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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燈瞎火處嫣然一笑

  • 江南燈彩圖
  • 張嘉駿
  • 19080字
  • 2021-06-07 15:43:18

(1)

羅順子被簇擁著走進朱家時,所有人都高看她一眼。

雖說八百兩銀子對于朱家和風家這樣的門戶來說,不算什么,但各行各業都有例規,比如曹大葫作為正宗匠師,在朱家干了十幾年,月俸才漲到三十兩銀子。

不過朱加亮比曹大葫更不滿,他在后院找甘茉,甘茉正在專心地砍樹枝。

加亮說:“茉兒,你不知道宅子里發生了什么事?”

“沒興趣。”甘茉頭也沒回,用鏟刀刮著樹枝。

“我爹雇了個花燈高手,是個姑娘。”

甘茉看了看加亮,繼續刮樹枝。

“你怎么不明白,我爹這樣做,就是要徹底棄用你了。”

甘茉沉默著。

“花燈都不讓你碰,你還想做掌燈人?”

甘茉停下動作:“你的意思呢?”

“娘子,我是這個宅院里,唯一為你好的人……”

“行了,有話明說。”甘茉繼續刮樹枝。

“聽我一句勸,家里是咱爹說了算……”

甘茉的手猛地一滑,鏟刀的鋒刃掠過拇指,刮掉一小塊皮膚,殷紅的血滲出。

加亮驚呼:“啊,媳婦!”

他去拉甘茉的手,甘茉兀自攥住手掌,把大拇指捏在掌心。

她低語:“咱爹……”

空茫的眼中浮起一絲痛苦。

“是呀,你嫁與我為妻,我爹可不就是你爹嘛,我娘就是你娘啊,我們是一家人,”加亮有些驚訝地看著甘茉,“你怎么了?”

甘茉深吸口氣,抑制住悲憤,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拿著樹枝走開。

加亮疑惑地跟上:“娘子,我是想說,爹就是那樣的人,你向他服軟、求饒,我再拉著我娘,幫著一起說好話,讓你做花燈。”

甘茉冷冰冰地說:“謝謝,不必了。”

加亮急切:“那個羅順子,花燈藝道驚人,若是幫朱家打敗了風家,那我們就再也說不上話了。”

甘茉腳步緩了緩:“她是什么樣的人?”

“渾身透出傲氣,進大門只說了一句,朱家還真是豪闊呀。”

“我問她的花燈水平呢?”

“還沒有顯露真本事,不過她和我爹談了一場,我和幾個匠師都聽了,直接點出咱家燈的弱點,把我爹驚著了,還說幸虧沒讓風家把她接過去。”

“談了什么?”

加亮想了想:“嗯,她說朱家的花燈,有一類的竹骨編法不對,中間空了一層,應該加一根竹條,否則承受不住五斤以上的花燈。”

“哼,餓肚子的編法,我向曹師提過。”

加亮撫掌:“難怪羅順子說的時候,曹大葫埋著頭,一副羞慚的模樣。”

“世上還有羅順子這樣的姑娘,”甘茉頓了頓,問,“她在哪里?”

“我爹給她預付了一半傭金,今晚就落宿在宅子。”

“哦,明天欣賞她的手藝吧。”

甘茉提著樹枝往前走。

加亮問:“你拿這些東西做什么?”

“你爹不讓我使用制燈的材料,我自己砍的樹枝可不算,我做個連心軸,他能怎么樣?”

“做一個?”加亮驚訝。

“讓你爹知道他錯了。”

“那個連心軸,你在手上掂了一下,就能做出來?”

“做個約略的樣子罷了。”

“不可思議,”加亮贊嘆,“那要是你抱我一下,還不得做個活人出來?”

甘茉有些羞憤:“自重,少爺。”

加亮憨笑:“娘子,我有了你,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甘茉被“福分”二字打得心口痛,從她七歲來朱宅,每個人都說她白撿的福分,她更是每天戰戰兢兢,生怕老爺、夫人一不高興,她又要跌回深淵。

耳畔仿佛又飄來朱夫人的聲音:

“……啟稟婆婆,甘茉為奴,已被我們壓制二十年,如今把她拖出苦海,給她恩惠,她欠我們的,自當謹記。她也果然沒有辜負我們,十四年柔順本分……”

甘茉大步走開了。

加亮憂心忡忡地看著媳婦的背影。

(2)

入夜,一彎月牙掛在樹梢,朱宅一片靜謐。廊下的燈籠微微搖曳,灑下斑駁的光影。

一個人影滑過墻面,停滯在黑暗角落。

前方巡夜的家丁走過,敲著手里的梆子。“小心火燭,平安無事。”

家丁離去,那個人影沿著回廊行走,繞過倉庫,來到天井后的燈坊,打開門,發出吱嚀一聲,閃身從門縫進去……

此時,甘茉在房間,放下毛筆,眼前的紙上勾畫著十幾個“連心軸”的草圖,但都不滿意。她捂嘴打個呵欠,走向床榻。

朱加亮去了賬房查賬,要到后半夜了,甘茉把地上的被褥踢到一旁,坐在床邊,望著楠木紗燈散發的朦朧光暈,又想起朱老爺的禁令,不由得有些煩躁。她打開柜子,拿出個布囊,從里邊捏出一些薄荷葉,曬干的枝葉對她的誘惑力仍然很大,她用指尖搓揉著,努力克制。

吃薄荷上癮,已經給她帶來不少麻煩。薄荷是涼性的,適量地吃,清涼舒適,但是吃得過量就會引發寒蟬癥。她第一次發病時,是在十五歲,大家都沒見過,情景很嚇人。她渾身發冷,倒地顫抖,眼前一片模糊。把她抬進屋子,給她蓋了棉被,她還是冷,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才緩過來。后來又犯過兩次,郎中不知病因,只說受了風寒,雖不致死,可緩解時間最短也得一個時辰,苦不堪言。

甘茉第一次遇見風鳴朝,也是與薄荷有關。

甘茉雖然在千燈鎮生活了十四年,卻在朱宅很少出門,平日里專注于花燈,對于朱家和風家的爭斗,自覺與她無關,只聽說風家有兩個少爺,即便偶爾在鎮上遇到,也不相識。

直到半年前……

那時的甘茉還是燈奴,有一天,她為了一盞損壞的花燈耗費心力,薄荷也用完了,焦急中,悄悄從朱宅后門出來,經過水塘,沿路苦苦尋覓。

黃昏,她看到一片竹林,走近了,才想起這是風家的竹園。朱家燈奴萬不可靠近,會被當賊一樣打死的。她正要后退,忽然嗅到一股芳香的氣味,令她心跳加快,順著竹林邊緣走去,看到竹子叢生的斜坡上,有一片碧綠鮮嫩的薄荷。

一抹瑰麗的夕陽映照在薄荷上,微風拂過,葉片搖動。甘茉不顧一切地鉆進竹林,撲身跪坐在薄荷叢中,強烈的渴望令她失控,雙手撕扯鮮嫩的薄荷葉,一把一把塞進嘴里。

斜陽下,柔弱的女孩猶如一只貪婪的小獸,拼命吞吃著。

極度的清涼舒適感,自喉間滑落,席卷全身,令她目眩神迷。靈魂瞬間炸裂,在風中振翅高飛,旋繞在云霞之中。

突然,太陽穴一陣咚咚狂跳,冰冷的刺激感,從頭頂倒灌下來,等她意識到什么,已經遲了,她拼命想吐出嘴里殘留的葉片,身體卻翻倒下去。

天旋地轉,電閃雷鳴。

她劇烈顫抖,如同丟棄在岸上的一條垂死的魚。

靈魂凍住了,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夜幕徐徐降臨,籠罩了這個女孩。她微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竹林上方交錯的天空,一點一點黑下來。

