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大車上
- 契訶夫小說選集·教師集
- (俄)契訶夫
- 5991字
- 2021-05-25 16:41:19
早晨八點半鐘他們坐車出了城。
大路是干的,四月間燦爛的太陽照得人渾身發熱,然而山溝里和樹林里還有殘雪。嚴寒的、陰暗的、漫長的冬季還沒有走得那么遠,春天卻突然來了,然而對于目前坐在大車上的瑪麗雅·瓦西列芙娜來說,溫暖的天氣也罷,讓春天的氣息烘暖的、懶洋洋的、透光的樹林也罷,野外類似湖泊的大水塘上空那些黑壓壓成群飛翔的鳥兒也罷,美妙的、深不可測的、使人很樂于飛上去的天空也罷,都沒有什么新鮮有趣的地方。她做教師已經有十三年了,在這些年里,她坐車到城里去取過多少次薪金,那是數也數不清了,不管是像現在這樣的春天,還是下雨的秋日傍晚,還是冬天,對她來說都是一樣,她總是一成不變地巴望著一件事:趕快走到目的地。
她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她在這一帶地方已經生活過很久很久,將近一百年了。她覺得從城里到她的學校,一路上每塊石頭,每棵樹,她都認得。這兒有她的過去,有她的現在,至于她的未來,那么除了學校、進城往返的道路,然后又是學校,又是道路以外,她就想不出什么別的前景來了。……
關于她做教師以前的往事,她已經不再去回憶,而且也差不多忘光了。從前她有過父親和母親;他們住在莫斯科紅門附近一個大宅子里,可是那一段生活在她的記憶里只留下一點模糊而朦朧的東西,像夢境一樣。她十歲那年,她的父親去世,過了不久,她的母親也死了。……她有個做軍官的哥哥,起初還通信,后來她哥哥不再回信,就此斷了音信。舊日的東西保存下來的只有一張她母親的照片,然而那張照片放在學校里受了潮,現在除去頭發和眉毛以外什么也看不見了。
等到車子走了三俄里光景,趕車的老人謝敏回過頭來說:
“城里捉住一個當官的。他給押走了。聽人說,他在莫斯科跟一些德國人把市長阿歷克塞耶夫打傷了。”
“這是誰告訴你的?”
“這是在伊凡·約諾夫的飯鋪里,人家在報紙上看到的。”
他們又沉默了很久。瑪麗雅·瓦西列芙娜想著她的學校,想到不久就要舉行考試,她得送四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應考。她正想著考試,地主哈諾夫坐著一輛四套馬車從后面追上來了,去年,他曾在她的學校里當過主考官。他的馬車走到跟她并排的時候,他認出她來,就點一下頭。
“您好!”他說,“您這是回家去吧?”
這個哈諾夫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臉色憔悴,神情萎靡,已經開始明顯地變老,不過相貌仍舊漂亮,招女人喜歡。他一個人住在他那個大莊園里,從不出來工作。人家說他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光是在屋里從這頭走到那頭,嘴里吹著口哨,或者跟他的老聽差下棋。人家還說他愛喝酒。確實,去年考試的時候,就連他帶來的紙張也有香水和酒的氣味。當時他穿一身新衣服,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很喜歡他。她跟他并排坐著的時候,老是覺得發窘。她看慣了冷漠而老練的主考官,這一個卻連一句禱告詞都記不得,不知道該問什么好,非常客氣,殷勤,總是給學生打五分。
“我是到巴克維斯特那兒去,”他接著對瑪麗雅·瓦西列芙娜說,“不過據說他不在家。”
他們離開大道,轉到一條鄉間土路上,哈諾夫走在前面,謝敏跟在后面。四匹馬沿著土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費力地拖著陷在爛泥里的沉重馬車。謝敏趕著車子在那條土路上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時而走過土丘,時而走過草地,常從大車上跳下來,幫著馬拉車。瑪麗雅·瓦西列芙娜一直想著學校,想著這次考試的題目,不知道是難還是容易。她想到地方自治局就不痛快,昨天她在那兒一個人也沒有找到。多么不成體統!兩年以來她一直要求解雇學校里的看守人,此人什么活也不干,對她態度粗暴,打她的學生,可是誰也不理她。在執行處要找到主席是困難的,即使找到,他也總是眼睛里含著淚水,說他抽不出工夫來。學監每三年到她的學校里來一次,對他的本行一點也不懂,因為早先他在稅務局工作,托了人情才謀到學監的職位。校務會議很少召開,而且在什么地方召開也不得而知。督學是個識字不多的鄉下人,他是制革作坊的老板,頭腦不聰明,態度粗魯,同那個看守人十分要好。上帝才知道她該去找誰訴說,要主意。……
