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樓緊挨著公路，看樣子很有些年頭，樓房只有三層，遠遠望去，辦公樓的窗戶像一排排干干的窟窿，辦公樓窗戶上的玻璃早已被頑皮的小孩用石子砸碎，因此它沒有理由不空?，F(xiàn)在只要風一吹，這房子就飄飄搖搖地發(fā)出一種怪叫。三樓的一個水龍頭壞了，它一年四季順著灰舊的墻面往樓下盡情地流，流得墻體都有些麻木了，麻木地長出一片瀑布形狀的綠苔。辦公樓好像廢棄了，沒有什么人辦公，只有一個老頭像鳥一樣地竄上竄下，一天到晚永不疲倦。

在舊辦公樓的左側(cè)，有一棟樓房已經(jīng)蓋到七層，而且好像沒有停止的跡象。在辦公樓的右側(cè)，規(guī)模宏大的體育場已經(jīng)封頂。在舊辦公樓的前面，一條水泥馬路橫亙在那里，馬路上的車和人都很多，車和人總是匆匆地在舊辦公樓前經(jīng)過，它們把灰塵和喧囂不折不扣地吹向這棟千瘡百孔的房子。在辦公樓的后面，有一片野草在不動聲色地瘋長，野草叢中有時夾雜著一兩朵開放的鮮花。

老頭有些怪，一天到晚在樓房里竄來竄去，每天還把各間房子打掃一遍，他從不讓車停在樓前，累了的時候，就躺在野草叢中，嘴里叼著一根芨芨草，眼睛望著無鳥的天空。

老頭究竟要干什么呢？匆匆離去的人們從不深究，他們簡單地認為這是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糟老頭子。

這一天早晨可以用明媚、祥和等美好的詞匯來形容。老頭的身影好像被朝霞點燃了，他臉上的皺紋鑲嵌著一道道滾動的金邊，不知為什么，老頭在這個早晨弄來一張快要散架的辦公桌，他把它扛到二樓東頭的第一間房子里，后來他還搞來一把木椅，老頭坐在椅子上，雙手攤在桌上，他有時全神貫注地凝思，有時抬起頭看看窗外的風景，這間房子正對著馬路，只要他一抬頭，就隨時能看到馬路上發(fā)生的各種新鮮事兒。從前這間房子是一個處長的，聽說現(xiàn)在遷居到一棟豪華的辦公樓里去了。

老頭其實還很忙碌，首先是用開水瓶打水，接著把樓上樓下的所有房間打掃干凈，然后他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開始了新的一天工作。有時馬路上的人們看見他仰著脖子喝茶，樣子是既焦渴又安閑。老頭的這種方式好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天天都是如此。

沒有誰來這棟舊辦公樓里辦事，坐在從前處長辦公室的老頭也無人問津，辦公室一天到晚都很安靜，安靜得連墻角都長不出一絲蛛網(wǎng)。老頭似乎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常常爬在窗臺上緊張地看著馬路，以及馬路上流動的車和人。馬路上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意外，有時車會熄火，有時人在吵架，但他喜歡在這個時候多看會，看著看著他的眼睛和臉色就一起黯淡下來。

后來，老頭在一個早晨看見辦公桌上有一堆細膩的鳥糞，他沒有把它擦掉，而是用粉筆在鳥糞的四周劃了一個圓圈。這一天，他就一刻不停地看著這堆鳥糞，他反復地說著一句話：“我終于觸摸到一個鳥糞的消息?！闭f完他的瞳孔開始放亮，嘴角上也掛著云彩一樣的笑意。后來鳥糞干了，它牢牢地粘在辦公桌上，就是想擦也擦不掉了。辦公桌上再也沒有出現(xiàn)第二堆鳥糞，老頭常常失神地對干枯的鳥糞說：“消息和陰影游蕩在哪里？”

雨季很快來到這個城市，枯燥的馬路上變的水汪汪。有時雨下大的時候，常常有人到辦公樓來避雨，他們在一樓的門廳或者臺階上一邊看著淅淅瀝瀝的雨水，一邊不著邊際地談論城市里發(fā)生過的一些舊聞。老頭這個時候常常拿著一個破舊的記事本，警惕地盯著這些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的人群。他總是挨個問那些躲雨人的身份和工作單位，以及到這棟樓房找什么人辦什么事，他的舉動搞得人們莫名其妙，有人提出疑問，問那么清楚干啥？查戶口的？老頭這時候就很憤怒，他把臉拉得老長老長地說：“這是規(guī)定，你們懂不懂什么是制度?！倍阌甑娜藗兏械胶猛?，調(diào)侃地說：“一幢破樓，有什么金貴，又沒什么人辦公?！崩项^感到遭受了凌辱，他把胸脯拍出一陣悲壯的轟鳴，他說：“我是干啥的，難道不是人嗎？”躲雨的人們無可奈何，只有老老實實地報上自己的姓名、職業(yè)、單位，他們來這棟樓房的目的大部分是躲雨，偶爾也有填辦事表或上廁所。老頭一五一十地把這些情況登記在本子上，老頭的字寫得灑脫、空靈，躲雨的人們暗暗地有些驚詫。

