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燈彩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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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楔子
甘茉走進(jìn)朱家時(shí),正是那個(gè)冬天最冷的日子。那年她七歲。
朱家的大當(dāng)家朱守信正在會客,甘茉瑟縮著坐在廊下等候,睫毛上凝著晶瑩的冰粒。一直等到黃昏,她從袋子里拿出一個(gè)干硬的玉米面窩頭,左右看看,沒人理睬,便小心地啃窩頭。她的手拿起窩頭時(shí),手背上有兩道皸裂的傷口。
一只貓晃悠過來,看著她。她掰下一塊窩頭,放到地上,貓瞥了一眼,嫌棄地走開了。她撿起那塊窩頭,拂掉灰塵放進(jìn)嘴里,繼續(xù)吃著。
這時(shí),朱夫人牽著兒子加亮的手走過。
朱夫人見到甘茉時(shí),倏地愣了下,沒想到甘茉今天到家。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愧疚,還有隱痛、害怕。她的眼睛在背光處,甘茉沒有看清楚,也不敢看。
加亮的一只手拉著母親,另一只手上拿著糯米糕在吃。甘茉怔怔地看著。
加亮扭臉看甘茉。
甘茉看他手上雪白的糯米糕,他看甘茉腰上佩帶的橄欖燈。
然后他把糯米糕伸出去,清亮而稚嫩的聲音:“給你。”
甘茉猶豫著,剛起身走了幾步,旁邊傳來朱守信的清漱聲。
“咳哼。”
甘茉嚇得一激靈,腳下絆倒,橄欖燈脫落,轱轆轆滾動,如一個(gè)發(fā)光的竹球,到了加亮腳邊。加亮仍伸著手,要把糯米糕給甘茉,甘茉爬起身,卻不敢上前拿。
加亮把糯米糕給了娘,自己撿起了橄欖燈。
燈形秀麗,有拳頭大小,燈皮是四塊圓弧狀竹片拼合而成,鑲嵌部位緊密,表面有精細(xì)入微的鏤空雕花。內(nèi)部有小小機(jī)關(guān),包裹著燈燭,如同一顆珠子,無論怎么碰撞,燈籠都不會滅掉。
加亮雙手捧著小小的橄欖燈,臉龐映著朦朧光線,眼神陶醉。
朱夫人面對這一幕呆住了。
朱守信走過來,從兒子手上拿起橄欖燈看了看,扭臉問甘茉。
“誰做的?”
甘茉一直盯著那塊糯米糕,急忙低頭,怯聲說:“回老爺,是奴婢做的。”
“哦,”朱守信看著橄欖燈,低吟道,“天渠流彩成金果,火落星透不計(jì)春。”
“爹,我喜歡!”加亮大聲說。
“哦,是嗎?”朱守信也有些意外。
朱夫人深吸口氣,嗓音有些顫抖:“春王,你愿意茉兒陪伴你制燈嗎?”
“嗯,我想學(xué)制燈。”
朱夫人極快地看了朱守信一眼。朱守信面無表情,朝庭院里招招手,一個(gè)十四五歲的丫鬟急忙走來。
朱守信淡淡地說:“阿盼,帶這個(gè)丫頭去梳洗一下,換身衣裳。”
“是,老爺,”阿盼隨手拉起甘茉,不禁一怔,咕噥道,“你的手好涼呀。”
甘茉回頭看朱夫人手上的糯米糕,朱夫人不由得往前一步,想遞過去,但她看看朱守信,腳步退回來。甘茉低頭走了。
朱夫人心里一痛,對著她背影的說:“從今往后,你就留在宅中繼續(xù)做燈奴,陪少爺學(xué)燈。”
甘茉站定,愣愣的。
阿盼搖晃她的手:“蠢東西,快跪下磕頭謝恩呀。”
甘茉一下?lián)涞乖诘兀骸芭局x夫人開恩……奴婢謝老爺、夫人開恩。”
朱夫人極快地扭過臉,手指在眼角抹了一下。地上那瑟縮的小小一團(tuán),讓她想起了過去的一幕,可命運(yùn)已經(jīng)鑄成,如今的一切,就是最好的。
甘茉隨著阿盼來到廂房洗漱。甘茉的手伸進(jìn)水盆,抖了一下,阿盼拉過她的手仔細(xì)看,指尖上沒有好的,其中有兩根手指,指甲劈壞了,露出肉芽,手背上的傷口也在滲血。
阿盼問:“是有人打你嗎?”
甘茉輕聲說:“修花燈,竹篾劃的。”
“肯定也挨了打吧?”