遠處,仿佛來自夢境,有一團緩緩飄動的亮光,越來越近,又似乎遠了。

飄忽中,一個身影俯瞰下來。

身影在說話,聲音悠遠,模糊,如風劃過。

甘茉側身躺著,定定地看著那團亮光。

風鳴朝提著燈籠,彎腰呼喚著:“你在這里做什么?你怎么了……”

甘茉拼命掙了掙,風鳴朝嚇了一跳。甘茉猛地搶過燈籠,緊緊抱住,燈籠的溫暖讓她稍許安寧。風鳴朝試圖拿回燈籠,甘茉在地上抖動,燈籠里的燭火引燃,一下子燒了起來。

風鳴朝一驚,連忙伸手,又是拖拽又是撲打,就在火焰即將燒到甘茉衣裳時,燈籠奪了出來,在地上滾動。風鳴朝使勁踩踏,自己的袍襟卻燒著了,急忙拍打,上躥下跳的,頗為狼狽。

甘茉有些清醒了,卻仍是憨憨傻傻,看到這一幕,不禁“撲哧”地笑出聲。

風鳴朝還在那兒忙活著,聽到甘茉的笑聲,本想生氣地斥責兩句,側臉看了看,發現這女孩癡迷的模樣,竟無比天真。

“喂,你是朱家的丫鬟?”風鳴朝掃視女孩的裝束。

“嗯……那你是誰?”

“丫頭,你攤上大麻煩了,此處是風家的竹園,你溜進來做賊,若被抓住,當場打死不問。”風鳴朝說。

“你不是也進來了嗎?”甘茉歪著頭說。

“呃……我當然可以進來。”

“為什么?”

“我又不是朱家人。”

“哦,不是朱家人就可以隨便進風家竹園。”

甘茉的暈眩感還是陣陣襲來,眼前的男子忽而成了重影,忽而模糊,他的聲音倒是清新悅耳。

風鳴朝把袍襟上的火弄滅了,看看甘茉說:“你走吧,護林家丁就要巡邏了。”

甘茉如同喝醉了一般,控制不住自己,搖搖晃晃站起,身子猛地一歪。

風鳴朝去扶,手碰到甘茉的手腕,暖暖的。甘茉出于本能急忙避開,抓著旁邊的竹子,柔軟的身體隨著竹子擺動,鳴朝怔怔地看她。

鳴朝忽然想起什么,自己十三歲那年,走在河邊,被朱加亮偷襲,樹桿打到他背上,倒下時石頭蹭爛了額頭。朱加亮得意地跑開。之后有個女孩走來,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他額上的血,請他原諒自家的少爺……

此刻,鳴朝越看越覺得,甘茉是那個女孩,不由得心潮起伏。

甘茉只關注著地上的薄荷,心想,只要不是朱家人,就能隨便進來,那下次換身衣裳豈不美哉?她一心為自己這個好主意興奮。鳴朝見她時而癡迷、時而欣喜的模樣,愈發好奇。

這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

遠處,浮現出一排燈籠的光芒。

鳴朝說:“風家的護林家丁來了。”

甘茉驚慌地往外走。

鳴朝伸手示意:“這邊——從這片竹子鉆出去,轉過彎,有一條小道,記著往北邊走。”

“看來你真是常客,”甘茉慌忙離去,“多謝啊。”

鳴朝目送甘茉的身影消失。

劉三和幾個家丁過來,一起行禮:“小人見過二少爺。”

“嗯,你們去那邊看看。”鳴朝指著甘茉的相反方向。

“是,”劉三往地上看了看,“這里怎么亂七八糟的,被驢踩過了?”

鳴朝說:“哪有什么驢,是我。”

劉三急忙說:“小人失言,該掌嘴。”

“行了,去做事吧。”

鳴朝撿起地上殘破的燈籠,兀自離去。

(3)

甘茉在睡夢中,手腕突然被年輕男子抓住,猛地驚醒。

她坐在床上,手背抹著額頭,目光投向床頭的燈,心緒逐漸安寧。

她的寒蟬癥被那人救了一次,直到前日在大門口送燈籠時,又聽到他的聲音,這才明白,原來那個“不是朱家人”的男子,就是風家二少爺。

其實竹園暈眩事件過去后,又過了四個月,也就是今天的兩個月前,她又見到了那個人,但這次他仍然沒有亮明身份,想必是擔心甘茉會拒絕他,因為他請甘茉為他修一盞燈。甘茉被他救過,他還幫甘茉逃脫,甘茉自然要還這個人情。而且,甘茉對于花燈的尊重和熱愛,是發自內心的,當她聽說有一盞燈,是故人留下的,遲遲修不好,無論如何要幫忙的。后來她想,倘若她知道了對方是風家二少爺,還會出手嗎?

朱家要與風家斗燈,加亮的直接對手,便是風鳴朝。雖然當時甘茉還是燈奴,可朱家一旦知道她暗中協助過風家,她就成了背叛者,何談掌燈人之位?

甘茉有些頭痛,甩了甩頭發,擺脫那些混亂的念頭。

她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上空的一彎月牙。

忽看到回廊里有個人影,貍貓似的一閃即逝。

甘茉愣了片刻,急忙披了件衣裳,佩帶了橄欖燈,出來察看。那人影在廊下晃動。

“哎,你是誰呀?”甘茉追上去。

那人打滅了廊下的燈籠,在黑暗中一笑,踩著濃重的影子遠去。

甘茉摘掉腰上的橄欖燈,提在手里,小小的一片光芒灑在腳邊,她追上去。

那人從背影看像是女人,沿回廊向前跑,打滅一盞盞燈籠,然而黑暗雖有掩護作用,卻也讓對方摸不清方向,本來就對宅子地形不熟,東跑西撞,幾個拐彎,又繞到庭院里。

甘茉越追越近:“站住。”

那人看到了月亮門,飛奔而去,眼看就要逃進黑暗。情急中,甘茉把手里的橄欖燈扔過去,打在對方身上。橄欖燈彈起,掉在地上,轱轆轆滾動,猶如一個亮亮的竹球。

對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甘茉追上來。

那人猛地一腳踢向橄欖燈,橄欖燈撞到墻壁上,嘭的一聲響,裂開了。燈燭在空中跳躍、劃動、熄滅。

甘茉追過來,對方已經不見了。

甘茉撿起破損的橄欖燈,心疼地一跺腳,這時才發覺,自己置身于黑沉沉的夜幕。她跑了幾步,想起朱加亮在賬房,便轉身去找他。

賬房的窗戶透出燈光,甘茉上前拍門:“少爺。”

“茉兒?”加亮驚訝地開了門,“娘子,你是不是獨自睡覺害怕?”

甘茉說:“宅院里進賊了。”

“啊?”

“看那情形,是從燈坊那邊過來的。”

“你沒看錯吧,萬一報錯了信,我爹又說你故意胡攪。”

“那算了。”甘茉轉過身。

“哎哎,我陪你去看。”

兩人穿過回廊,朱加亮邊走邊說:“燈坊的鑰匙,曹大葫有,先找他。”

兩人趕到匠師住宿的東廂房,敲開曹大葫的門。

曹大葫睡眼惺忪:“少爺,兩天沒合眼了……”

“快,把燈坊鑰匙給我。”

“這怎么行?”曹大葫急了。

朱加亮闖進東廂房,徑直拉開抽屜。桌上有一杯沒喝的茶水,曹大葫與加亮撕扯時,把茶杯碰倒了,水流到抽屜里。

曹大葫低呼:“啊——”

加亮不耐煩:“喊什么,這個家終歸是我掌管,遲一天、早一天的事情。”

曹大葫指著抽屜:“鑰匙沒了!”

