhuǎn)身,一邊開著鐵盒子,一邊朝溫九月走來。
僅是如此,聰明的溫九月就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來意。
“二姐,您有什么話直說。”
或許是沒料到她變得對自己如此不禮貌,魏鳳娥的腦子停滯了一秒,準(zhǔn)備好的說辭也被卡在了喉嚨。
溫九月拍了拍身旁的位子,“二姐,來坐。”
她倒反客為主了。
魏鳳娥不惱,只是微微一笑。就像她們還是一家人似的,親昵地握著九月的手,眼里的笑意卻怎么也掩飾不住她的刻意疏遠(yuǎn)。
“桃……”意識到她不再屬于這里之后,魏鳳娥連忙改口,“九月。你看你三爺今天結(jié)婚,是大喜的日子,至于你們之前有過什么,我不想你太過耿耿于懷。”
話已至此,溫九月便再也不愿意笑著臉跟她兜圈子。
“二姐,我不搗亂。”
魏鳳娥好心安慰,“我知道你不痛快。”
九月柔柔一瞥,風(fēng)吹起窗簾,窗外的那棵桃樹隨著風(fēng)而擺,隨著光斑,桃花也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晃著人的眼還要晃著人的心。
九月扭過頭剛想說些什么,回過神來,魏鳳娥已然離開了。看著飽藏珠寶的鐵盒子,又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門鎖。
九月好笑地走到門口處,對著門外的人無奈地說道:“二姐,我都說了不會搗亂了。”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就連門外人的動作她都一清二楚。
“桃枝兒,好自為之。”
聽著腳步聲的遠(yuǎn)去,溫九月又坐回床上拿起珠寶盒,細(xì)數(shù)這些玩意兒的數(shù)量,盤算著它們的價值,她打算一會回去的時候帶走。畢竟不是自家的,拿在手里才更有趣。
外界的喧囂熱鬧好似都與她無關(guān),一個月前,溫九月還在幻想這場熱鬧的主角是她自己,現(xiàn)如今卻被反鎖在這舊房間。望著巷口角落里的彭澍青,她遺憾自語,對不起啊,愿望又落空了。也不知道到底說給誰聽的。
悵然間,她仿佛瞥見一小支隊伍推著車往小巷盡頭走去,她定了定神,仔細(xì)觀看才發(fā)現(xiàn)那里并非是條死路,那一隊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從拐角向更深處。
好奇心驅(qū)使,溫九月從珠寶盒拿出一支簪子別開了窗,徑直從樓上跳了下去。
這里的樓不高,這間房正對的剛好是無人問津的后院,沉浸在喜氣中的人們并不會關(guān)心這種犄角旮旯。有時候,溫九月不得不佩服魏鳳娥,佩服她有心眼把自己鎖住卻沒心眼把窗戶封上。
一出來,溫九月便直奔彭澍青。
彭澍青尚未察覺身旁多了一人,依舊在原地等著溫九月從里邊出來,卻怎么也望不見人影。
“青。”她以前愛說他名字中的青字多余,如今卻是不可遏制地想要喚他這個青字,仿佛單單一個青字,藏著兩人間不可言說的秘密似的。
猛然的聲音著實把彭澍青嚇了一跳,他捂著驚魂未定的心口,問道:“結(jié)束了嗎?”
“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溫九月似乎活潑了不少,“依我看,這種大事怎么也要辦個三天三夜。”
“那你怎么回來了?”
“他們怕我鬧事,把我鎖起來了。”
“來者是客,怎么能這樣對待客人?”彭澍青義憤填膺。
九月繼續(xù)說道:“然后我偷了他們一盒珠寶,跳下來找你來了。”
說著,一直背在身后的雙手變魔術(shù)似的,掏出一盒閃著光的漂亮物件。
“你看,應(yīng)該值好些錢的。”
盡管如此,彭澍青的心思卻從不曾放在這些晃眼睛的東西上,他皺著眉頭關(guān)切道:“你的傷。”
溫九月愣住了,不知為何,心底因此涌出一絲溫暖,這比三爺帶給她的又是不一樣的感覺,比那灼熱,比那溫和。她連忙搖頭,“我沒事的。”
不遠(yuǎn)處的人影拉回了溫九月的思緒,她拉著彭澍青躲在一旁,“彭先生,巷子拐角處興許是有個倉庫,三爺偷偷摸摸的可能在藏什么東西。我本意是不想理的,可我不想他玩火自焚。”
“你知道他在藏什么?”
溫九月篤定,答:“能猜到個八九成。”
沒有過多言語,彭澍青與她一路同行。二人小心翼翼地躲著倉庫卸貨的工人,待他們?nèi)孔吆螅瑴販鼐旁掠帜贸隽唆⒆樱瑒e開鎖,只開出一條小縫,在彭澍青驚訝的目光中伸出手指去摸索。
終于,在重重疊疊的布匹中摸出了白色的粉末,她其實并不了解這東西是什么。但夾雜在布匹中藏起來的,就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她甚至開始懷疑孟秋庭為了錢財而賣國。盡管他怎么也不像那樣的人。
“有東西嗎?”
“哦。”溫九月快速拍了拍手,“沒什么,一些土罷了。你看,這么大一個布商的貨竟也不干不凈。”
彭澍青也說:“興許只顧著自己身上干凈了吧。”
“誰又能擇得清清楚楚呢。”
月亮升起時,人散得已經(jīng)差不多了。喝得醉醺醺的孟秋庭非拉著自己二姐,一個勁兒地問桃枝兒在哪,他要給她敬酒。無奈,二姐帶他上了樓,開了鎖,一打開門,房間里只有被風(fēng)帶出去的窗簾在鼓動,床上的珠寶盒也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人跑了。倒還算是守信,沒給你搗亂。”
二姐此言一出,孟秋庭竟忽然淚流滿面。
“我該敬她一杯喜酒的,她應(yīng)得的,可是她不在。”
玻璃杯被他砸碎在墻上,酒摻著碎片灑了滿地,平日里沉穩(wěn)淡然的孟三爺,此刻卻如此狼狽不堪。
魏鳳娥把他扶進(jìn)陳舊屋子里的時候,她還端坐著等新郎官過來。看見這樣子的孟秋庭,陳舊就氣不打一出來,怎么在自己大喜的日子搞得跟哭喪似的,可罵了兩句話就開始心疼,心疼他與人周旋良久。可現(xiàn)如今,再怎么心疼也好像都是無用功。
見他實在傷心欲絕,陳舊也無端的跟著難過起來,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他在無休止的迷惘和痛苦中停留,忍不住將他一顆臟亂的頭擁進(jìn)懷中。
三爺啊三爺,你暖不熱的心如同發(fā)燒時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