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在無盡的深冬里死于非命
- 伍拾午
- 5105字
- 2021-06-09 13:32:45
“溫小姐,偶然聽您說過,您曾經的愛人是孟三爺,可我聽人說,他要和別人結婚了。”彭澍青想要聽聽她的實話,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和那位孟三爺有過一段,還是她為了虛榮編出來的謊。
“彭先生,你這是哪兒聽來的?”
提起孟秋庭即將和陳家的小姐喜結連理時,溫九月關注的不是孟秋庭什么時候結婚,而是一向不好八卦的彭澍青怎么會知道這件事。
正在沏茶的彭澍青抬了抬頭:“春容說的。”
“孟家的消息怎么會傳到春容那里去?”
“報紙上看來的吧。”彭澍青無奈一笑,“雖說我平時不愛關注這城里的事,但春容總在我耳邊嘮叨,我讓她不要太關心別人家的事,可她以此為樂,我總不好奪了她的樂趣。時間久了,她就跟一張會出聲兒的報紙一樣了,我不想看都不行。”
其實溫九月也沒那么好奇,但彭澍青仍然自顧自地講了一堆。他們一起生活了太長時間,以至于彭澍青本人都沒發覺,春容已經融入了他的生命中。
“咳咳……”
她本想附和著笑一笑,卻沒想扯到了傷口,急促地咳了幾聲,天昏地黑之際就看到彭先生遞過來的茶杯。
她笑著道:“謝謝。”或許,他只是把春容當做了相依為命的親人。
“雖說你這傷好得差不多了,但還是要多小心些,畢竟你受的可是槍傷。”說到這事,彭澍青難免替她感到惋惜,“我從沒見過一個受了槍傷還談笑風生的女人,溫小姐,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
“叫我九月就好。”溫九月緩緩而談,“不過是犯傻,為了不值得的人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罷了。死過一次,也釋懷了。”
“那你,就叫我澍青吧。”
盡管彭澍青從沒接觸過這樣的女人,但他在遇見溫九月以后,一向溫潤如水的他,心里卻生出了想要轟轟烈烈地做一件什么大事的沖動。
“孟三爺的婚禮,我陪你去。”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此刻的他已經信了溫九月說過的所有。
溫九月心中一驚,連忙轉過頭去:“不用。”
“只有去了,你才好忘了他。”
“我已經忘了,不需要再去刻意地忘記。”
“溫小姐。”彭澍青苦口婆心,“你那么用心愛的人,你為他死過的人,一定也愛過你。只有你去了,告訴他你現在很好,離開了他你也依舊快樂如初,這樣他才能徹底安心下來,你也放過自己。”
想起為孟秋庭擋槍這件事,溫九月總覺得不是偶然,一定是有什么人躲在暗處,而三爺就是他們的獵物,她想查出這背后的人,也算是還了三爺的情。
“彭澍青。”溫九月定了定心,“我怎么著也得祝他平安喜樂,一生幸福。”
“需要我嗎?”
“我自己可以。”她拒絕了彭澍青的好意,不過想想也是,她向來如此。
彭澍青倒也沒有太過在意,他微微一笑:“那我幫你找春容來,給你做衣服。”
“不麻煩春容了。”溫九月說,“我過生日的時候做了件紅色洋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也是我衣柜里最亮眼的。彭先生,就麻煩您到我的公館跑一趟了。”
“好的。”彭澍青走前,磨蹭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叫了她的名字,“九……九月。”
聽見溫九月好笑地應了一聲,他便也笑著關上了門。
春容來了。
本想出門去迎,溫九月卻想起了彭先生的敦敦教誨,剛伸下床的腳又縮了回去,乖乖地坐在床上等著春容過來。
春容一進門便東看西看著尋人:“彭先生呢?”
