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青春期的女人羅麗在星期一碰上了一連串的煩惱事兒。首先是在外面瘋賭了一夜麻將的丈夫像幽靈一樣閃現在自己身邊。當時,時針指向七點,羅麗正躺在床上穿褲子,褲子剛剛拉到膝蓋上,就被丈夫的手按住了,丈夫的手很灼燙。羅麗吼了一聲:“干什么?我要上班去了。”丈夫的手變得很粗大,很有些執著,他利索地扒掉了羅麗的褲子,接著他又迅雷不及掩耳地扒光了羅麗的內褲。“我要上班,快遲到了。”羅麗一邊晃著雙腿,一邊嘟噥道。可是羅麗的聲音馬上被丈夫倒下的寬闊胸膛堵住了。她的雙腿也被這個迫不及待的丈夫堅決有力地扳開,羅麗無可奈何地閉上眼,說了句:“畜生。”羅麗說話的聲音很小,有些含混,丈夫根本沒有聽到,此時的丈夫早已變成了一座瘋狂的風箱,他的嘴巴和鼻子里散發著熱烘烘的粗重氣息。羅麗無端地被弄出一點興奮,可還沒有等她反應過來怎么回事,風箱就漏氣地癟了下去,最后變成一堆毫無生氣的物體。羅麗厭惡地把丈夫推下身去,匆匆地洗臉刷牙,簡單地梳理一下就騎著自行車上班去。
上班的路上,羅麗看見灰蒙蒙的天空像彌著一團混沌的水汽,就連懸浮在街上的自行車鈴聲也是陰沉沉的,充滿了令人作嘔的潮氣。羅麗機械地騎著車,樹葉在她的兩旁很有意思地分開,她的頭頂上方有一只笨拙的麻雀在飛翔,這些羅麗當然沒有看到,因為這時她的目光還相當游離,且有一種做愛后的疲塌神情。羅麗騎著騎著,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的羅麗在這個早晨特別惱怒,她想生活真他媽的沒勁,不是沒完沒了地磕磕碰碰,就是到處恣意橫流著一種原始的赤裸欲望,它們根本不理睬什么前奏,也不管什么過程,它們有的只是徹頭徹尾的目的。
羅麗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是在七點四十分五十八秒,當時辦公室的何內從椅子上站起來,沖著她努力地笑了笑,羅麗看不清何內笑的實質性內容,但她內心確實流過一陣暖融融的東西,與此同時她還感到何內四周繚繞著一圈清淡的茉莉花香。后來羅麗聽見何內說:“你今天的發型很隨意,充滿夜的味道。”她猜想何內今天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因為在她的印象里,這個剛分來不久的大學生在上個星期以前一直還相當木訥和缺乏浪漫。羅麗追了半天也沒有追上何內的思維,最后只好把它歸納于枯燥的生活扭曲了人生正常的行為和思想,所以從這方面來看,扭曲的哪怕是畸形的行為都為它們的存在找到合理的依據。
羅麗悻悻地坐在椅子上,日光燈在頭頂不動聲色地晃動著時間的虛線,她用雙手理了理凌亂的頭發,她想借此清理一下雜亂無章的頭緒,或者想想今天該干些什么。可是這種清理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它浮光掠影,不著實質的邊際,最后清理的結果偏偏是她不僅沒有理清好今天的工作程序,相反卻碰上了一件叫她尷尬和驚恐萬分的事。因為在她低頭沉思的過程中,她詫異地看到自己辦公室桌上的玻璃板下面醒目地壓著一張報紙剪貼,剪貼的題目居然寫著:接吻乃健身妙法。
羅麗的心立刻像不安的大海兇猛地涌過劈頭蓋臉的浪頭,她感到四周的墻壁和自己一起晃動。羅麗注視著這張來歷不明的剪貼,內心在幾秒鐘之內就完成了由好奇到震驚,再由震驚到不知所措的復雜過程,不過這種過程非常短暫,它馬上就轉換成為一種緊張的思考。羅麗覺得首要的問題是必須耐著性子把剪貼瀏覽一遍。剪貼的內容大致如下:
接吻乃健身妙法
據一項最新的研究成果稱:接吻可促進人體血液循環,而且還有防治胃病、膽病和牙病等諸多的醫學功能。世界著名的美國金氏性學研究所的人員認為,房事可能很快成為例行公事,而接吻能使人激動。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接吻的醫學功能被大大低估了。醫生們證實,接吻能夠消除應激反應。這種反應激素對人體健康是有害的,它能引起高血壓、肌肉萎縮、膽固醇增高、胰島素紊亂以及腦細胞損害等多種疾病。由于接吻時大腦里中子介質增長很快,它有助于消除應激反應。牙科醫生認為,接吻刺激唾液產生,唾液中所含的鈣和微量元素磷被牙釉吸收可防止齲生長,接吻還有鎮痛和幫助傷口愈合的作用。
