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您也明白過來了?您大概先前也有所不知曉:那孟達與魏興郡太守申儀其實一直都是貌合神離的?!敝萏┛闯鏊抉R懿確是十分重視自己的建議,心頭頓時愈發得了意,繼續侃侃而談,“當年申儀和他的大哥申耽與孟達一道投附了大魏朝。申儀本以為他兄弟倆的功勞定然不在孟達之下,結果卻沒料到孟達精于溜須拍馬、阿諛奉承,一路青云直上,不但竊取了他兄弟倆的戰功,還向先帝進了讒言,害得他大哥申耽被調往內地做了一個豫州別駕的閑差。所以,申儀兄弟這些年來其實一直和孟達的關系是水火不相容的。也正因如此,孟達若是起兵,最為害怕申儀從魏興郡向他猛捅一刀子!”
司馬懿雙眸亮光不時地閃動著,一直靜靜地聽著州泰的進言,過了半晌,忽然開口又問:“州泰君,本督聽聞你在新城郡曾經潛伏多年,那么你必是與孟達打過交道的了?依你看來,孟達此人的德行才略到底如何?”
“嗨!大都督,照小人看來,這孟達雖然官秩高得出奇、架子大得嚇人,其實只不過是一頭紙扎的老虎,沒什么可怕的!”州泰談起孟達時就把嘴一撇,滿臉的不屑之色,“您聽小人給您擺一些關于他的那些事兒:有一日他在郡中酒樓大擺宴席款待轄下的三教九流之士,小人也在被邀之列。只因酒樓廚師上菜稍稍晚了一些,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間他以太守之尊竟一連起席催促了七八次,那副大呼小叫、面紅耳赤的模樣,讓小人一下便瞧出了他是個十足的孬種,終究成不得什么大器!”
“好!好!好!州泰君一席話,實在是讓本督大受啟發?。 彼抉R懿聽到這里,不禁面露笑容,向州泰欣然而視,“州泰君年紀雖少,知人料事的本領卻非同一般,是一棵值得好好栽培的好苗子!聽你說來,這孟達實乃性躁而心多、喜詭變而乏沉著的庸碌之材,當是不足為忌了!本督現在也知道該當如何以‘硬的一手’對付孟達了!”
他講到此處,語氣頓了一頓,驀地肅然發令道:“梁機——你稍后帶上本督的親筆信,迅速前去豫州牧府,讓豫州刺史賈逵出面說服申耽,請申耽給他弟弟申儀寫去一封絕密家書,就說朝廷新帝即位,已然查明當年孟達在先帝面前進讒排擠他兄弟二人之事,現在對他兄弟二人將要重新起用,徐圖取代孟達而接掌西南守疆之任。要囑咐申儀切要與本督密切配合,在西面暗中監控和掣肘孟達!”
“還有,牛恒你下來之后,馬上帶領一支死士勁旅,銜枚潛行,悄悄占據華陽津口,以防時勢萬一生變!”
說罷,他一轉頭又看向州泰:“州泰君,本座現在任命你為鎮南大都督府兵曹署秘書郎,官秩八百石,擔任牛恒的副手,專管應對新城孟達之事!本督即將東下直攻夏口,你要在后方全力協助牛恒君為我東征大軍守好西南門戶,免生后顧之憂!”
州泰在他案前聽得一陣心神恍惚:先前牛恒兄弟在他面前談起司馬懿時總會洋溢出滿面敬佩之情,他見了還有些不信不服——今日自己親眼目睹了司馬懿的談吐風采之后,卻不禁暗暗為之傾倒!他用人行事當真是“從善如流、不拘一格”——剛才自己還是一介布衣商賈的身份,眨眼之間已被他一舉擢拔為八百石官秩的朝廷命官!這一份雷厲風行、立竿見影的手法,在州泰耳目所及的荊州上下誰人能及?
巧勝吳軍
亥子之交,星月失輝,天地之間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的漢水河面上,隱隱約約只聽到一片“嘩啦嘩啦”的劃槳破浪之聲——一艘艘大船小船正飛馳而行,它們的船頭都掛著暗紅的燈籠,猶如一頭頭長鯨短鯊,迅猛絕倫地往夏口城方向游弋而去。
一舟當先的中軍旗艦指揮臺上,司馬懿一身鎧甲鮮明,昂然端坐在鋪著虎皮的胡床之上,目光凜凜地注視著河面前方,獵獵的夜風吹得他盔頂的紅纓如一簇跳動的火焰!
征南參軍梁機和現任軍中千夫長之職的“馬斯”——也就是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正在他胡床兩側肅然握刀而立。
“啟稟大都督,我軍水上斥候陸續來報,漢水沿途一線全無吳賊把守,我軍再往前駛二十余里路程,便可安然抵達夏口城上流處的南岸津口了!”一名親兵快步跑上來在司馬懿面前屈膝稟道。
“唉!諸葛瑾用兵實是不如其弟諸葛亮謹慎——一味只知舍舟楫而取步騎搶攻沔陽,居然卻在漢水沿河兩岸連一個斥候哨卒也不派,這是何等的大意?又焉能防備我軍乘夜潛舟東下耶?”司馬懿臉上表情一松,眉宇間透出一絲喜色來,“托陛下之洪福,本督此番東征夏口城已然可謂成功了一大半矣!”