“他出去了。”
“去哪了?”春容追問。
溫九月不答,反問道:“怎么了春容?你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孩子們就快過來了,可澍青不在,也沒有人管他們,不一會兒就要亂作一團了。”春容坐到病人床邊,溫柔地緊握著九月的手。
“怎么樣了,還疼嗎?”實際上她已經忙得團團轉,但還是不忘過問下溫九月的傷口。
溫九月搖搖頭,瞅著春容的眼睛說道:“春容,你太忙了。”
春容低了低頭,嘆氣。
在孟公館的時候,三爺曾找人教過小九月讀書,盡管她死活不肯學,但有些東西經過先生不厭其煩的嘮叨,反復在她的耳邊飄來飄去,早就已經記得死死的了。
“春容,你先去裁縫鋪,我雖然學識淺薄,但也算是把字認了個全,讓我來教這些孩子們吧。”溫九月說道。
“你的傷……”春容頓了頓,“澍青囑咐我,說你的傷還沒好徹底,叫我看著你,不要亂動,不要吹風。你若是去教那些孩子們,定要鬧得你頭疼的。”
要是擱以前,溫九月確實是會一氣之下撂挑子不干的性子,但現在她想試著學一學春容的溫和,試著去妥協。畢竟她的背后,已然沒了撐腰的那個人。
“沒事的。”溫九月想了一會兒,繼續說著不讓她擔心的話,“教書又不用我走來走去,我只要坐在那里就好了,況且外頭的太陽已經升得如此高,哪里像會有風的天氣?誰要是不聽話,我自然是有法子教訓他們的。”
不知來歷的姑娘自稱會教書,春容是不信的。可現在除了把孩子們交給她,也別無他法,別說教書了,她連字都沒有認全。這些孩子們和裁縫鋪比起來,當然是能讓她在如今生活下去的那個更重要一些。
走到門口,她又擔憂地往了溫九月一眼:“那我走了。”
窩在床上的溫九月點點頭,扔給她一個明媚的笑。
去到小公館的時候,彭澍青有種仿若隔世的錯覺。其實離他來送衣服那次并不算久,也許是溫九月在他那里住慣了,他心里把她當成了一個沒家的孩子。朝夕相處下來,和她倒也親近了。
他不禁想到,假如溫九月不曾受傷,他也不曾在胡同里救下她,他還會再遇見她第二次么?
彭澍青翻箱倒柜找裙子時,一個冷不丁的聲音從暗處傳了出來:“誰在那兒?”
“誰?”彭澍青打了個寒顫警惕著眼。
沿著從暗處發出的聲響,彭澍青來回探了兩眼,然后拖著一條瘸腿朝發出聲音的地方尋去。
小偷、強盜、猥瑣偷窺男,短短幾秒的時間他就想了無數個糟糕的可能性。彭澍青其實膽子并不大,但想起溫九月一個手無寸鐵的柔弱女孩在此獨居,實在危險,他便忍著恐懼,任由心中生出的正義感驅使。
未到跟前,暗處的人便自動到了光影下面,那雙锃亮的皮鞋依然讓人移不開眼。
“先生是桃枝兒的朋友?先生為何而來?”孟三爺早就猜中了一般,背著手定定的站在那里,那雙銳利的眼沒有因為他而起一絲波瀾。
并未立刻回答他的話,彭澍青兀自從一邊的衣柜里拿出那條顏色亮眼的裙子,和孟三爺站了個對面。
他一下變回了清冷的嗓音,同樣問道:“您是?”
孟秋庭笑了笑:“孟秋庭,桃枝兒的……”他想來想去,只想到一種合理的身份,“她的哥哥。”
“原來是赫赫有名的孟三爺。”彭澍青不愿在此逗留,便坦誠相告,“九月有傷在身,她拜托我來,把一些所需的東西給帶回去。”
“我怎么不曾聽家妹提起過你?”