很顯然,這張被人蓄意放進玻璃板的剪貼字里行間都透射出一種強烈的挑逗意味。而且這個人還比較了解自己,因為清瘦的羅麗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受到胃病和牙痛的雙重困擾,有時簡直叫她痛不欲生,恰恰她對藥物又有一種天生的反感。那么是誰把剪貼放進自己的玻璃下面呢?羅麗稍加分析了一下,覺得這個問題其實非常簡單,簡單得也許不是一個問題。首先她排除了自己,因為自己不會糊涂到連自己放進去都不知道。她清楚地記得星期五下班的時候還清理了一下玻璃板下面的一些名片、明星照片等諸如此類的東西,可以肯定當時沒有這張報紙剪貼。然后就是雙休日,這就是說問題很快就露出了清晰的端倪。羅麗想,我們辦公室只有兩個人,除了我就是何內,何內今天上班比我早,看到我的時候且有很不正常的笑容和問話,因此他是最大的嫌疑者。羅麗想,現在的大學生真是不得了,花花腸子像夏天四處蔓延的葡萄藤子,爬滿了他們枯燥無味的腦袋。
羅麗很生氣,她的目光像舞臺上的一束追光十分準確地定格在何內的臉上,這時何內正像向日葵似地緩緩轉過頭來,于是他們的目光先是生硬地糾纏然后又完全交融在一起。何內的臉不知為什么紅了一下,他甚至在椅子上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這個細節羅麗當然犀利地捕捉到了,她把這個細節理解為做賊心虛后的神色慌張。羅麗心里說一句: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可是羅麗實在找不到一種方式來譴責何內,事實上,她也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講剪貼的內容沒有多少不良因素,相反它包容著許多善意的揭示和規勸,但叫羅麗不能容忍的是何內的行為缺乏起碼的磊落風范。
接下來的故事漸趨平淡,它照本宣科地承襲了辦公室男女庸俗的故事。這一天,羅麗和何內各自整理著資料,他們低著頭,在黯然的辦公室里互不答理。何內顯得有點心神不定,他背后的墻壁上有一只蜘蛛默默編織幻想,最后它被淪陷在自己編織幻想之中。有時他會離開椅子拿著鋼筆走到窗前無聊地敲著玻璃。有一次何內甚至走到羅麗身旁,想看看羅麗究竟在干什么,可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從羅麗寬松的領口那兒滑落下去,他看到一對白皙的驚心動魄的碩大乳房。何內覺得呼吸變得有些艱難,昏暗的辦公室里四處游走著雪白的亮光。不過這個過程非常短暫,它宛若颶風中的一根火柴,剛剛匆匆地點燃,馬上又被匆匆撲滅了。何內在這一天的重要發現是:羅麗盡管過了女人的浪漫花期,但她成熟的韻味還是攝人心魄的。
這一天,我們注意到何內第一次按時上班下班,中途甚至沒有上過一次廁所。也沒有到別的辦公室走一走、吹吹牛,他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鳥蜷縮在詩意的暖巢里。
至于羅麗,她有一種過來人的中性表情,何內永遠不可能窺探到她喧嘩的內心。其實,羅麗的內心早已被那張剪貼攪得亂七八糟,盡管她一遍一遍地努力試圖把它忘掉,可是那張剪貼還是頑強地占據在她腦海的每一個角落。而倒霉的胃病又恰恰乘虛而入地侵襲著她孱弱的身體。強烈的胃病使她聯想起剪貼上有關吻的諸多醫療作用,吻難道真的具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她用不停地喝茶來掩飾和減輕肉體和思維的雙重不安,她搜索枯腸地回味著有關吻的初始印象,可是她始終找不到任何與此相關的感覺,因為吻在她腦海和生活經歷中原本就是一片空白。為此她多少有些茫然。但她似乎很不甘心,她仍然在時間的每一個斷面上頑強地搜索著。
時間就這樣分分秒秒地過去,羅麗的這個白天充滿了燦爛的痕跡,就是到了晚上,它也像一道陰影緊緊地抓住著不放。羅麗顯然被這個問題折磨得精疲力盡,洗碗的時候,她打破了一個碗,看電視的時候,她又總是不停地換著頻道,她的這種表情很自然地引起了丈夫的注意,當電視停留在電影頻道的時候,丈夫有點按捺不住,他問:“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嗎?”羅麗回答。
“你難道沒怎么了嗎?”