“哎?”加亮愣住。

甘茉斜靠著門框,看他倆撕扯。

曹大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空木匣:“鑰匙原本在這里……”

加亮猛搖曹大葫的胳膊:“除了你,還有誰敢拿鑰匙?”

曹大葫哭喪著臉:“羅……羅姑娘來過。”

“什么?羅順子?”

“嗯,羅姑娘來找我,談了如何編竹骨,我心服口服,轉身給她沏茶時,她卻走了。”

加亮嘲諷:“你不是嚴禁女人進屋嗎?怎么羅順子突然變成男的了?”

“她是老爺八百兩銀子請來的,她金貴呀。”

甘茉不屑地撇撇嘴:“別吵了,去燈坊看看吧。”

“對對。”朱加亮往外跑。

三人急忙來到燈坊前,發現鑰匙就掛在鎖上。

推開門進了外間,一掃視,沒有什么異常。

三人直奔內廳。曹大葫本能地攔住甘茉。

“女人不能進內廳,這是古訓……”

“訓什么訓?”朱加亮推開他,“茉兒不屬于女人。”

“啊?”

甘茉和曹大葫一起盯著朱加亮。

加亮說:“茉兒是神!”

甘茉被加亮拽進了內廳,曹大葫郁悶地跟著。三人把內廳檢查個遍,東西都在原位,包括羊燈和招財樹燈,華麗質感絲毫未變。

曹大葫咕噥:“怪哉。”

朱加亮抓了抓后腦勺:“是呀,哪里有問題?”

甘茉忽然心念一動,望向博古架,在第三層架子上,那個精美的雕花木軸,不翼而飛。

甘茉說:“連心軸不見了!”

(4)

三人想不通,羅順子為何獨獨拿去了連心軸?

要說那東西確實有年頭了,但它就是個花燈的構件,把它裝到特定的花燈里,可稱為絕品,可是除此以外,給誰都沒用,既無實用價值,也無觀賞價值,即便報了官,官府興師動眾把人抓來,搜出這么個東西,會有耍弄官府之嫌。

曹大葫說:“我才想起,難怪她在言談間,提了一下連心軸,我根本沒注意。”

加亮說:“這事兒邪乎。”

曹大葫問:“羅順子是不是就在故意耍我們?”

“可是為什么?”朱加亮皺著眉,“咱們與她無冤無仇,我爹用八百兩銀子把她請來了,難道她不愛錢,就為拿走一個構件?”

甘茉哼了聲:“問有何用,快去稟報你爹吧。”

加亮搖頭:“這事暫時別說,我爹這幾天正煩躁。”

他又看看曹大葫:“你不會把少奶奶進燈坊的事,告訴我爹吧?”

曹大葫低頭咕噥:“你是朱家大少爺,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他很清楚,燈坊的鑰匙是從自己手上被拿走的,自己逃不了干系,幸虧歹人沒有在燈坊大肆破壞,否則……曹大葫嚇得不敢想了。

加亮笑笑:“曹師是明白人,茉兒,咱們先捂住這事,弄清楚羅順子到底要做什么。”

甘茉說:“不管她做什么,也不該踢滅我的橄欖燈。”

橄欖燈伴隨甘茉十幾年,它是很有講究的——據南宋的《齊東野語》記載,橄欖又名青果,初食橄欖時有澀口之感,放在嘴里久了,就會有清甜的回味,這盞橄欖燈,便取了“苦盡甘來”之意。

甘茉從小有個念想,就是娘可能有一天會回來找她。她在虎丘山下做這盞燈時,正是她最悲慘的時候,她是娘的女兒,等娘老了,應該會回來看她吧。這樣想著,她便能堅強地活下去。

但如今已經知道了,她的父母就在身邊,卻眼睜睜不認她,所謂苦盡甘來,只是一個幻想。但那盞燈寄托的希望,卻曾深深地安慰著她,成了她的一部分。

……

翌日,晨起,朱守信在院子里練了一套五禽戲。

阿盼端著水盆匆匆走來:“老爺,好生奇怪,羅姑娘不在屋里。”

朱守信將身形收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許是出門散心了,高人不必約束,叫廚房做幾道點心,等羅姑娘回來用了餐,也好大顯身手。”

此時,羅順子正在用餐,是在多一好的酒館里。

多一好喜滋滋地清點完了自己的介紹費,按照八百兩銀子的二成,輕松入賬一百六十兩,賺錢從來沒這么容易過。

多一好說:“阿妹,你也不必急著一大早就送來。”

“嗯,我有別的事。”

“哦?”

多一好坐到桌旁,看著羅順子左一口桂花糯米藕、右一口小籠包。

羅順子說:“我要買一座宅院。”

“嗯?”多一好愣住。

“要快,今天就搬進去。”

“啊?”多一好疑惑,“你不是住在了朱家嗎,少說能住到元霄節,你這么急著……”

羅順子忽然語氣一沉:“不要多問,老板娘。”

多一好冷不防噎住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想要深入羅順子的生活,而且是以江湖過來人的姿態,希望調理這個初來乍到的妹妹,可是人家一開始就擺明了位置、厘清了關系。

“哦,抱歉啊,”多一好起身,“你想買什么樣的宅院?”

“千燈鎮的宅子什么價?”

“上個月,南街的林家,門面房四間、連同東西廂房,一共十四間房,作價六百兩銀子。”

“我現在手頭有四百兩,朱家還欠了四百兩傭金。”

“你要將八百兩全部用于購房?”

“嗯。”羅順子吃飽了,放下筷子。

多一好思忖著說:“按照你這個價碼,鎮上有幾個不錯的空宅,你先付四百兩定金,今天可以住進去,十天內付清即可,但要有人作保。”

“老板娘為我作保,我另有酬謝。”

“好,給阿妹辦事,我放心。”多一好說。

“另外,你這酒館里,有沒有閑著的仆從,我要雇一個。”

“對嘛,你住了新宅子,是得有人前后照應著。”

“不用干粗活的人,我要一個靈活的女子。”

多一好試探地問:“有什么專門要辦的事項嗎?”

“嗯,我要招上門女婿。”

“啊?!”

饒是多一好見過風浪,也驚愕地瞪大眼睛:“你、你這是急著……”

“宅子里怎么能沒有頂梁柱呢?”羅順子展顏一笑,“老板娘說過,小女子初來乍到,免受欺負。”

多一好心里說:我的天神大老爺,這位是什么來路?

羅順子催促:“你手頭上究竟有沒有靈活的女子?”

“既然是給您招收上門女婿,我只有拿出一位表妹了。”

“什么樣的?”

“她的娘,也就是我的姨,便是牙婆子出身,專門保媒拉纖。我這個表妹,要不是身子弱,早就繼承母業了。”

“祖傳的媒婆兒,可。她叫什么名字?”

“小菱。”

“我按天數雇她,每天五兩銀子。”

“哎喲,我們全家是掉到福窩里了,縣太爺一個月的薪俸還不到四兩銀子,您給她一天五兩。您的錢是大運河沖來的吧?”

“就這么辦,”羅順子站起身,“買宅子、招贅婿,我的要求就一個,快。”

多一好斗志昂揚,將手帕一甩:“客官等喜訊吧——”

(5)

羅順子的新宅座落在河邊,梅竹掩映,可見木梁瓦頂,回廊小苑,清幽恬靜。

不過很快就打破了平靜。人們蜂擁而來,聚集在大門外議論紛紛。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

門口豎立的木牌上,赫然三個大字:招贅婿。牌子上披紅掛彩,兩旁懸掛著喜燈。

——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聽說是朱家付的傭金,直接拿來買了宅子。

——可是招贅婿是什么講究?

——高人的想法,猜不透的。

——哎,賢弟,你急著往前湊什么?