“他確實漂亮。”她看哈諾夫一眼,暗想。
道路越來越糟。……他們的車子駛進一個樹林。這兒的道路很窄,馬車轉不過身來,車轍很深,灌滿了水,咕唧咕唧地響。帶刺的樹枝打人的臉。
“這叫什么路啊?”哈諾夫問,笑起來。
女教師看著他,不明白這個怪人為什么住在此地。在這個荒僻的地方,在這種滿是泥濘、寂寞無聊的環境里,他的錢財、他的招人喜歡的外貌、他的文雅的風度對他能有什么用處呢?他在生活里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就拿眼前來說,他跟謝敏一樣,在這極端惡劣的小道上慢騰騰地趕路,忍受同樣的不方便。既然他能住在彼得堡,住在國外,那么何必住在這兒呢?看樣子,要他這個闊人把這條壞路修成一條好路,免得受苦,免得看見他的車夫和謝敏的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那是不算一回事的;然而他光是笑笑,顯然,對他來說,什么都無所謂,他并不需要更好的生活。他善良、溫和、天真,不了解這種粗鄙的生活,不熟悉它,就像在考試的時候不熟悉禱告辭一樣。他僅僅捐給學校一些地球儀,就真誠地以為自己在民眾教育方面是個有益的人和杰出的活動家。在這種地方誰需要他的地球儀啊!
“坐穩了,瓦西列芙娜!”謝敏說。
大車猛地一歪,差點翻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滾到瑪麗雅·瓦西列芙娜的腳邊來,這是她買來的東西。前面是一道爬上山去的黏土高坡,在彎曲的山溝里水聲嘩嘩地響,水好像吞吃了這條路,在這種地方怎么能走車呢!馬不住地打響鼻兒。哈諾夫走下車來,穿著他那件長大衣在路邊走動。他覺得熱了。
“什么樣的路啊?”他又說,笑了,“照這樣子不用很久就會把馬車弄壞。”
“誰叫您在這樣的天氣坐車出來!”謝敏嚴厲地說,“應該在家里待著才是。”
“在家里,老大爺,悶得慌。我不喜歡待在家里。”
挨著老謝敏,他顯得身材勻稱,精神挺好,可是他的步態有一種剛剛露頭的跡象,表現出他已經像個中了毒的、衰弱的、接近滅亡的人了。樹林里仿佛忽然彌漫著酒的氣味。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害怕起來,開始憐惜這個不知因為什么緣故正在走向滅亡的人。她驀地產生一個念頭:如果她是他的妻子或者他的妹妹,那么她似乎就會獻出她的全部生命,一定要把他從滅亡里拯救出來。做他的妻子?生活卻安排成這個樣子,一方面讓他獨自一人住在大莊園里,另一方面讓她獨自一人住在偏僻的村子里,可是不知什么緣故,就連他和她互相親近、彼此平等的想法都顯得不可能,顯得荒唐。實際上,全部生活的安排和人類關系的形成,已經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只要你細細一想,就會感到可怕,心直往下沉。
“這真叫人不理解,”她想,“為什么上帝把漂亮的外貌、和藹可親的風度、憂郁而可愛的眼睛賜給軟弱的、不幸的、無益的人呢?為什么它們那么招人喜歡呢?”
“我們要在這兒往右拐彎了,”哈諾夫坐上馬車,說,“再見!一路順風!”
于是她又想起她的學生,想起考試,想起看守人,想起校務會議。等到風從右邊帶來越走越遠的馬車的響聲,她這些思想就同另一些思想摻和在一起了。她打算想一想那雙美麗的眼睛,想一想愛情,想一想永遠也不會有的幸福。……
做他的妻子?早晨天冷,卻沒有人給她生爐子,看守人不知到哪兒去了;學生們天一亮就來了,帶來許多雪和泥,吵吵嚷嚷;一切都那么不方便,不舒適。她的住處只有一個小房間,廚房也在這兒。每天下課以后她總是頭痛,吃過飯以后,感到心窩底下燒得慌。她得向學生們收齊木柴費和看守人的工錢,交給督學,然后懇求他,那個肥頭大耳、蠻不講理的鄉下人,看在上帝分上送木柴來。夜里她總是夢見考試、農民、雪堆。由于過著這樣的生活,她就變得蒼老,粗俗了,變得不美麗,不靈活,笨手笨腳,仿佛她身子里灌了鉛似的。她見了什么人都怕,當著執行處委員的面,或者當著督學的面,她總是站著,不敢坐下,她談到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敬稱。她引不起別人的喜愛,生活乏味地過下去,缺乏愛撫,缺乏友好的關切,缺乏有趣的熟人。處在她這種地位,假如她真是愛上一個什么人,那會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坐穩了,瓦西列芙娜!”