“九月也不曾向我提起她的家事,更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哥哥。”彭澍青所言皆真。
溫九月的確不曾提起她的身世,她不說,彭澍青也不問。他也知道,這樣的人絕不只是個癡情的女人這樣簡單,而這世上的太多事,往往并不像表面一樣簡單,可彭澍青偏偏不想知道真相,那些背后的對與錯,如同蓮藕一樣,數不盡的千絲萬縷連接在一起,可他不是偵探,也不向往探究真相。
而孟秋庭卻已經走到沙發處坐下,像這房間的主人一樣,伸出一只手邀請彭澍青坐他對面,見他不應,便把手落下去沏茶,自顧自地問道:“她是打算在那邊久住了?”
“這事你得親自去問溫小姐,我不知道。”彭澍青走去門口,“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他頓了頓,朝里面瞥了一眼:“您走的時候記著把門鎖緊,孟三爺。”隨后輕輕地關上了門。
孟秋庭無奈一笑,手指順著鼻梁滑下。此刻他竟覺得這兩人的性子如出一轍——從不被人牽著鼻子走,從不在意他,只不過彭澍青顯然更為禮貌許多。
不知道如今再去同溫九月說,說魏鳳娥想她念她,她還能不能回來他身邊一次呢?
先前給三爺背書的時候,溫九月從不覺得累;現在只是帶著這些孩子讀一讀書,她就已經口干的不行,他們精力過于充沛,吵得她腦子嗡嗡響。于是她決定教他們做女工,看這些小孩子們安安靜靜的坐在板凳上。她的耳根子也終于清凈,閑來無事,索性直接窩進竹條編織的躺椅里,悠哉悠哉地曬著太陽吃著橘子,滿臉笑意。
走在胡同里,彭澍青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發覺竟聽不到孩子們的吵鬧,恍然間有種走錯地方的錯覺。幽靜的深巷襯得他的背影格渺小,那手中的紅裙子就是這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你看看你這里,這是什么呀?簡直錯得離譜,回去重做。”
聞言,正準備開門的彭澍青會心一笑,原以為溫九月能管制住這些孩子,真的是幫了他的忙,可打開門看見她十分愜意地躺在椅子上的那一刻,彭澍青怔住了。
“溫小姐,你怎么能教他們繡花?”
似乎是為了確認自己的眼睛還沒瞎得徹底,四下環顧后,彭澍青才走進院里,皺著眉頭把衣服送到溫九月懷里。
溫九月把頭扭了過來,看著他迷迷糊糊的說道:“是澍青啊。”那話語太過軟噥,如夢囈般虛幻。
見她從躺椅上起來時搖搖晃晃,彭澍青連忙扶著她回屋,用滿是心疼的責怪語氣嘮叨著:“你也真是的,連個外衣都不披就跑外面來了,還躺在風里睡了一覺。你別看今天的太陽暖和,細小的微風是一絲一絲鉆進你身體里的,等你日后疼的打滾,可就要后悔不聽我的話了。”
待他終于停下時,溫九月清了清嗓:“我沒那么嬌慣。還有啊彭澍,你都會縫衣服,他們怎么就不能學繡花了?”
“青。”他抓住遺漏的名字,故意加重了音節提醒。
“你名字里的青字太多余。”溫九月答得誠實且絕情。
見彭澍青不說話,她轉過頭:“你生氣了?”