——我父母雙亡,就為這一刻,天命所歸,我必奉獻自己。

——呸,我絕世容顏,尚且排在后面,你還想插隊?

……

甘茉和朱加亮也擠在人群中,伸長脖子往前看。

甘茉一身男子裝扮,擠在人群中很不適應。她是被加亮拉來的,加亮說羅順子畢竟是女人,倘若當面起了沖突,他不方便處置。

“茉兒,你靠近些,我護著你。”加亮說。

甘茉被擠來擠去,很不自在。周圍的男人們,上到五六十歲,下到十四五歲。

加亮左右掃視:“這羅順子瘋了吧?”

“不知她把連心軸放到哪里。”甘茉只關心這個。

大門口守著兩個壯漢,門內有個靈巧的身影走過。

小菱的步態似弱柳,裙擺輕拂,走過疊有湖石花臺的小院,來到正廳。

羅順子負手背對門口,望著牌匾上“篤志經學”四個字,撇了撇嘴。

小菱行禮:“羅姑娘,鎮子全驚動了,大門外來了不少人。”

“有沒有像模像樣的。”

“蘇州府地靈人杰,專產模樣好的男人,千燈鎮更是白菜心,集中出產俊美男子。只是這么急著來做贅婿的,恐怕沒有那么多。”

“你看都有誰?”

“有這份心的,多是又懶又饞的半吊子,巴望著跟了羅姑娘,躺著就能改天換命。”

羅順子斜眼:“豪門大戶,沒有嗎?”

“那都是來看熱鬧的,比方鄭家三少爺、黃家兄弟、老柳家叔侄,哦,還有個財迷少爺朱加亮。”

“他也來了。”

“說得是呀,居然也湊這份熱鬧,他成親才半個多月,真是腦殼壞了。噢,姑娘你不是朱家的座上賓嗎,沒見過他?”

“在宅中見過一面……那就他吧。”羅順子輕描淡寫的語氣。

小菱呆住了:“姑娘是說,要招朱少爺做上門女婿?”

“然也。”

“啊?!”小菱退了兩步,“姑娘是在說笑話。”

“我每天五兩銀子雇你,不是叫你來聽我講笑話的。我就選了朱加亮,你來操持吧。”

小菱驚愕地看著羅順子。

羅順子不耐煩:“你辦不了,我就雇別人了。”

“辦!”小菱咬著牙,“我娘自稱能把死人說活了,讓他娶了五百里外的九世活寡,我還有什么不敢辦的?”

大門外,朱加亮故意起哄:“等了半天都沒動靜,是來耍我們的!”

人群鬧哄起來。

加亮繼續煽惑:“大伙兒進去看看,別是個空宅子,白白耽誤了過年。”

人們一擁而上。

加亮抓著甘茉的手腕:“趁亂進宅,尋找連心軸。”

大門口的壯漢擋不住了,忽然一陣虛弱的咳嗽聲傳來,小菱嘴上捂著手帕,出現在大門口。

人群退避,隊形大亂,朱加亮緊緊拉著甘茉。

小菱咳了幾聲,移開手帕:“羅姑娘已選中了贅婿。”

人群驚訝。

小菱掃視一圈,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說:“自古媒行里有個講究,凡是經過了招婿牌子的人,表明認可此事,無從反悔。”

她指著那塊“招贅婿”的木牌。

擁擠在前邊的這堆人,面面相覷,有喜有憂,甘茉和朱加亮也在其中。

小菱抬起臉:“現在我宣布,羅姑娘的贅婿,就是他——”

指尖對準的方向,正是朱加亮。

人群嗡的一聲,有人喊,有人笑。

加亮傻站在中間:“這、這是何意?”

只見小菱一揮手,那兩個壯漢撲過來,扭住加亮的胳膊。

“恭喜你!”壯漢說。

然后扛起加亮便走。

加亮還沒反應過來,就懸在半空。

他扭臉尋找甘茉:“快回家報信!”

甘茉一下懵住了,眨眼間,加亮已被人扛在肩上。她雖然怨恨加亮,可加亮畢竟是朱宅內唯一能幫襯她的,必要的時候,還能做她的擋箭牌。更何況,加亮已經成了她的夫君,怎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另一個女人莫名其妙搶走?

甘茉不知哪來的力氣,反方向擠過人群,沖到喜燈前,抓起一串燈,掄起來,砸到大門口。兩個壯漢剛走過,腳邊騰起一團火,一驚之下松手,加亮滾落在地。

甘茉喊:“走啊!”

加亮翻身爬起,追上甘茉。

他余悸未消:“瘋了,真是瘋了……”

后邊的人群炸了窩似的,高喊著:“朱少爺快跑,羅姑娘來搶親了!”

一片喧囂的歡騰聲,涌動在河水上方。

(6)

沉靜的朱家宅院。

阿忠躬身在書房門口:“老爺,少爺來了。”

屋里傳出朱守信的冷聲:“叫他進來。”

加亮耷拉腦袋走進書房,愣了下,只見曹大葫跪在地上,身子半軟著,沒有了匠師的氣派。

朱守信說:“曹師,你先下去吧。”

曹大葫爬起來,躬身退出。

加亮心虛:“爹,您叫我有事。”

“你們合伙來蒙騙我,還有那個甘茉,屢教不改!”

“這事與茉兒無關,是我和曹師……”

“住嘴!連心軸丟失,為什么不稟報我?”

“我們想著自己拿回來,不讓爹操心。”

“于是你們就跑出去丟人現眼,是嫌朱家還不夠狼狽嗎?!”

“我是真沒想到,那個羅順子是個瘋子。”

“瘋子專找傻子,難怪人家選中了你!”

“爹,招贅婿這事兒,全是胡鬧,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難道偷走連心軸,就是為了誘我上門?”

“人家送回來了!”朱守信拍著桌子。

加亮這才注意到,書案上有個藍錦緞的小包。

他急忙打開錦包,果然是那個連心軸,更是疑惑。

“這、這什么意思呀?哎,怎么還有一份聘書?”

“正式下了聘書,讓你做她的贅婿,連心軸就是她給朱家下的聘禮。”朱守信坐到椅子上。

“連心軸……聘禮?這明明是她偷咱家的東西,怎么反過來成了她的聘禮?”

朱守信語氣幽冷:“她先用朱家的錢買宅子,再用朱家的聘禮、招朱家兒子為贅婿,這種悍然的做法,聞所未聞。”

“我即便沒有成婚,也不會由著她胡鬧,”加亮一副崩潰的表情,“可她究竟為什么?她與咱家無冤無仇,咱們一片赤誠把她請來,還付了高額傭金……”

“別提那個了!”朱守信的臉色像豬肝。

這時,丫鬟翠芹攙著朱夫人來到門前。

加亮忙說:“娘,您怎么來了?”

朱夫人踉蹌著進來:“春王,你先出去,我和你爹說說話。”

“哦……”加亮看了看母親,再看看父親,父親面無表情。

加亮和翠芹出去了。

朱夫人瞥了眼桌上的連心軸:“老爺,您醒過神了吧?”

朱守信吁口氣:“都到這地步了,還能不醒悟?”

“昨天那姑娘進宅子的時候,我遠遠地看了兩眼,就覺著,她像……”

“你現在耳聰目明了,早干什么去了?”