又是一道上山的陡坡。……
她是由于貧困才做教師的,并沒感到這個工作是她的使命。她從來也沒有想到過使命,想到過教育的益處,她老是覺得在她的工作中最重要的不是學生,也不是教育,而是考試。再者她哪兒有工夫想到使命,想到教育的益處呢?教師們、不富裕的醫生們、醫士們的工作都很繁重,他們甚至不去想自己在為理想服務,為民眾服務,從而得到安慰,因為他們的頭腦里經常裝滿了關于食糧、木柴、壞道路、疾病的念頭。這種生活是艱苦而沒有趣味的,只有像瑪麗雅·瓦西列芙娜這種不聲不響地聽命負重的人才會長久地熬下去;而那些活躍的、神經質的、敏感的、常談到自己的使命,談到為理想服務的人卻會很快厭倦,丟掉這種工作。
謝敏盡量挑選干一點、近一點的路走,時而穿過一個草場,時而從人家的后院走;可是走到這個地方,一看,農民不讓過路,走到那個地方又是教士的地,沒有通道,再走到一個地方又是伊凡·約諾夫從地主老爺手里買下的一塊地,周圍掘了一道溝。他們屢次撥轉馬頭往回走。
他們來到下戈羅季謝。小飯鋪附近停著幾輛大車,車上裝著大瓶的濃硫酸,地上滿是畜糞,糞下面還有雪。飯鋪里有許多人,都是車夫,這兒彌漫著白酒、煙草、熟羊皮[2]的氣味。人們大聲談話,安著滑輪的房門砰砰地響。隔壁是一家雜貨鋪,有人在拉手風琴,一分鐘也不停。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坐下來喝茶。鄰近的一張桌子邊,有些農民在喝白酒和啤酒,他們渾身冒汗,那是由于剛喝過熱茶,加上飯鋪里悶熱的緣故。
“你聽著,庫茲瑪!”響起嘈雜的說話聲,“那算得了什么!求上帝保佑!伊凡·杰敏狄奇,我能給你這么一下子!親家,小心!”
有一個身材矮小的農民,留一把黑胡子,麻臉,早就喝醉了,忽然因為一件什么事大驚小怪,難聽地罵起來。
“你在那兒罵什么呀?你!”謝敏坐在遠處,生氣地搭腔說,“難道你沒看見這兒有一位小姐!”
“小姐……”有人在另一個墻角挖苦地跟著說。
“壞蛋!”
“我沒什么……”矮小的農民發窘地說,“對不起。我花我的錢,小姐花小姐的錢。……您好!”
“你好!”女教師回答說。
“我滿心感激您。”
瑪麗雅·瓦西列芙娜愉快地喝著茶,自己也像農民那樣熱得臉紅起來,她又想起木柴,想起看守人。……
“親家,等一等!”從旁邊桌子上傳來說話聲,“她是符亞左維耶村的女教師……我們認得!她是個挺好的小姐。”
“正派人!”
安著滑輪的房門老是砰砰地響,有些人走進來,有些人走出去。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坐在那兒,總是想那老一套,隔壁的手風琴也拉個不停。斑斑點點的陽光照在地板上,隨后移到柜臺上,墻上,最后完全不見了;可見太陽西斜,已是午后時分。旁邊桌子上的農民們準備上路了。那個矮小的農民腳步有些歪斜,走到瑪麗雅·瓦西列芙娜跟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別人學他的樣,也伸出手來告別,陸續走出去,安著滑輪的門就吱吱地叫,砰砰地響了九回。
“瓦西列芙娜,動身吧!”謝敏招呼道。
他們上路了。馬又慢騰騰地朝前走。
“不久以前這兒,在他們這個下戈羅季謝,造了一所學校,”謝敏回過頭來說,“好大的罪過啊!”
“怎么呢?”
