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僅僅一年,在中央和省革委的直接干預下,江城兩股造反派不得不偃旗息鼓,不僅如此,還被勒令立即交出所有槍支彈藥。緊跟著,兩派首領被同時拘留收押。江城一年多來‘子彈在飛’的驚悚場面終于不再出現。江城人民一下迎來了久違的和平陽光。那種人心惶惶、秩序混亂、民生凋敝的可怕日子也隨之結束。
毛大年一家又回到了闊別數月的家中。
還是那間普通的平房,盡管面積不大,還十分簡陋,可此時卻顯得那么溫馨,那么熟悉,那么親切。
毛大年雙手叉腰站在房間正中,一面環視著四周,一面感嘆道:“還是自家好啊!”
田文芝則拿出女主人的干練,一邊挽起袖子一邊吩咐道:“曉東曉斌,別盡顧著搗鼓自己的東西。你們兩個,一個掃地,一個抹灰,我來整理床鋪。嗨,這房間怎么幾月不住,就囤了這么多灰呢!”
的確,房間里只要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是灰積得厚厚一層。
“人就是用灰捏吧成的,是人能避得開灰嗎?”毛大年打趣道,“我還是干我的老本行吧!”說完,拿起水桶到屋外擔水去了。
取水的地方就是一個公用自來水龍頭,離毛家住的平房大概六十來米遠。平常,這一排平房,十來戶人家的吃喝用水,以及洗菜洗衣用水,都指著這個水龍頭。碰到用水高峰的時候,那是要排隊輪流接水的。
取水是個重體力活,一擔水裝滿兩個水桶,估計有一百來斤,所以這活基本都由毛大年長期承包了。碰到毛大年臨時有事不在家的時候,那就由曉東和曉斌兩人抬水,沒辦法啊!這不就是兒歌中唱的‘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嗎!
整個打掃衛生的活一直從上午忙到傍晚才算結束。其他人的活都是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只有田文芝則是一直在忙乎,什么洗啊、曬啊、收啊、撿啊、疊啊,別人基本都插不上手,就看她一個人忙進忙出的。
忙了一天,終于該吃晚飯了。晚飯很簡單,也就稀飯饅頭,加上自己腌制的咸菜。
一家四口就著咸菜,嘬著稀粥,啃著饅頭,吃得正香的時候,門外響起敲門聲,似乎還聽到‘田老師在家嗎?’的問詢聲。
毛大年抬起頭來,眼中似有點驚訝地說道:“像是隔壁蘇姨的聲音。曉斌,快去開門!”曉斌麻溜跑去把門打開。果然,外面站著的是蘇姨,可她顯然有些遲疑,不知該不該像往常一樣直接進來。田文芝見狀馬上跑過去拉著她的手說:“咋站在門口不進來呢?吃了沒有?要不和我們一塊吃點?”
蘇姨這才跟著田文芝一塊走進屋里。
曉東曉斌忙說了聲:“蘇姨好!”就閃到一邊去了。
曉斌上次見到蘇姨還是王文超被帶走的那天。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可現在時隔不到兩年,蘇姨仿佛就像變了個人,才三十多歲,頭上就多了些許白發,眼尾紋有向發際蔓延之勢。最主要的是精神狀態變了,變得像霜打的茄子——沒精打采的,原來的蘇姨可是見人都是有說有笑的啊!
蘇姨勉強笑了笑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吃飯了!”
毛大年忙說:“哪里的話,都多年的老鄰居了,說這話就見外了。”
蘇姨頓了一下接道:“打從老王出事之后,我一直帶著小軍住在我娘家。在娘家住長了也終歸不是個事。你們也知道我娘家還有小軍他舅和姨呢!這不,市面太平了,我也打算搬回來住。”
田文芝一旁忙附和著說:“搬回來好,搬回來好啊,這樣我們左鄰右舍的也熱鬧點嘛!”
這時,蘇姨似乎有些為難地看了田文芝和毛大年一眼。毛大年和田文芝馬上意識到蘇姨可能有什么難言之隱,忙說:“有什么需要我們做的,你就說,不用客氣的!”
蘇姨猶豫了好一會,才終于咬咬嘴唇,紅著眼睛道:“老王被帶走后,可遭了不少罪啊!”
蘇姨聲音有些發顫,同時刻意把‘罪’字壓低了聲音,像是怕人聽見似的。
接下來,蘇姨聲調有所舒緩地說道:“最近上面派人通知我說,盡管王文超的錯誤性質是嚴重的,但考慮到王文超的一貫表現還是不錯的,所以決定暫將其下放到江城喬積圩農場監督勞動,以觀后效。家屬可以每半年申請探視一次。”
說到這,蘇姨抬頭看著毛大年和田文芝說:“我想這一兩天去農場看看老王,如果可能的話,就在他身邊照應他幾天,他胃一直都不太好。”
話到此,已不用再明說了。田文芝當即表態道:“你放心去吧,小軍就交給我們了,晚上就讓他和曉斌擠一塊睡。”
毛大年補充道:“見到老王替我問聲好!勸他想開點,保重身體要緊!”
蘇姨連聲謝謝后,告辭出門。
蘇姨走后,毛大年當即跟田文芝感嘆道:“老王算是很幸運了!據我所知,類似老王這種情況的,很少有就地勞動改造的。”
田文芝不禁問道:“不就地改造,還能去哪?”
毛大年沉吟了一會,道:“那可難說了,戈壁灘、北大荒不都可以去嗎?只不過那都是些天寒地凍,鳥不拉屎的地方。以老王的身體,真要去那,有命去,能否有命回,那就兩說了!”
其實,毛大年跟田文芝聊這些的時候,他們絕沒想到王文超之所以能有這樣的結局,絕不是王文超運氣好,而是王文超有個弟弟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當時,王文超弟弟在省委辦公廳秘書處工作。由于那段時間,他正好給省委某主要領導做一號大秘,因而有機會從中斡旋,并做了大量工作,這才有了王文超后來命運出現大幅度轉變之可能。
江城一中的老教師,時隔很多年后,都還有人為當年上級部門對王文超的這種高舉輕放的發落,既嘖嘖稱奇,又深感不解。其實,這世上哪有多少無緣無故的好事會隨便落到人頭上,更多的時候都是由于內外綜合因素交叉影響,相互作用而成的。
王文超本人是否了解這其中的曲折關節并不重要,關鍵是這命運一瞬間的改變給人留下的感嘆是意味深長的。
當年,王文超因一字之差而身陷囹圄,而今,又因其弟之周旋而峰回路轉,雖重返講壇無望,但至少能留在本地,性命堪稱無憂了,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