“誰能想得到,她是羅家的后人……十八年了。”

十八年前,朱加亮三歲,羅順子兩歲。那時的羅家,也是千燈鎮的大燈主,甚至規模超過了朱家和風家。

朱、風兩家的資源是燈油和竹子,羅家就是藝道,比如那本失傳的《元朔花燈譜》。

羅老爺很喜歡三歲的朱加亮,便給羅順子和朱加亮定了娃娃親,還送給朱家一個絕品構件連心軸,以示永結同心。朱守信很高興,能與羅家聯姻,打垮風家是遲早的事。

可不久,羅家舉辦的燈會發生火災,把一位王爺燒傷,羅家因罪遭禍。火災原因是朱家提供的油脂引燃的,事后說是意外事故,朱家也試著幫羅家打點,終歸只看著羅家敗落。

羅老爺因為家族毀在自己手上,很快郁郁而死,羅夫人帶著幼小的女兒離開千燈鎮,從此杳無音信。

羅宅被認為是不詳之地,最終荒蕪。羅家的一切,皆被荒草覆蓋,不復存在。

如今,羅順子突然回來,其所作所為,擺明是因為怨恨朱家,為了泄憤而來。

朱夫人收回思緒,不安地問:“老爺,現在怎么辦?”

“哼,她還能翻過天去?”朱守信沉著臉,“一個小小的丫頭,千燈鎮還輪不到她來興風作浪。”

朱夫人緊張地站起身:“你要怎么對付她?”

朱守信斜睨:“還用對付?我根本不屑于搭理她。”

朱守信朝門外喚道:“阿忠——”

阿忠急忙進來:“老爺請吩咐。”

“派一個下人,速速把這個聘禮退回去。”

“是。”

朱夫人問:“你不要連心軸了?”

“這本來就是羅家的,咱不認這門親,當然退還。”朱守信不耐煩地說。

阿忠提醒:“老爺,昨天和羅姑娘還有一份雇傭契。”

“嗯,你考慮得細致,雇傭關系解除,那四百兩預付金,就當扔到河里了。”

“是。”阿忠躬身退下。

朱夫人憂心忡忡地看著老爺。

(7)

加亮來到后院找媳婦,看到甘茉孤單的身影,坐在廊下編樹枝。

媳婦只能可憐地編織樹枝,連竹條都動不了,加亮一陣難過。

“娘子,你受苦了。”

甘茉沒有理睬。

加亮蹲在她身邊,抱怨了一番羅順子的無理,又說阿忠不肯把連心軸給他,說他爹要求速速退給羅順子。

甘茉漠然處之。

“娘子,怎么辦?”加亮發愁地說,“上元賽花燈,沒有連心軸,那個羊燈就活不起來,肯定要敗給風鳴朝。”

甘茉眼皮都沒動:“去問你爹吧。”

“茉兒,咱們只要贏了,才好與我爹談條件。”

甘茉不理。

“快想個辦法。明天就是除夕,再有半個月便要與風家當面鑼、對面鼓。”

這時,一個小廝跑來招呼:“少爺——老爺叫您過去。”

“唉,肯定是逼問賽花燈的事,” 加亮站起身,“如今被羅順子一鬧,全鎮都看我們笑話,這要是再輸給風家……”

甘茉哼了聲:“你不是最愛講笑話嘛,這下滿意了。”

加亮悲痛道:“娘子,你怎么這樣呀?”

他賭氣地走了。

甘茉獨自坐了片刻,放下手里的樹枝,起身往院子后門走去。

她出門繞過水塘,來到河邊,踏過青石橋,走到街上。她低著頭,沿著街邊的房屋投影,步履忽快忽慢,顯得心慌意亂。

她沒有察覺,阿忠在身后尾隨著。朱老爺并沒有指示阿忠要跟蹤少奶奶出門,甘茉本來就很少出宅子,更少在鎮上走動,以前多是陪著朱夫人和少爺去城隍廟進香。此刻阿忠看著甘茉的方向,也是城隍廟。

阿忠懷疑少奶奶有事瞞著。他不大相信少奶奶中邪了,也不大認可朱老爺說的,少奶奶屬于小人得志。十四年來,他眼看著甘茉長大,一向逆來順受,成婚后突然變了,其中必有原因,可阿忠猜不透,便想跟蹤查看。

果然,甘茉走進了城隍廟。

此廟氣勢非凡,磚、石、木三雕,精美絕倫。不僅有屏風、月臺、城隍殿、后大殿,還建有戲樓,并在兩側配有耳房、側屋、夾屋、廂房等等,縱深曲折,布局繁復。

今天的香客不多,稀稀落落的散布在各處。

阿忠看到甘茉沒有進大殿,直接繞到了旁邊的甬道,沿著側屋走去。

阿忠要隱藏行跡,加之他從來沒有來過殿后,轉過拐角就迷糊了。甘茉顯然對格局很熟,阿忠看到前方身影一晃,急忙跟上,甘茉卻不見了。

阿忠站在幽深的過道,東張西望,貼著墻壁繼續搜尋。

甘茉走進一座幽靜的夾屋。屋內光線昏暗,小窗前映著個剪影,聽到腳步聲,影子動了動,蒼老的臉龐浮現,左眼皺縮著,右眼泛著光澤。

甘茉掩上屋門,走過來:“桑伯,身子還好嗎?”

獨眼老人嘶啞的聲音:“頭皮正癢呢。”

甘茉小心地解開桑伯的辮子,用梳子細細梳理。

這獨眼老人是朝廷欽犯,十年前逃到千燈鎮,躲在一間廢棄的房屋里,不幸一場大雨,屋梁塌了,他從廢墟中爬出,奄奄一息,被甘茉看到,給他弄來藥和食物。他注意到了甘茉佩戴的橄欖燈,作為回報,便要教她制燈。

桑伯是甘茉真正的師父。

甘茉作為燈奴,在朱宅里無法接觸高深的藝道,是桑伯給她打開一扇窗。但甘茉從來沒有完整地做成一盞復雜的花燈,她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信心。

隨著年歲增長,這種不自信愈發嚴重,童年尚能制作出橄欖燈,來到朱宅后,卻因朱家對她心靈的壓制,使她不斷地否定自己。“不敢犯錯”是她最大的束縛,倘若犯了錯,就要被趕出朱家——這種恐懼感一直持續到少女時代,持續到青年。

直至她在婚禮當晚得知了身世,悲憤之情,使她決定要成為朱家的掌燈人。可是“信心”,決非一蹴而就,不像“憤怒”來得那么直接迅速。

她在桑伯面前不掩飾自己的不安,在這間小屋,她又成了那個小小的女孩。

“桑伯,我很怕。”甘茉說。

桑伯閉著那只獨眼,在破椅子上微微搖晃著,享受甘茉給他梳頭的感覺。

桑伯啞聲問:“當初,我告訴你,我是朝廷欽犯,你卻為何不怕?”

甘茉愣了下:“我那時不知道欽犯有多危險。”

“那現在呢?”

“您已經躲了十年,城隍廟的住持老爺,對您慈悲,還有什么可怕的?”

“哼。”

桑伯沒有把后邊的話說出來,以免甘茉更驚恐——窩藏包庇朝廷欽犯,罪同謀逆,一旦查知,滿門抄斬。

桑伯說:“所以怕與不怕,就在你的感知。你不覺得危險,就沒有危險。”

甘茉手上的梳子停住:“道理太深了,我怕我聽不懂。”

“梳頭吧。”桑伯長吁口氣,放棄了鼓勵。

甘茉繼續梳頭:“朱家與風家這次斗燈,我并不在意,只是少爺總在我耳邊聒噪。”

桑伯呲牙一笑:“真的不在意?你不是想證明自己嗎?”

“他們不準我碰花燈。”

“所有人都說你‘不行’,讓你回到那個殼里,這樣就能擺布你了。”

“我知道,可我……”

桑伯慢聲嘶語:“弱肉強食,自古亦然,你在爛泥溝里是死是活,梅花都要開開落落。”

“……哦。”

“所以你還擔憂什么?該讓那幫兔崽子見識見識你的本事。”

甘茉沉默一會,從袖袋拿出一張草圖,展開。

甘茉說:“您幫我看看這個。”

桑伯睜著獨眼,湊得很近看了看。他的眼睛是因為年輕時制燈,被燈油熏壞了。只有一只眼睛,制燈的難度更大,時間久了,手指也變形。

甘茉說:“這個連心軸,本來可以用在羊燈身上,可惜沒有了。”

桑伯哼了聲:“你一定有辦法,不必問我。”

“我心里沒底。”

“倘若我不在了,你如何是好?”