“聽說執行處主席往腰包里揣了一千,督學也揣了一千,老師揣了五百。”
“那個學校一共才值一千。造人家的謠言是不好的,老大爺。這都是胡說。”
“我不知道。……人家怎么說,我也就跟著說說罷了。”
然而事情很清楚,謝敏不相信女教師的話。農民們不相信她。他們總是認為她的薪金太多,一個月有二十一個盧布(有五個也就夠了),認為她從學生們那兒收來的木柴費和看守人的工錢,大部分都被她吞沒了。那位督學的想法也跟所有的農民一樣,而他自己卻在木柴上撈好處,而且瞞著上司憑他的身份向農民們要薪金。
謝天謝地,這片樹林總算走完了,從這兒起到符亞左維耶村都是平地。前面的路已經不多:過了那條河,再穿過鐵道,就到符亞左維耶村了。
“你往哪兒趕車啊?”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問謝敏,“順右邊那條路過橋才對。”
“為什么?這邊也好走嘛。河又不很深。”
“當心,別把我們的馬淹死才好。”
“怎么會呢?”
“瞧,哈諾夫也坐著車過橋了,”瑪麗雅·瓦西列芙娜看見右邊遠處有一輛四套馬車,就說,“大概是他的車子吧?”
“是他。多半沒碰上巴克維斯特。真是蠢貨啊,求上帝保佑,他們順那條路走,何必呢?從這兒走足足可以近三俄里呢。”
他們的車子往河邊駛去。夏天,這條河水淺,很容易涉水走過去,將近八月照例就干涸了,然而現在,在春汛之后,這條河大約有六俄丈寬,水流湍急,混濁,冰涼;從岸坡到水邊有幾條新的車轍,可見已經有人從這兒趕車過河了。
“往前走!”謝敏怒氣沖沖而又提心吊膽地吆喝道,用力拉住韁繩,揚起胳膊肘,仿佛鳥兒扇動翅膀似的,“走啊!”
那匹馬走進河里,水沒到它的肚子上,它站住了,可是立刻又使足力氣往前走,瑪麗雅·瓦西列芙娜的兩只腳感到刺骨的寒冷。
“往前走!”她略微欠起身來,也喊道,“走啊!”
他們上岸了。
“這是怎么搞的,主啊,”謝敏一邊整理馬具,一邊嘟嘟噥噥地說,“地方自治局簡直該死。……”
她的套靴和皮鞋里都灌滿了水,連衣裙和皮襖的下擺以及一只袖子都是濕的,滴著水。糖和面粉也浸了水,這是最叫人難受的了,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只能絕望地舉起雙手,擊著掌說:
“哎,謝敏啊,謝敏!……你這個人啊,真是的!……”
在鐵道的道口上,攔路桿放下來了:有一列特別快車正從火車站開來。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在道口那兒站住,等那列火車開過去,冷得周身發抖。符亞左維耶村已經看得清了,——那綠屋頂的學校,那十字架映著夕陽、閃閃發光的教堂,火車站上的窗子也亮著,火車頭里冒出粉紅色的煙子。……她覺得好像樣樣東西都在冷得發抖。
后來,列車來了,車窗射出明亮的光芒,像教堂上的十字架一樣,刺得人眼睛痛。在一節頭等客車的車廂臺上站著一個女人,瑪麗雅·瓦西列芙娜倉促中看了她一眼:這是母親嘛!長得多么像啊!她的母親也有那么濃密的頭發,也生著那樣的額頭,也那么低著頭。于是十三年來她頭一次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地想起她的母親、父親、哥哥、莫斯科的住宅、養著小魚的玻璃魚缸,總之連細枝末節都想起來了。她忽然聽見彈鋼琴的聲音、她父親的說話聲,感覺自己像那時候一樣年輕、美麗,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在明亮、暖和的房間里,四周都是親人;歡欣和幸福的感覺忽然涌上她的心頭,她興奮得用手心按住太陽穴,溫柔而懇求地叫道:
“媽媽!”
她哭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正在這當口,哈諾夫坐著那輛四套馬車來了,她看見他,就想象那種從來也沒有過的幸福,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像對一個跟她平等、親近的人那樣,她覺得她的幸福,她的喜悅,在天空,在四處的窗子里,在樹上放光。是啊,她父親和母親壓根兒就沒有死,她也壓根兒沒有做教師,那無非是一個漫長、沉悶、古怪的夢,如今她醒過來了。……
“瓦西列芙娜,上車吧!”
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攔路桿慢慢地升上去。瑪麗雅·瓦西列芙娜瑟瑟地抖,冷得周身發僵,坐上那輛大車。那輛四套馬車穿過鐵道,謝敏跟上去。道口上的看守人脫掉帽子。
“瞧,前面就是符亞左維耶村。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