“嗯……我沒做好,管事的生氣。”
阿盼把甘茉的手拉進(jìn)水盆:“忍一忍啊,咱們沒那么嬌貴。”
“嗯,這不算什么。”甘茉微微皺眉,忍著。
阿盼說:“我呀,不會制燈,只能當(dāng)個(gè)粗使丫鬟,做重活累活,人家說我的這雙手,就是牛蹄馬掌。”
甘茉沒忍住,“嘻”地一笑,臉龐似新月初升,一掃憂愁,卻是稍縱即逝。
阿盼說:“我們都是低賤的人,你卻能陪伴少爺,前世修來的呀。”
甘茉抬起臉:“姐姐是說,我前世也是修燈的嗎?”
阿盼搖頭苦笑:“誰知道呢,守住今生的福分就好了。”
“奴婢謝老爺、夫人開恩。”
“行了,這里沒外人。”
阿盼把毛巾扔給甘茉,甘茉擦手時(shí),阿盼打量她。
“瘦瘦小小的,沒有合適的衣裳給你啊。”
說著,阿盼的目光投向甘茉的腳,甘茉不由得往后退縮。
阿盼有些驚訝:“你沒穿襪子?”
她伸手一拉,不由得吸口涼氣,只見甘茉露出的腳踝上凍得發(fā)青。
“你過的什么日子啊?”
甘茉努力笑笑:“姐姐,我都習(xí)慣了。”
“等一下用熱水洗一洗,別讓老爺、夫人看著難看。”
“是。”
阿盼把甘茉的頭發(fā)解開,用梳子梳著。
她有些嫉妒地說:“你的頭發(fā)可真好,又黑又亮。”
“姐姐的也好。”
“嗤,你是不是被打怕了,見人就說好話。”
“奴婢愚笨,不會說話。”
“你可要記住,宅子里規(guī)矩多,有些地方千萬不能進(jìn)。”
甘茉迫不及待地問:“宅子里制燈的地方在哪里?”
阿盼停了手,瞪著甘茉:“那地方只能男人進(jìn),我們進(jìn)去了會把晦氣帶去的。”
甘茉低下頭:“哦。”
“那里供奉著五神之位。”
“哪五神呀?”
“我聽說是……燧人作火、神農(nóng)作油、軒轅作燈骨、唐堯作燈架、成湯作燈心——五人合力完成一盞燈,稱作‘五神之功’。”
甘茉皺著小小的眉頭:“這五神,沒有一個(gè)是女人嗎?”
阿盼怔了怔:“你怎么想到這了?”
“女人能做的更好。”
阿盼在甘茉頭頂拍了一下:“這丫頭,一時(shí)變得這么古怪。”
“姐姐,女媧就是女人啊。”
阿盼想了想:“要說到燈火神,是有一個(gè)典故,和女人有關(guān)。”
“姐姐快講。”
“戰(zhàn)國時(shí)候啊,有個(gè)齊宣王,他的夫人鐘無艷,德才俱佳,但相貌很丑,只有夜里在燈光下看起來很美麗,那位齊宣王夜里寵幸了鐘無艷,將無艷封為王后,可是到了白天一看,后悔莫及,但君無戲言啊,也就無可奈何,所以后世呀,有的地方稱鐘無艷為‘燈火神’。”
甘茉忽然有些生氣:“我不信。”
阿盼一愣:“女人做燈火神,你怎么又不高興了?”
“這故事是男人編出來騙女人的。”
“哦?”阿盼哭笑不得。
“因?yàn)橥砩显跓艄庀驴雌饋砗苊溃统蔀橥鹾螅滋炀鸵驗(yàn)槌螅屇腥撕蠡谀埃@就是說,一個(gè)女人德才俱佳根本沒用,男人只看美丑,這不就是男人編出來的鬼話嗎?黑白顛倒,全憑男人一時(shí)的喜好。”
阿盼怔了怔,吐了口氣:“那又怎么樣。”
甘茉低頭走到一旁。
阿盼說:“你這個(gè)小丫頭,又可憐,又實(shí)在有些危險(xiǎn),你爹娘是誰呀?”
甘茉搖搖頭:“我沒有見過,只知道三歲時(shí),我爹病死了,娘自己走了,把我留在虎丘山下的斜塘村。”
阿盼一愣:“噢,我聽說過,你就是與少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shí)生的,你娘叫桂娥。”
甘茉說:“我不記得了。”
她望著窗外,暮色四合,青鳥從庭院上空飛過,朱宅各處點(diǎn)起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