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花與蒲公英
- (美)W.托馬斯·博伊斯
- 3378字
- 2021-05-13 11:18:35
第一章 雙童記
多么神奇
一朵又一朵鮮花綻放
同樣美麗
就像完美的鏡像
無法復刻的美
它們在那個空間持久存在
悄無聲息。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緋紅的仙客來》
這是一個關于救贖的故事:故事中的兩個孩子就像蘭花與蒲公英,對周遭環境的敏感度天差地別。這個故事經過二十五年的實驗室研究和實際觀察才逐漸成形。作者嘔心瀝血,貢獻的不僅是科學成果,也是親身經歷,因為他不僅是研究者之一,也是主人公之一。因此,這段往事于他而言格外真實,苦不堪言又無法擺脫,早在一開始便困擾著他。
《蘭花與蒲公英》講述的是兩個紅發孩子的故事,我便是其中之一。我們生于20世紀40年代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個中產階級家庭,彼此相差兩歲多,擁有雙胞胎般幾乎完全一致的童年。兩個孩子在愛、希望和戰后一代的美好期待中茁壯成長,彼此是最真摯的玩伴,品性和情感如出一轍,比任何兄妹都相像。盡管都處于家庭生活動蕩混亂的關鍵期,兩兄妹卻踏上了不同的道路:一個學業有成、好友知心、婚姻美滿、生活富足,另一個卻常年飽受心理問題和孤獨的折磨,進而演變成精神疾病,生活里充滿絕望。
我妹妹瑪麗曾是個滿臉雀斑的可愛女孩,終有一天會長大成為貌美如花的年輕女人。她小時候臉蛋和身體都胖嘟嘟的,十分可愛,笑起來時臉上迅速展現出大大的酒窩。她生性羞澀寡言,湛藍雙眼透露出敏銳,所有看到過她或者認識她的人都會被迷住。在青少年中期,她將自己的名字從貝蒂改為瑪麗。這可能是一個痛苦的嘗試,她希望能以新名字重新出發,給自己不斷逝去的青春按下重啟鍵。她的生活飽受苦楚與無能的困擾,這掩蓋住了她身上許多難以發覺卻又無與倫比的天資。她藝術家般的雙眼和直覺,能捕捉并創造出美麗迷人的環境。或許她本可以成為聲名顯赫的設計師或室內裝潢師,即便如今,許多她珍藏的畫作、椅子、小擺件和裝飾品也依舊裝點著她兄弟、女兒、侄子和侄女的家。
但瑪麗最顯著的(也可能是最不起眼的)優點在于,她極其聰明。隨著她不斷學習和長大,這一優點更加突出,她甚至獲得了斯坦福大學的學士學位和哈佛大學的碩士學位。在教授看來,她不僅是一個勤勉刻苦、前途無量的學生,更是一個天資聰穎、具有遠見卓識的年輕學者。毋庸置疑,她是我們家最聰明、機靈,且富有創造力的人,我這個哥哥與她一比就相形見絀了。瑪麗生性內向靦腆,稍大一些時,就已經學會如何贏得其他孩子的關注與喜愛,并建立起親密的友誼。許多她小學時建立的友情一直延續到成年,盡管后來她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
我三歲時,父母將這個一頭紅色鬈發的嬰兒抱回了家。從此,她便成了我第一個好朋友,我的忠實玩伴。我們朝夕相處,一起玩游戲、講故事,一起天馬行空地想象。我們從不會厭倦彼此的陪伴,總是一起編織冒險故事和陰謀故事,一起玩假想游戲,滿足幼稚的想象。妹妹的奇思妙想總能讓我驚嘆不已,我永遠也忘不了:一次午睡時,她成功地把一小盒葡萄干一顆顆全部塞進鼻子里,這個惡作劇直接導致了她的“醫院一日游”。在那兒,醫生把一把閃閃發光的長鑷子伸進我三歲妹妹的蒜頭鼻中,取出一顆顆沾滿鼻涕的葡萄干。坐長途車時,妹妹總是會暈車,我對此一直很氣憤,因為她總能很穩當地吐在我們倆的座位之間,有一次甚至吐在我身上。最難以原諒的是,她有一次還吐在了我珍貴的“印第安帳篷”(這么叫它是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圓錐帳篷”這個詞)上。我也很關心她的安危。有一次我們在海邊游泳,她腰上原本緊緊套著一個充氣救生圈,結果卻翻了跟頭,頭朝下,只剩屁股和雙腿在空中揮舞。我趕緊沖過去救她,她被扶起來之后還吐了好多海水。我們倆既是兄妹,也是好伙伴,一起無法無天、吵吵鬧鬧,一起異想天開。雖然當時我沒說過,但是我真的很愛她,沒有哪個五歲的孩子會比我更愛自己的妹妹。她也同樣深愛著我。
瑪麗十歲時,我們的弟弟出生了,我和瑪麗為自己當上哥哥姐姐而欣喜若狂,我們一家人都毫不掩飾地愛著這個意外降臨的紅發嬰兒。1957年圣誕節時,弟弟吉姆兩個月大,我們一家人親昵相聚的場景永遠記錄在了那年存留的圣誕賀卡上,我們從此稱之為“三博士朝圣”[1]賀卡。我和瑪麗都很喜歡小弟弟,雖然有時會為誰更喜歡而爭個高下,但我們倆卻因此更加親密了。步入青春期的我們身心都開始發生變化,但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密友愛——我們一起長大,深愛彼此,對世界本質、人生目的擁有相同的感受。