“父親大人,既是如此,您盡可放下心來,也就不必再在這里冒著寒風守候軍情了。這外面的河風太大,您還是回艙室中好好休息吧!”司馬師解下了自己身上披著的那件寬大的玄色披風,捧了上來準備覆蓋在司馬懿的胸腹之上。
“師兒??!這點兒小風小浪豈能擾動得了為父這身板一分半毫嗎?”司馬懿一擺手擋回了他,徐徐道,“你還是自己披上吧,別著涼了!這兩三年來你在你岳父手下從一名親兵侍衛做起,靠著自己的真拼實干,做到了今天這個‘千夫長’的位置上——你有什么感想嗎?”
司馬師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將目光深深地投入了船頭前的河流之中,沉吟了片刻,方才肅然正容而道:“父親大人,孩兒自隨同岳父從戎報國以來,心中時時所縈者,乃是一首東阿王曹植以前所寫的詩歌……孩兒覺得他這首詩完全寫出了孩兒愿將這一腔熱血投身報國的慷慨奮揚之氣!孩兒也正是在他這一首詩的激勵之下,不斷地奮勇殺敵,最后才憑著扎扎實實的戰績做到了今天的‘千夫長’一職!”
“東阿王的一首詩?”司馬懿微微瞇上了雙眼,臉上表情卻靜定無波,“讓為父猜一猜——你那首時時縈繞于心的妙詩,一定是他的那首《白馬篇》了。”
“不錯!父親大人您怎么會猜到的?”
“為父怎么不會猜到?東阿王的這首詩,為父當年聽了,亦是不禁熱血澎湃、豪情萬丈??!”司馬懿慢慢地揚聲吟道,“‘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瘞焹喊?,這樣的好詩,莫說你這年近弱冠的青年,就是已屆天命之年的為父,一聽之下也要為之擊節共鳴啊!唯有好詩好賦好文章,最能勵人志氣、催人奮進——你是應該乘著年輕多讀一些雄文華章以蓄養胸中的浩然之氣!”
“父親大人指教得是,孩兒一定牢記在心?!彼抉R師一臉恭然地垂首而答。
司馬懿目光一斂,驀地盯向他來:“士之有為者,必先立其志向而后修其才藝。卻不知師兒你胸中此刻是何志向?。俊?
“稟告父親大人,孩兒此刻胸中之志,遠以淮陰侯韓信、廣平侯吳漢為楷模,近以故剛侯張遼、故任城王曹彰為榜樣,要立一場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絕大戰功出來!”司馬師欠身抱拳侃侃道來,眉目之間赫然已是義形于色,英氣逼人!
“很好!很好!你既有這般好立功業的雄心壯志,為父實是深感欣慰!這樣吧,為父今夜就給你一個建功立業以揚名四海的大好機會……”司馬懿微微含笑頷首,忽地伸手往前一指,“待會兒再行二十里水路,為父率領大隊人馬將在離夏口城五十里左右的漢水南岸津口處停船登陸。而你卻需與梁參軍一道繼續潛舟東進,前去奇襲吳賊的漢江口水寨——你可有這份膽量接得下這個重任?”
“漢江口水寨?”司馬師一愕,“莫非就是那個吳賊在漢水與長江交匯口處布下十八里橫江‘鐵鏈陣’護持著的漢江口水寨?”
“不錯。你若能出奇制勝,一舉奪下那漢江口水寨,則此番拒吳之役的首功非你莫屬矣!”司馬懿直視著他,深深地說道。
“這個重任,孩兒接下就是了?!彼抉R師倒也干脆利落,一口便應承了下來。同時,他眉頭一蹙,低聲問道:“不過,孩兒還是不夠明白,您為何不趕緊調兵遣將速速圍抄夏口城,先打吳賊一個措手不及,卻反而要派我等迂回前行潛舟而下去取那個漢江口水寨呢?”
“師兒啊,你應該想到的——只有襲取了漢江口水寨,將吳賊所設的十八里橫江‘鐵鏈陣’轉為我軍所用,我軍才能強有力地扼住漢江入口,攔截敵艦于漢水之外,從而確保我這四萬勁旅水上運糧之道的安全暢通!否則,為父八百里遠征,哪里能在夏口城下和他們耗得起呢?”
“啊呀!父親大人這一步棋走得真是高明!”司馬師一聽,立刻醒悟過來,不禁對父親的這一決策佩服得五體投地。
原來,自當初建安末年呂蒙以“白衣渡江”之計襲殺了關羽、奪得了夏口城之后,東吳便在夏口城北面的漢水與長江交匯處修建了一座跨江水寨,中間繃拉起二百零八條如同桶口一般粗大的鐵鏈橫江而鎖,鋪陳開來足有十八里之長、三里之寬,幾乎截斷了魏國的中型戰船與艨艟斗艦東進長江的漢水來路,屏護了東吳首都武昌城的安全。但是,正如司馬懿所言,倘若魏軍劫下了這座漢江口水寨之后,亦可利用這“鐵鏈陣”阻止東吳的船隊深入漢水溯流北上來截斷魏國這四萬精兵的水上運糧之航道!只要奪下了這個漢江口水寨,司馬懿所率的四萬雄師完全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牢牢圍住夏口城和吳軍打持久戰!