……
羅麗沒有回答,她的臉上有一片緊張的紅暈。
“夜的味道是什么味道?”羅麗突然問。
“不知道。”丈夫回答得很干脆。
“究竟是什么味道?”羅麗仿佛還沉浸在某一種游離狀態之中。
“我跟你說過,我不知道,你說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扯淡。”丈夫摸了摸一下她的頭接著說:“你是不是病了?”
“你才有病。”羅麗推開丈夫的手白了她一眼,她覺得丈夫才是扯淡,她把眼睛無可奈何地投向電視,電影頻道正播放一部轟動全世界的愛情經典故事《魂斷藍橋》,男女主角在藍橋上旁若無人地熱吻。羅麗的心仿佛被電擊一下,她閉上眼睛,感到房子外正下著傾盆大雨。
“吻是什么滋味?”她睜開眼睛,認真地問著丈夫。丈夫沒有聽見,他的眼睛正一動不動盯著電視熒光屏,這時男女主角正在床上拼命地翻滾,女人的身體白花花一片。
“吻是什么味道?”羅麗推了推丈夫,這時,她多想被人吻一下。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丈夫轉過身來問,這時熒光屏是漫長的黑夜。
“我問你吻是什么味道?”羅麗生氣地說,她狠狠地揪了一下丈夫的耳朵。
“我怎么知道。”
“你為什么不知道?”
“我從沒吻過。”
“真的嗎?從來就沒嗎?”
“從來就沒。”
“也包括我嗎?”
“包括。”
“豈有此理,居然沒吻過我。”
“當然想吻你,可那時你太一本正經,你總是不讓我吻你。”丈夫委屈地說。
“我說過不讓你吻我嗎?”羅麗的眼睛一閃一閃,就像兩個來歷不明的圈套。
“我每次想吻你的時候,你總是把我推開,我問你為什么,你總是說我有口臭。”丈夫喁喁低語道。
羅麗吃吃地笑了,她的笑聲在房間里滾動,它像遙遠的雨季在草坪上留下生動的脆亮弧線。
“你有口臭嗎,其實我知道你沒有,你的嘴巴里一直散發著輕淡淡的薄荷香味,你是個小壞蛋,不過恰恰是這一點吸引了我。”丈夫說:“我怎么好像在一片過去的森林中迷了路。”
羅麗這會兒覺得丈夫突然有些可愛起來,這個干什么事都很草率的丈夫正溫柔地望著自己,他眼里的渴求正跟夜色一樣醒目。羅麗把身體朝丈夫靠過去。因為,有一種欲望火一樣迅速傳遍全身,而且沒有什么時候比這次更為強烈過,它簡直像鋪天蓋地的洪水。羅麗把臉靠近丈夫的臉,說:“吻吻我吧,把它當成那段青春時光的補償吧。”
啊!丈夫有些不知所措,他慌亂地捧住了羅麗的臉,他生硬地把嘴唇迎向羅麗,可是他只輕輕地碰了一下羅麗的嘴唇就離開了。
羅麗把剛剛閉上的雙眼睜開,她生氣地扯掉丈夫的雙手。
“我要你吻我!”她說話的聲音濕漉漉的,像來自一處水光瀲滟的水域。
“吻個什么,有啥意思。”丈夫的雙手很固執地伸向羅麗的腰。
“我要你吻我。”羅麗的口氣充滿了乞求的味道。
“毛病,打死我也不親,都老夫老妻,窮浪什么漫。”
“滾開!”羅麗突然吼了一聲,她的頭發如醒來的獅子在空中不停地憤怒顫抖,她實在不能容忍丈夫的這種遲鈍和粗魯,她的眼里滿是不可控制的閃閃淚花。這一夜羅麗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始終有對面目不清的男女熱烈而漫長地接吻,最后他們倒在一片暗香浮動的玫瑰叢中。而丈夫呢,則流水一樣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
“你早。”
“你也挺早。”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羅麗和何內總是在這種千篇一律卻春意盎然的對話中開始新的一天,他們同時發現這個辦公室的沉悶光線不知為什么變得愈加鮮活起來,他們經常抬起頭來,飽含笑意地打量一下對方,或者偶爾開一下輕松的玩笑,何內有一次對羅麗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是嗎?”羅麗故意反問了一句,近來,她似乎高興何內這樣的恭維和贊美。
何內接著說:“你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
“是夢中情人嗎?”羅麗問。何內一本正經地笑了一下。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