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妙玉的心理暗疾
- 誤讀紅樓
- 閆紅
- 2776字
- 2021-05-08 11:20:39
劉姥姥兩番入榮國府,曾見各等臉色,如賈母之降尊紆貴,王熙鳳之前倨后親,賈寶玉之懵懂的關心,以及周瑞家的之優越感……讓人微微感動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劉姥姥告辭時,她送了一百兩銀子,由平兒轉告劉姥姥,讓她拿回去做個小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投親靠友的。這話里既有洞若觀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問題,更設法解決問題,王夫人雖可憎,但有幾處顯示出名門閨秀的大家氣象。
賈府上下對這個窮婆子都還算照應,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賈母興師動眾地帶了姑娘媳婦陪劉姥姥逛大觀園,來到櫳翠庵,妙玉忙接了進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賠笑,還特地避其所惡不上六安茶,留心隨和簡直趕上了寶釵。然而,對了劉姥姥,她的甜蜜笑臉蕩然無存,劉姥姥用過的杯子不許收進來,后來看在小帥哥賈寶玉的面子上,答應送給這個窮婆子,還特地聲明,幸好是我沒用過的,若是我用過的,砸了也不能給她!
相比她的鄭重其事,同樣對劉姥姥不以為意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蟲”的妙喻讓這幫沒心沒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稱贊,“攜蝗大嚼圖”的題跋令湘云笑得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為什么這二人對劉姥姥的厭惡如此明顯?劉姥姥四處打秋風,是讓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鳳乃至“富貴閑人”賈寶玉尚知她生計艱難,能起惻隱之心,為什么妙玉與林黛玉就不能體諒到這一點,進而攻擊有加呢?
這與她們的身世背景有關,她們和劉姥姥一樣,皆是大觀園里的外來者。先說妙玉,放到現在,她是一個典型的小資,自戀,而且自負,但這種自負之后,又何嘗沒有一份自卑?
書中雖說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進大觀園之前,已經父母雙亡,家里未必能給她留下多少家產,黛玉的父親生前還是巡鹽御史呢,還不是一無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點犀喬、綠玉斗之類,與其說是展示富貴,不如說反映她特別“事兒”,像她自以為神奇無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沒嘗出來,她那些非同凡響的不俗之器,也不過是她自戀精神的具象而已?!都t樓夢》里向來有夸張語,比如秦可卿的房間里,就有西子浣過的紗衾、紅娘抱過的鴛枕、武則天擺過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誰能把這些統統當真?不過是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罷了。
據好事者考證,這一段其實是譏諷,比如她那個杯子,叫作什么來著?唉,那三個字實在打不出來,我試著從網上找一個復制粘貼到這兒,結果所有的版本到這三個字就成了亂碼。反正就是一個杯子,有點像葫蘆的那種,上面刻著“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有學問的人告訴我那幾年蘇軾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書,元豐二年(1079年),因為作詩諷刺新法,以“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蘇軾被捕下獄,即有名的“烏臺詩案”。出獄以后,蘇軾被降職為黃州團練副使(相當于現代民間的自衛隊副隊長),一干就是五年。這期間蘇軾過得非常窘迫,他給秦觀的信里寫道:
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林語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顧慮……
他說得輕松,讀起來只覺得辛酸。元豐四年(1081年),他的積蓄快花完時,在朋友的幫助下,申請到幾十畝薄田,蘇軾帶領家人開墾荒地,種田幫補生計。林語堂特別強調,蘇軾絕對是農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謂的幾十畝地極其貧瘠,為荊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他的捉襟見肘,可想而知。
這種情況下,蘇軾上哪弄一個晉王愷珍玩過的奇形怪狀的茶杯?被認為是諷刺也不足為奇。妙玉果真家底頗豐,便不至于寄人籬下,或者像寶釵似的偶爾住住也可,那么進來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說什么“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后來王夫人又下了個帖子,她自感受到尊重,有了面子,遂結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戲子一道進入大觀園。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戲子的入駐是為元春省親準備的,小戲子能做才藝表演,小尼姑則是這豪門巨族不可或缺的擺設。不管妙玉如何自視甚高,王夫人怎樣大度地給她面子,歸根結底,她和小戲子差不多,不,小戲子還能為人所用,她不過和大觀園里養的那些鹿、那些鶴差不多,精神觀賞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沒有朝深里想過,估計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夠面對自己的一無所有寄人籬下,是因為她畢竟是賈母的外孫女,賈府的至親,這身份還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卻令一個驕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卻不等于不存在,眾人的眉高眼低、獨處時的思緒萬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處境,她極力要擺脫這窘境,因而呈現出攻擊性人格,以打擊對方來證明自己的不同尋常。
攻擊劉姥姥即是一例,其實她跟劉姥姥本質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話:“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幾?!彼蛣⒗牙褋淼酱笥^園,同樣為了生計。但是她通過對劉姥姥的極度鄙視,來劃清界限,那個聲明,不但是發表給賈寶玉等人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在卑微與倨傲之間,勉力掙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個抓著自己的頭發想離開地球的人,飛升的夢想一次次被真實的地球引力挫敗。
黛玉對劉姥姥的厭惡,部分程度上也是外來者的身份使然。與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處境畢竟不同,雖是寄人籬下,到底還算半個主人,和劉姥姥本質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隨口譏諷,并不緊張兮兮地發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聰明,她的刻薄也令人莞爾,俏語嬌音讓你想不原諒她也難;第三,黛玉討厭劉姥姥,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誰讓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講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引得寶玉生出憐香惜玉之心,讓林妹妹為個莫須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時遷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卻常常想象后四十回應該更博大,更混沌。賈家敗落時,黛玉若還沒死去,再與劉姥姥相遇,又當是何等光景?她當能理解這個窮婆子的不得已,有時候,人的理解力和閱歷也密切相關,對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夠與生俱來,對現實人生萬般苦楚的理解,有時卻得靠自己去經歷咂摸。經歷了一切的寶玉呢,應該能夠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潔癖,更加理解為生計四處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無所謂的劉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親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殺不可辱的扮相?畢竟,一切是你自己選的,利益與屈辱你都要承擔。身處如此局面,劉姥姥滑稽的樂天展現出她生命的力度與廣度,泥沙俱下,浩浩蕩蕩,不糾纏細枝末節,奔向確定的主題,我覺得這樣很好。
而且,我也不覺得劉姥姥就沒尊嚴,相比妙玉嘰嘰歪歪自相矛盾紙上談兵的尊嚴,劉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樂著是真正的尊嚴。她不允許自己愁眉苦臉,她總能找出理由說服自己理解,雖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時行樂,這個樂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運摁到最底,依然能夠從容不迫地自得其樂著。此刻,她的對手不是大觀園里的那幫人,而是命運。她在命運面前展現了自己不計較一時一地之失的理性,該低頭時就低頭的韌性,命運也拿她沒脾氣,這才是真正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