這個城市的雨季似乎很長，辦公樓一樓的水泥地上都長出了一層白色毛茸茸的東西，整棟樓房就包容在一片刺鼻的霉氣里。到這兒躲雨的人越來越多，這些粗心大意的人們一到門廳就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話，就像一群趕不走的嘰嘰喳喳的燕子。老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很明顯是缺少睡眠的滋潤。老頭在這個雨季睡不著覺，他常常聽見自己的骨頭吱吱作響，老頭憂心忡忡地看天上落下的雨和門廳里五顏六色的人。

后來，老頭在門廳里貼了一張公告，公告的題目叫《躲雨人須知》，公告規(guī)定躲雨人不能在門廳里大聲喧嘩，不能亂扔果皮、紙屑和其它臟物，不能在樓房里到處亂竄，否則給予驅(qū)逐之處罰，情節(jié)嚴重者或?qū)医滩桓恼呓o予罰款之嚴懲。老頭說到做到，有幾個頂風作案者就被他毫不客氣地推入了瓢潑大雨中。

老頭還在一樓樓梯口釘了一個木柵欄，在它旁邊鄭重地寫了“閑人止步”幾個大字。躲雨人常?？粗@幾個字發(fā)呆，他們想不通這棟破樓還有什么值得護守的東西，但他們更想不通的是老頭的葫蘆里究竟賣得是什么藥。

雨還是在這個城市里漫不經(jīng)心地下著，但到舊辦公樓里躲雨的人卻越來越稀少了，他們在門廳里呆著，不敢說話，也不敢隨便走動，他們的目光被《躲雨人須知》和“閑人止步”幾個黑體字牢牢拴住，他們感到這兒的空氣沉悶、渾濁，因此還不如在雨中自由自在地淋個痛快。漸漸地沒有人到這里躲雨了，辦公樓就像雨中漂浮不定的孤島，老頭看著在雨中與樓房擦肩而過的人們說：“流水總是無意的，我們永遠都捉拿不了它的呼吸?！闭f完他的嘆息就和房外晶亮的雨水糾纏在一起。

雨季終于過去了。舊辦公樓在太陽的輻射下熱氣騰騰。老頭的精神漸漸有了一些松懈，各種規(guī)章制度建立起來，掛滿了各個房間，各個辦公室的門牌被他擦洗干凈，褪色的字跡也用鮮紅的漆重新描過，老頭干得非常仔細、賣力，衣服上濺滿了醒目的紅漆?，F(xiàn)在老頭照樣很早到這棟樓房，掃地，打水，然后就坐在那張搖搖晃晃的破桌邊喝茶上班，老頭一坐就是一天，從不拉屎撒尿。

一天，有一個女人把老頭揪扯到樓下，女人揪住的是老頭灰色的胸襟，老頭蜷縮著腦袋，就像一只嗷嗷待斃的閹雞。老頭揮動著枯枝似的雙手，口里說著：“我不回家，我就不回家?！彼眢w的重心往辦公樓的方向拼命地傾斜。女人和老頭的拉拉扯扯引了街上行人的注意，人們像蝗蟲一樣地席卷而來。女人對老頭說：“你女兒剛打了胎，就又跟一個男人跑了。”老頭說：“我沒有女兒，我只有工作?！迸舜舐暼氯碌卣f：“你究竟管不管？管不管？”這時看熱鬧的人很多，他們團團圍住了女人和老頭。老頭的腦門上沁出顆粒大的汗珠。他對女人吼道：“婊子，老子不認識你，再干擾我工作就告你?！迸耸乜粗鴩^的人群說：“他是個神經(jīng)病?！迸苏f完就噙著眼淚走了。

辦公樓表面恢復了平靜，但樓房內(nèi)外隨后發(fā)生的事叫老頭格外憂傷。首先是樓房后面那片野草已被徹底鏟除，那里堆放著很多鋼筋、磚塊和水泥。其次晚上常有人站在旁邊朝樓房的墻面撒尿，也有不少人跑到樓房里拉屎，這樣的事每天都要發(fā)生，簡直防不勝防。老頭只有不斷地打掃，除此之外，別無辦法。他曾埋伏過幾夜，但樓房的屎還是屢禁不止，因為這樓房實在太破，漏洞太多，他能守住一個門，但守不住其它的缺口。他憤懣地說：“老子捉住了一定要割掉你的雞巴，用水泥堵死你的肛門?！?

但真正叫老頭生氣的是，他在一個早晨發(fā)現(xiàn)辦公桌散架了，它的腿折斷。老頭仔細地察看了桌子倒塌的原因，并很快找到了結(jié)果。肇事者肯定是一對偷情者，因為桌面上留下了一攤腐敗的精液。老頭猜想這是一對瘋狂的走投無路的偷歡者，他們一定看中了這里的安全和僻靜，他們一定躺在干硬的桌面上搖搖晃晃，也許他們得意忘形的時候就是他們和桌子輝煌倒塌的時候，老頭甚至猜想他們狠狠撞擊在樓板的那一刻是女人最幸福最有力量的一刻。

老頭把散架的桌板扔出窗外，他甚至把茶杯、開水瓶砸爛，然后他搬起那把唯一的木椅走出樓外。老頭回頭望了望辦公樓，辦公樓的水龍頭這會兒流得格外瘋狂，它冰冷的水珠四處濺落到老頭的身上。老頭朝僵硬的樓房大吼一聲：“為什么？為什么？”老頭的疑問在破損的房子里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