好景不長,我們的生活逐漸土崩瓦解。我們的父親是個“往屆生”,他決心要在斯坦福大學攻讀教育學博士學位,于是我們全家搬到了舊金山灣區向北500英里遠的地方。決定搬家前的幾個月里,父親極度沮喪,患上了那時稱作“神經衰弱”的毛病,經常一連幾天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無法工作,情緒崩潰,時常號啕大哭、患得患失。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搬去了北部,遠離曾經熟悉的社會環境。突然之間,我們淹沒在一片未知的海洋中,陌生的社會和地理環境讓我們屢受挫敗,沮喪不已。我們對現在的街坊鄰里一無所知,學校里是一大群不認識的孩子,全家都感覺處在一片風暴肆虐的全新海域,無依無靠。
我和瑪麗進入了陌生的學校,又在一兩年內進入更加未知的“敵方領域”——中學。母親一邊要照顧嬰兒,忙得不可開交,一邊還要努力幫助我們適應那天翻地覆的小世界,而唯一可以依靠的父親卻正為學業、課程和助學貸款焦頭爛額。兩人的婚姻岌岌可危,他們總是為家庭開支、子女教育問題爭執不下,也會為意見不合、誤會與怠慢而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后來,我們深愛的祖父母和兩位叔叔相繼離世。再后來,我們又搬去離斯坦福大學校園更近的新家。最后,終于獲得了博士學位的父親,謀得了一份更具有挑戰性、更耗費心力的工作。
我們年輕的家庭屢遭變故,類似的情況在20世紀60年代并不罕見,甚至算不上十分嚴重。實際上,許多家庭都遭受著和我們一樣,或是更大的苦難與壓力,有些家庭困境重重,苦不堪言,只有最幸運的人才得以存活。然而,這一系列常見的變故卻對我的妹妹造成了重大創傷。我們第二次搬家后,妹妹進入了當地中學讀書,然后她便患上了嚴重的系統性疾病,好幾個月都無法確診病因,令我們很是苦惱。她經常發燒,身上皮疹反復發作,脾臟及淋巴結腫脹。起初醫生懷疑是白血病或淋巴瘤,便讓她住院進行穿刺檢查。但是后來,關節處也開始疼痛腫脹,醫生最終確認,她患上了斯蒂爾病——一種罕見而嚴重的青少年風濕性關節炎。父母給瑪麗辦理了休學手續,她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服用阿司匹林和類固醇藥物,并交替冷敷和熱敷以緩解關節發炎癥狀。看著妹妹被困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里,身為哥哥的我既不知所措,又心神不寧。經過一年治療,妹妹終于有所好轉,可以恢復正常生活,盡管她的關節炎依舊時常發作。
令人悲傷的是,妹妹最終沒能如愿過上普通生活。繼慢性風濕疾病后,瑪麗精神上似乎也出了點問題。她拒絕進食,體重下降,不愿與朋友們來往,最終被診斷為神經性厭食——一種青春期女孩經常罹患的飲食失調癥。盡管她遵循醫囑,一再入院接受治療,注射營養液,多次進入寄宿學校就學(因為精神病醫生認為這可能對治療有益),但還是時常陷入抑郁和失眠的旋渦之中。她拒絕與外界接觸,行為思想越發怪異。高中畢業時,她疑似患上了精神分裂癥,這可能是為人父母所能聽到的最糟糕的診斷結果,那種心碎程度,大概僅次于得知子女的死訊。
盡管如此,天資聰穎的瑪麗還是考上了斯坦福大學,今后的道路雖仍有不確定的因素,但基本一片光明。在本科學習階段,盡管病情多有反復,但瑪麗仍是個出類拔萃的學生。回顧大學四年,她學業有成,精神問題卻持續惡化。畢業后,她曾在舊金山某法律學校學習過很短的一段時間,但沒能完成學業。后來她又進入哈佛大學神學院開始攻讀神學碩士課程,希望能夠研習個人靈性體驗及其與精神癥狀的共同點。然而,她自己的精神癥狀——主要表現為聽到攻擊性語言,會產生階段性肌肉緊張,以至于失去行動與語言能力——引發了更加嚴重的傷害。她多次進入當地精神病機構接受治療,私生活混亂,最終懷上了孩子。瑪麗的妊娠過程漫長而痛苦,她甜美可愛的女兒(如今已經三十九歲,有特殊需求)一出生便伴有呼吸困難和癲癇的癥狀。既要和自己嚴重的疾病抗爭,又要撫養一個有缺陷的孩子,這顯然是一大挑戰。盡管如此,瑪麗依舊是個體貼入微的母親,她努力讓女兒在關愛與呵護中成長。然而,瑪麗的精神疾病始終如影相隨,她的人生長期陷于絕望與災難之中,成年生活更是如同一片廢墟,支離破碎,完全要仰仗著家人的堅韌以及她自己不愿屈服的決心,才勉強拼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