司馬懿遙望著船頭前邊的漆黑河面,那深深遠遠的目光仿佛一直投向了遠在近百里之外的漢江口水寨:“為父早已得到探子來報:眼下漢江口水寨那里僅有五千吳賊留守——諸葛瑾不善水戰,便從它那里抽走了大部分兵力并入自己的步騎隊伍中去攻打沔陽了!他應該是不會料到咱們會從漢水航道乘夜疾下繞到他背后來了個‘反手一擊’!所以,師兒啊,此番奇襲漢江口水寨,你也不必過于憂慮,其實我軍取勝的把握相當之大!你和梁機帶領三千敢死之士乘船順流而襲,北岸一路趕來的牛金太守也會親率五千虎豹騎與你們同步而馳,配合你們從陸地上向漢江口水寨發起狙擊!在這水陸并進的雙面夾擊之下,吳賊的漢江口水寨必會落入我軍手中!”
吳軍漢江口水寨南營的柵墻高高地聳立著,兩側的哨樓上各站著六七個士卒,在紅亮的火炬照耀下左右來回地向四下里探望著。司馬師、梁機率著一支為數達八百余人的魏軍先遣敢死隊,全部身著一色緊身裝束,乘著濃黑的夜幕掩護,銜枚閉聲,偷偷直往柵墻墻根底下疾趨而來。
魏軍死士隊伍人數頗多,且一瞧就是訓練有素的老手了,個個行動起來甚是敏捷,一路摸黑潛行之下,只聽得他們腳下包著棉底的戰靴踏在草地上“沙沙沙”的輕微聲響,此外再無任何異樣動靜。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然貼近了柵墻的墻角處,頭頂依稀傳來了哨樓上東吳守卒們嘻嘻哈哈的說笑聲和“咯吱咯吱”踏響樓板的腳步聲——司馬師鼻息一斂,沉住了氣,一揚手示了示意,他身后的敢死隊員們立刻放慢了步伐,弓著上身緩緩向柵門口處挪動而去。
抬頭望了望兩邊的哨樓,司馬師又是朝后用力地一招手,四名輕功甚佳的魏軍死士會意躍出隊列,以貍貓一般的靈巧和迅捷躥到哨樓底下,然后像壁虎一樣貼著柵墻四肢并用著飛快地爬了上去!
只聽得“啊啊”幾聲慘叫傳過,在那幾個東吳哨兵身影倏然消失的一剎那,司馬師興奮地跳起來,輕嘯一聲,指揮著敢死隊員們接住上面哨樓里魏軍死士拋下來的繩索,一個個順勢魚貫而上,急速爬到了柵墻里面!
終于,高達七丈有余的水寨南營柵門“嘎吱嘎吱”地緩緩開啟了——司馬師一見大喜,便欲沖在前面率先殺進門去!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梁機卻從背后將他一拉,按住他的肩頭,貼在他耳邊低聲道:“千夫長,您忘了大都督臨發前的鈞令了嗎?”
司馬師一聽,臉上的興奮之情頓時一僵。原來,父親在他們此番夜襲東吳水寨臨發之前,曾經特意向他叮囑道:“倘若敵營柵門一旦得手,便由梁機率領死士先遣隊殺進營中各個軍帳,一方面虛張聲勢、故布疑兵,另一方面則抓緊時間順風放火奇襲——今夜乃是七月初二,正值初秋之季,亦是西北之風大作之夜,咱們也學一學當年周瑜火燒赤壁、陸遜火燒夷陵的本事,給他們吳賊來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屆時,司馬師你則留在寨門負責接應后續而來的兩千死士和牛太守從連舟浮橋上橫江過來的騎兵,借勢一舉搶占吳賊漢江口水寨的南營要塞!”
他想起了父親的這番話,不禁猶豫了起來:自己真的要留在這柵門外眼睜睜看著其他敢死隊員們在里面浴血沙場、殺敵立功嗎?別人會不會笑我徘徊寨門而不入,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啊?卻見梁機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拍,含笑而道:“千夫長!您此番親身深入虎穴涉險破營,已是英勇過人,令屬下等甚為佩服!現在,正是您留在后方指揮若定、蕩平余寇以顯智將之材的良機了!您且就在外面靜候咱們掃清吳賊凱旋的捷報吧!”
說罷,他一躍縱身而前,拋了一個長長的響亮呼哨,舉刀在手,率領著那八百名敢死隊員們齊齊發一聲吶喊,便從那豁然洞開著的南營柵門里如狼似虎地殺了進去!
“胡校尉!胡校尉!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