“到時再說吧。”

桑伯恨鐵不成鋼:“我說死就死了,你不能事事都依靠我。”

“嗯嗯,下次一定,先幫我破題吧。”

桑伯靠在椅子上,往小窗外看了看,一只青鳥飛過。

桑伯收回目光:“你知道羊的別稱是什么?”

甘茉茫然。“不知。”

“就叫‘青鳥’。”

“哦?”甘茉更加迷惑,“為何?”

“古人這么說,自有緣由,不必深究。你要用它起死回生。”

甘茉沉思。

“羊燈要活,就取青鳥之意,這叫‘本源歸流’。”桑伯閉上眼睛。

甘茉收起草圖,思忖著,繼續給桑伯梳頭。

屋外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桑伯倏地睜眼。這個屋除了甘茉,極少有人來。桑伯抬手示意,甘茉慌忙躲到門后。

腳步聲在門外停了,似乎在猶豫。

桑伯稍微大聲地念誦經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外邊的人走開了。

甘茉回到桑伯身后,給他編好辮子,離開了城隍廟。

(8)

后晌,甘茉低頭穿行在院中,手指在掌心勾畫,嘴里念念有詞。

有兩個仆人匆匆往外走去,似乎有什么急事,甘茉渾然不覺,專注地思索著。

又有兩個仆人跑過去,甘茉轉個方向,沿著回廊前行。

阿盼快步走來:“少奶奶,少奶奶。”

“阿盼姐……”

“您快去看看吧。”

“何事呀?”甘茉問。

“那個搶少爺的羅順子來了。”

“老爺把聘禮都退了,怎么還胡鬧?”

“人家打到門外了!”

甘茉蹙眉:“真是不可理喻。”

她從沒遇到過羅順子這樣的人,羅順子突然闖入她的狹小世界,對甘茉來說,羅順子的危險,超過了甘茉對于朱家的怨恨,羅順子搶贅婿,是在破壞甘茉剛剛建立的生活,她的夫君再怎么可恨,也該她來處置,輪不到另一個女人無理取鬧。

朱府大門外,六個仆人圍著羅順子,卻不敢動手拉扯。

甘茉和阿盼擠到前邊。

阿盼說:“這位是我們家少奶奶。”

甘茉與羅順子對峙,一個清冽如梅花、一個艷麗似桃花。

羅順子氣勢洶洶說:“朱家還欠我一半傭金沒付,我還等著交房錢。”

甘茉說:“人要講理的,雇傭契書已經解除了。”

“單方撕毀契書,要全額賠償。”

“誰說的?”

“我和你們老爺說的!”

甘茉一愣:“不會有這事吧?”

曹大葫的身影在門內晃了晃,羅順子指著他:“別躲,過來說話!”

曹大葫只好走出來。

羅順子說:“昨天簽文書的時候,我是不是說過那句話?”

曹大葫悶聲悶氣:“你是笑著說的,就當你說笑話呢。”

甘茉說:“對啊。”

“你們管我是笑著說、還是哭著說,把剩下的四百兩銀子交出來!”

仆人們齊聲:“你笑著說,不算數。”

羅順子環視四周,早有圍觀百姓聚集起來,他們這幾天就跟著羅順子,羅順子走哪兒,戲就開在哪兒。

羅順子朝他們揮手說:“你們看到了,朱家果然是,最會賴賬。”

甘茉覺得她話里有話。

眼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阿盼說:“我們不要與她糾纏,送到張巡檢那里,讓官府處置。”

仆人們齊聲:“好!”

羅順子往后退:“仗著人多勢眾,想欺負我……”

七八個仆人一起圍上,羅順子不斷后退,更顯得孤單。

羅順子說:“別過來,我的援兵要到了。”

她裝模作樣看看天色:“說到就到……”

又有五六個仆人和小廝從朱府沖出,勢頭越來越旺。

阿盼起勁地吆喝著:“姓羅的是從外鄉跑來,專門向大戶敲詐銀子的。”

眾人追著羅順子上了石橋。

甘茉冷聲道:“羅姑娘,你趕快回家去。”

羅順子不屑地笑:“這才剛開始,你們等著受罪吧!”

甘茉說:“世間講一個理字,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憂戚。”

“你說的什么鬼話?誰是小人?”

“所謂道心出于天理,稟受仁義禮智之心,發而為惻隱、羞惡、是非、辭讓,則為善……你聽懂了嗎?”

羅順子做出嘔吐狀。

“羅姑娘,你是花燈高手,更應該明白,藝道便是天道,天道為燈,則為‘道心’。道心,即是燈心,驅散黑夜,長明于人心。而你卻用惡劣的手法掠取財帛,你的心里全是私欲……”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羅順子煩躁。

阿盼說:“少奶奶,您講這些沒用,這就是個有爹生、沒娘養的東西。”

此話一出,讓甘茉和羅順子同時受到震動。

甘茉的隱憂自不必說,一時間又怨又難過。

羅順子突然怒指阿盼:“你說什么?”

阿盼單手叉腰:“你——有爹生、沒娘養!”

羅順子怒極,緊咬牙關,眼里似乎要滴出血。

甘茉見她這樣,一時忘了自己的痛苦,扯著阿盼往后退:“算了,我們回去。”

阿盼說:“怕什么?”

羅順子一只手緊抓著橋上的石欄,顯然是被刺傷了心,嘴唇顫抖著。

橋上變得沉寂。

這時,一條船從河面駛來,穩穩地停泊在石堤旁。

一位身姿挺拔的貴公子,棄舟登岸,朝橋上走來。他微仰著頭,睨視河岸。

這邊的羅順子還被那群人圍著,有人已經注意到那位公子。

忽然,有人低呼:“邱公子。”

“哪位邱公子?”

邱公子徑直穿過人群,誰都沒看,目光只對著羅順子。羅順子仍在傷心難過,沒有發現他步步走近。然后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伸臂,抱住羅順子。

羅順子一驚,偏頭仰望,見他雙唇輕啟:“順子,我來了。”

羅順子的額頭觸到他的胸口,眼里似乎有淚,吞下去了。

“你怎么才來?”順子說。

“看看我帶了什么?”邱公子微笑。

他的懷里忽然冒出一個小小的貓頭,睜著寶石般的大眼睛、小小的粉色鼻子。

羅順子眼疾手快,一把將那貓抱住。原來是一只袖珍貍貓,體重不過二斤,捧在手里如一團毛絨球。

羅順子故意撇嘴:“這是什么啊,都不能幫我打架。”

手上卻迫不及待撫著貓兒。

邱公子連人帶貓抱在懷里:“這貓兒已是絕品,我托人從宮里買的。”

他倆旁若無人。

邱公子問:“哦,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

羅順子說:“人已經定了,還沒答應。”

此時,朱家的仆人們如撞鬼一般,四散奔潰,就屬阿盼跑得最快。

“我的娘啊——羅順子的靠山竟然是邱公子。”

邱卓,蘇州知府的兒子,人稱“洞庭二當家”。

眨眼間朱家人作鳥獸散,只留下甘茉呆站在橋上,還沒反應過來。

邱卓松開手臂,故意問羅順子:“這是你雇的丫鬟?怎么看著不機靈呀?你可不能虧待自己,來的時候帶的銀票呢?”