“沒有。”
溫九月點點頭:“那就好。我可跟你說啊,這里頭的孩子手都巧得很,那花教給他怎么繡,他立馬就能給你繡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是啊,小孩們學東西最快了。”彭澍青頓了頓,這才驚覺自己在跟著她的話走了,連忙改口,“你教給他們什么,他們就學什么。他們這個年紀尚且分不清楚好賴,你若把他們往這條路上引……”
沒等他把話說完,溫九月搖頭嘆氣,起身背對著他,彭澍青看不懂她什么意思。但看見她走到窗戶那邊去,背倚在窗臺上,陽光透過柳樹的枝條落在她身上,照得她熠熠生輝,春色明媚。
“彭先生,教他們多學會一樣東西又不是壞的,女人可以縫補制衣,怎么讓男人學個繡花就不行?同生為人,憑什么非要分得清楚明白,你曾說男女平等,如今卻又如此死板,倒是什么理都讓你給占去了。”她總是有理有據咄咄逼人。
最終,彭澍青還是敗下陣來:“僅此一次。”
并非是彭澍青不知變通,只是按他以往的經驗來看,他認為可以做的事,那些孩子們的父母是萬萬不能同意的。到時候溫九月再為自己惹上什么麻煩,以她的性子又絕不會服軟,他可懶得幫她和那些人周旋。
彭澍青對孩子們千叮萬囑,今天的事是他們共同的秘密,每個人都要保護這個秘密,誰都不可以說漏嘴。
溫九月雙手抱在胸前,原來他并沒有迂腐不堪,是她想錯了。
夜晚春容回來時,他們默契地沒有告訴她這個秘密。而彭澍青見過孟秋庭這件事,他也沒有說出口。
晚,孟公館。
這天的孟府可謂是熱鬧非凡,就連謝局長也被魏鳳娥纏來了。結婚的是陳舊,魏鳳娥卻興奮過了頭。
謝局長拉住忙叨叨的她:“小鳳,這是秋庭結婚,又不是你結婚,你那么熱情干什么?”
“你懂什么?三兒是我弟弟,我一定得把他的婚禮辦得特別好才行。”魏鳳娥甩開了他的手,“我說你,當初結婚的時候就是因為你不上心,才讓我倆出那么多岔子,要不是我大度,我早就找別人娶我了。”
任性起來的魏鳳娥有了年輕時的風韻,讓人恍惚以為她還是那個孟家捧在手心的大小姐。要說這北平城里,哪個嫁了人的女孩都不像她這般幸運,若非謝局長平時寵她向她,她也絕對不會死心踏地的跟著他。
“好了,二姐,姐夫他就是怕你累著,你快去忙吧。”孟秋庭走過來打圓場。
見到他過來,魏鳳娥才突然想起了另一樁事,忙湊近了問他:“三兒,你給桃枝兒發喜帖了嗎?”
孟秋庭點點頭:“我去了她家,雖然沒人在,但我還是把喜帖給她送到了。至于來不來,那還要看她自己。”
“她要是真來了,你怎么辦?”
手中的酒杯停住了晃動,孟三爺當然知道她會來,也猜測她不會來,但也從沒想過要怎么辦,他對溫九月,真的是毫無半點辦法。
魏鳳娥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我可跟你說明白,你不能因為她而辜負了陳舊,要真是如此,你可就真是個拎不清的二百五!”
說完,魏鳳娥扯著自家男人離開了。
孟秋庭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打了當頭一棒。只要一提起桃枝兒,他的心就不可控制地亂成一團,如同被拆開又胡亂攪在一起的毛線球,毛躁躁的刺撓著他,所有的驚濤駭浪遠不及此。
陳舊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在想什么?”
“嗯?”他眼皮震顫了一下,似乎是被她嚇到了,垂著的手臂下意識地握拳,掩住了汗涔涔的手心。
“在想我們倆的事。”
陳舊笑了笑,屈身放下酒杯,自然而然的挽過孟秋庭的臂彎,頭斜靠在他的肩上。從背影看,相愛的人如膠似漆,羨煞旁人。
“陳舊,我到底是因為什么娶你?是因為我和你爹的生意,還是因為我到了結婚的年紀,又或者是因為其他的什么,但好像這些原因里,都沒有感情這一回事。”
“盡管如此,你還是娶了我。來日方長,你總能愛上我。”
“我不曾愛上任何人。”
“桃枝兒呢?”
“我不愛她,她就像是我做了一場八年的夢。”
“如此說來,我倒是你的全部生活了。”
孟秋庭抿了口酒,沒有咽下,盡管陳舊滿懷期望地望著他,他也沒有回應陳舊的話。他的眼睛早就躲到了窗外的桃樹上,那顆桃樹開了謝,謝了開,不知道已經這樣輪回了幾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