羅順子嘲弄地笑:“再沒錢我也不會雇這樣的傻子,被人推到前邊當先鋒,結果人家都跑了,她還等著領賞呢。”

“——娘子!”

橋下陡然一聲呼喚。

“茉兒別怕,我來了!”

朱加亮沿著河岸沖來,一口氣跑到甘茉身前,擋在她和羅順子中間。

羅順子笑笑:“行啊,朱家門風真好,少爺保護丫頭。”

朱加亮說:“你認清楚,這是我的娘子!”

羅順子喝道:“我不承認!”

甘茉說:“這人真是有毛病。”

朱加亮的目光轉向邱卓,鎮定一下,說:“邱公子,幸會啊。”

邱卓根本沒理睬他,問羅順子:“順子,這就是你那個財迷贅婿?”

加亮臉上掛不住,看一眼甘茉,咬咬牙,直著脖子:“你說誰是贅婿?!”

邱卓猛抬腿,一腳把他踹飛,撲嗵一聲掉進河里。

邱卓說:“最討厭財迷在眼前晃。”

加亮在河里撲騰,岸邊圍滿了人。甘茉把一根竹竿伸向河里。

加亮掙扎著往岸上爬:“茉兒,你往后退……水涼。”

羅順子站在橋上,指著朱加亮:“算你有福,這一腳不白踢你,四百兩銀子抵消了。”

加亮又氣又惱,嗆了口水。

甘茉對著橋上說:“羅順子,你胡鬧的事,到此為止。”

羅順子哼了聲:“我招婿才剛開始。朱加亮,趕快洗干凈換身衣裳,去我家給我端尿盆子!”

懷中的貓兒柔柔地叫了一聲。

羅順子與邱卓揚長而去。

(9)

沈環白心里別提多痛快了。丫鬟芳蘭把街上的消息給她學說一遍,尤其是朱少爺被羅順子欺負的過程,芳蘭添油加醋地,逗得環白笑個不停。

環白說:“哎呀,鎮子前兩天傳遍了,說風家連五百兩傭金都拿不出,朱家一出手就是八百兩,這眼看風家要塌了……結果呢,呵呵呵,朱老爺緊趕慢趕地,花錢請了一尊瘟神,心里該有多憋氣啊……呵呵呵呵。”

芳蘭遞上毛巾,環白擦了把臉。

芳蘭問:“大少奶奶,您晚飯想吃些什么?”

環白平靜下來:“不忙,你去把二少爺請來。”

很快,芳蘭叫來了風鳴朝。

環白問:“鳴朝,上元賽花燈準備得怎么樣?”

鳴朝說:“還有一個障礙需要突破,改天給大嫂驗看。”

“花燈還是你多費心,”環白說,“我這邊在想辦法,尋找朱家害死你大哥的罪證。”

“眼看就過年了,大嫂不必焦灼。”

“對了,鎮子上最熱鬧的事,你聽說了吧?”

“嗯,原以為羅順子一個孤身的外鄉女子,根本沒法與朱家抗衡,不料她有那么強的后援,真是不可小覷呀。”

“我更好奇,她為什么要針對朱家?”

客廳外邊傳來一陣腳步聲。

風鳴朝急忙躬身:“父親。”

沈環白起身:“給老爺請安。”

大當家風滿堂緩步走進來,過去的一年,長子的死給他造成的傷痛,仍隱含在眉宇間,剛過五十歲,步態有些蹣跚,嗓音沙啞低沉。

“都坐下吧,你們天天去后院請安,我卻有些日子沒到前院來了。”

環白說:“老爺,我們正在聊羅順子,有些疑問,您可否示下?”

“你們怕是不了解,那位羅姑娘,應是羅家的后人。”

鳴朝一愣:“羅家?”

“花燈源自漢代,唐宋時期藝道大展,形成南北兩個流派。北派講究造型和器具宏偉,南派則以華麗奇詭著稱。羅家,便是正宗南派燈彩,藝道精深,十八年前,雄霸蘇州府,世稱‘羅鬼工’。”

環白低喃:“驚人的名號。”

風滿堂說:“所以啊,羅家一夜間敗亡,更令人唏噓。”

鳴朝說:“如今只剩了羅順子,是有些凄涼。”

風滿堂說:“至于這個羅姑娘,是否得了羅家真傳,尚未可知,但憑她敢于單槍匹馬殺回來,必是有所倚持的。”

環白說:“那邱公子……”

風滿堂搖搖頭:“顯然羅姑娘并沒有動用官家的勢力,否則就不是這個玩法,邱公子只是站腳助威,說到底,羅順子是要憑‘羅鬼工’的藝道,直沖朱家,至于為什么,我推測,應該與十八年前,那場大火有關了。”

風滿堂約略講了一下當年的事,以及羅、風、朱三家的起伏。

環白說:“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羅順子挑戰朱家,我們何不與她聯手,借勢打垮朱家,最終,她完成心愿,我們則可奪取朱家的燈燭資源。”

風滿堂起身說:“你們商議吧,我去看看夫人。”

鳴朝說:“父親慢走。”

環白說:“老爺慢走。”

風滿堂走到門口,說:“環白呀,過年了,就讓虎兒撒開了玩幾天吧。”

“喲,這孩子真會告狀……好,聽老爺的。”

風滿堂離去。

鳴朝說:“大嫂,那我正式去拜訪一下羅順子。”

環白點頭:“近來你與她見過幾面,算是朋友了,帶一份厚禮,向羅順子表明我們傾力結交的心意,她會明白的。”

鳴朝說:“我這就動身,去她的新宅子。”

環白一笑:“我真想親眼看看朱家幫她買的新居。”

半個時辰后,風鳴朝提著禮匣拜訪羅順子。匣中裝著一塊鹿脯,匣子上寫著“福、壽”二字,與鹿脯的諧音組合,便是“福祿壽”,這是規格很高的年禮。

大門口,病怏怏的小菱接過禮匣。

“風二少爺,候著啊。” 小菱用手帕捂著嘴,輕咳著,返手關了門。

鳴朝有些尷尬地站在門外,自己親手送禮,居然門都進不去。

不一會兒,更尷尬的事情發生了,只見圍墻上扔出來一件東西,嗵地落到地上,正是那個禮匣。

圍墻內傳出羅順子的聲音:“本姑娘不會給人當槍使。”

鳴朝愕然。

回到風宅,他對沈環白一說,環白也驚訝。

“如此古怪,她就不怕兩家都得罪了?”

“想來是不怕。”

“簡直不可理喻,囂張狂妄。”

鳴朝勸道:“與朱少爺的經歷相比,我吃一個閉門羹又算得了什么?”

環白平靜地思忖:“她看出我們要拉攏她,而她又討厭這種行為,所以毫無顧忌地表現出來。”

“這姑娘不好惹,朱家真要吃苦頭了。”

“鳴朝,你再去見她一次……”

“哦?”

“聽說朱家給她退回的聘禮,是花燈的一個絕品構件,你去找羅順子買下來。”

鳴朝有些困惑:“她肯出手嗎?”

“按照她古怪的脾性,總在羞辱作弄朱家,試想,她把朱家退回的聘禮,一轉手就賣給風家,等于又羞辱朱家一次。而且,我很在意那個花燈構件,決不會是尋常之物。”

鳴朝眼睛亮了:“那我們出多少錢?”

環白笑笑:“朱家不是欠了羅順子四百兩傭金嗎,我們就替代朱家,給她四百兩。”

情況正如沈環白所料,鳴朝一提出意向,羅順子便與他成交。

鳴朝帶著連心軸回到風宅,心情喜悅,因為他一見到連心軸,便認定,這正是他渴求的東西。沒想到上天安排得這么妥帖,在他需要突破花燈上的障礙時,得到了這個神奇的機關。

上元賽花燈,羅家必贏,朱家必敗。

(10)

夜里,風鳴朝在自己的房間,怔怔地看著桌上的荷花燈。

自從這盞燈被閻嬸兩口子碰壞后,他的惱恨之情無法消解。他問自己為何這么生氣,一方面是因為這是大哥留下的遺物,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甘茉曾經為他修好了這盞燈,這燈已經有了特殊的意義,無可替代。

所以他鞭打閻叔時,才會那么兇狠,以至讓大嫂覺得驚訝。

想到這里,風鳴朝長吁口氣,他是懂得克制的,卻在牽扯到甘茉時,竟失了分寸。

風鳴朝打開桌上的匣子,拿出一疊紅紙,開始剪了起來。

剪紙,也是花燈的一項重要技藝,用于燈皮裝飾。

他剪得很認真,目光凝注在紙上。

他想起與甘茉第一次在竹園見面的情景,他因為袍襟起火而狼狽,惹得她笑,卻讓人生氣不起來,她那忽而癡迷、忽而欣喜的模樣,讓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當她離開后,鳴朝以為再也不會有交集了,直到大嫂偶然提及朱家有個燈奴,擅長修燈,并且形容的相貌就是那個丫鬟,鳴朝的探求心更重了。

竹園之后,足足過了四個月,鳴朝才又見到甘茉,鳴朝在街頭追上她。

“喂,朱家的丫鬟。”

甘茉緊張地扭過臉,看清了鳴朝:“噢,你是那個‘不是朱家人’。”

鳴朝笑了。其實他知道了這個丫鬟的名字,但他沒有說出來,也沒把自己的身份說破,宛若初次見面。

鳴朝說:“真巧啊,又見面了。”

“上次在竹園,有些倉促,沒有好好謝謝你。”甘茉羞怯地說。

“哦,”鳴朝正中下懷,“若真心想謝我,不難。”

甘茉顯得更緊張了。

“莫怕,聽聞姑娘擅長修燈。”

甘茉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哦,我與朱家有些來往,”鳴朝說,“今天想請姑娘幫個忙。”

“我能幫你什么?”

“我有一盞花燈,怎么也修不好,懇請姑娘出手。”

甘茉遲疑:“我還要去城隍廟,為夫人燒香許愿。”

“誤不了,我會到廟里,幫你多給香油錢。”

“不行……”

鳴朝嘆口氣:“那盞燈對我很重要。”

“什么燈?”

“我兄長留下的遺物。”

“哦,”甘茉捏著手指,“可我……”

甘茉一聽到有損壞的燈,便忍不住想修好,在她看來,燈有生命,它亮起的剎那,便是燈的重生。更何況,是故人留下的遺物。

“姑娘若是不愿意,就不勉強了。”風鳴朝走開。

“等等……我是說,在哪兒修啊?”

于是,風鳴朝把甘茉帶到了船上。他感受著甘茉的順從和怯弱。但甘茉一見那盞燈,眼睛就亮了,鳴朝在一旁看著,不禁受到了觸動。

風鳴朝事先對花燈做了處理,不希望別人看出這是一盞任意燈,便把荷花形的燈皮摘掉,內部構造也拆解成三部分,只留下了摔壞的部分,因此甘茉看到的,是一個殘破的祼燈。

甘茉一看到這副燈架,腦子就開始復原各種圖形——拼接的線條、穿行的路徑,逐漸形成一個完整的花燈。

“這是唐朝的宮燈風格。”甘茉說。

風鳴朝有些驚訝。

任意燈的裝置,就是唐宮的匠人傳下的,甘茉只是看著三分之一的殘破構件,就辨認出來歷。

然后她動手了。這盞燈摔壞的關鍵部位,是瓷質的燈芯容器,這是個雙層的碗形結構,當年風大少爺琢磨出一種技巧,在容器外層可以注入清水,用以冷卻燈油,這樣就不會因為溫度升高,而使燈油受熱揮發,從而延長了燈燭壽命。

甘茉拆掉燈芯容器,對風鳴朝說:“這里需要一個竹子托架。”

她用毛筆在紙上畫了個造型。

鳴朝看了看,說:“我去辦。”

他拿了一把砍刀,走上河岸,那里有一片竹子,雖然不如風家竹園,但他憑著經驗找到了合適的。

隨著清脆的劈砍聲,岸邊飛起一群小鳥,在午后的陽光里遠去。

從鳴朝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船上的窗戶。甘茉映在窗口的側臉,神情專注,從額頭到睫毛、到鼻子、及至嘴唇,凝著一抹朦朧的光澤。

在小橋流水的景致襯托下,鳴朝內心涌起一股潮水,潮水化作一雙溫暖的手,想要捧著那只小船,想要為她摒除一切,只讓她安安靜靜,在自己的世界中。

一陣風吹來,涼絲絲地拂過鳴朝的臉頰,他倏地回過神,想起自己在做什么,便又開始砍竹子。

這一幕多么動人,女孩在船上修燈,男子在岸上為她砍竹子。

薄暮籠罩,暖春的氣息更加濃郁。竹叢在風中搖曳,發出雨落般的唰唰聲。

小船里,鳴朝坐在甘茉對面。

甘茉輕輕轉動燈架上的機關,燈碗里跳起小火苗,仿佛初生的幼小樹芽,金色的微小火光,與焰心的藍色相融,透出神秘又溫暖的氣韻。

鳴朝抑制不住激動:“修好了。”

他看著甘茉,眼中表達著不可思議。

甘茉長長地吁口氣,伸個懶腰,這渾然忘我的動作,將嬌憨的少女模樣展露無疑。然后她才驚覺,自己在一條陌生的船上。

“啊……我得走了。”她慌忙收攏身形,臉在燈燭的微光中,泛起紅霞。

就讓那一刻永遠靜止吧。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烙印在鳴朝的心底。

鳴朝忽然手一抖,剪刀的鋒刃刺到了指端,他才意識到,自己沉溺在回憶中,忘了正在剪紙。

他手上換了個角度,繼續剪起來。

自從船上一別,又過了兩個月。在此期間,鳴朝迫切想為甘茉贖身。風家少爺去贖一個朱家燈奴,這需要繞過好幾個關卡,要委托一個毫不相關的人。不過,即便成功地贖了她,是帶回風家,還是留在外邊?鳴朝思前想后,原本覺得是一件簡單的事,卻是越糾結越復雜。或許因為他對這件事太重視了,不想和其他人一樣,隨便處置一個丫鬟。

在本朝,丫鬟的出路只有三條:一是被收為小妾,二是配給同樣身份的小廝,三是轉賣。

但鳴朝沒想到,在他糾結時,甘茉走了第四條路:嫁給朱少爺,成了朱家的少奶奶。

鳴朝一方面為自己耽誤了工夫而悔恨,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根本是一廂情愿。

婚禮那天,鳴朝在朱宅外邊,擠在圍觀的人群中看著,然后落寞地離開了。

不過,他聽大嫂從朱家得到的消息,婚禮當天晚上,新娘子莫名其妙跑出去,回來后變得很奇怪,都說她在河邊中邪了,朱老爺很生氣。

如此看來,自己是不是有了轉機?

鳴朝想到這里,放下剪刀,展開了剪紙,是甘茉的形象。

他拿出一個素白的宮燈,把這疊剪紙依次貼在燈皮上,然后掛在屋梁。

他躺在床上,看著燈緩緩轉動,甘茉的身影被燈光放大,映在四壁,在房間里走動。

他慢慢轉頭,目光追著甘茉。

滿屋子都是甘茉。

他向空中抬起手,觸到影子,許久,他緩緩進入夢鄉——

甘茉向他走來了,柔軟的身子投入他的懷抱,用花瓣一樣的唇,貼著他的唇,給他帶來灼熱芬芳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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