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律師的氣度
- 合伙人:律師成長之道
- 丁慧
- 10056字
- 2021-05-06 15:42:08
越是半懂不懂的人,
越是不能掉以輕心。
第二天早上八點,潘越精神抖擻地出了電梯,正看見秦大江拎著一個酒店的紙袋,表情嚴肅地站在大堂。
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在“祥云盛”定制西裝的映襯下,原來土得掉渣的秦大江也有了幾分律師氣質。偏偏潘越眼尖,看到了他黑皮鞋里突兀的白色襪子。他生氣地走過去正要開口說他,不提防斜前方一個踩著高跟鞋的美女,走著直撞到身上來。潘越正覺得莫名其妙,定睛一看卻是錢婷婷!她穿了一套絳紅色的西裝套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儼然一個職業感十足的白領麗人。
潘越還沒搞清楚她這是又在唱哪出戲,侯秘書已經進了旋轉門熱情地招呼潘越:“潘律師,辛苦了!”
潘越迎了上去:“侯秘書,怎么勞煩你親自過來了?”
“老朋友嘛,應該的。這是……”侯秘書看了看潘越身后的兩個人。
潘越一回頭看見錢婷婷一本正經地站在秦大江旁邊,只得含糊地說:“都是我的助理,這是小秦,秦大江,這個……是小錢,錢婷婷。”
“果然都是精兵強將!幾位大律師,咱們先上車,邊走邊說。”潘越和侯秘書在前面走。
錢婷婷踩著高跟鞋鼻孔朝天跟在潘越后面,得意地路過秦大江。秦大江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血來!
項目啟動大會是在鏡湖市政府最大的會議室里召開的,參加會談的有分管工業的劉秉璋副市長,還有侯秘書、相關的政府部門、銀行、審計機構、評估機構、電子廠的幾個主要的領導干部、電子廠職工代表等。大會議室里滿滿當當的。
劉副市長在講話中開誠布公地說:“很多國有企業進行的公司化改制都用的是‘翻牌子’的做法,就是直接將名稱換為‘公司’,將‘廠長’換為‘董事長’等,根本不觸及產權制度和企業管理層機構。我認為,在國家發布了一系列跟國有企業改制有關的政策和制度后,這種‘翻牌子’的做法是短視的和投機的,不能解決根本性問題,而且在老問題沒解決的情況下很快會延伸出新問題。我們鏡湖既然要做,就要把這件事情做好,讓每個員工受益,讓大家重新找到以前那種作為電子廠員工的自豪感和歸屬感……”
秦大江聽得非常認真,一絲不茍地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他那努力表現得老練成熟的外表下,內心正無比激動。這不是白日做夢吧!他,一個地道的四川鄉下娃,父母見到村主任都要笑臉相迎,覺得村委會開會都是國家大事!今天,他居然可以坐著市政府的小車,在市政府的會議室里,和經常出現在電視里的副市長一起開會!他抬起頭看到了攝像機,立刻又挺直了脊背。要不是掐了一把自己挺疼的,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真希望這個電視節目能上衛星,真希望家里人能看到他在和市長開會啊!
輪到潘越發言了。潘越簡單地說了兩句開場白,直奔主題:“企業進行公司化改制的依據,除了《民法通則》《轉換經營機制條例》等之外,我可以透露給大家的是《公司法》已經基本起草完畢,預計明年就會正式頒布實施,而我們正好可以接著《公司法》的東風,向企業上市這個目標繼續邁進。下面我重點講一下改制的思路和方法。”
潘越沒有拿任何稿子,所有的內容都是脫口而出,目光柔和而自信地環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第一步,成立改制工作小組;第二步,界定產權,這是國有企業改制的一個基礎工作;第三步,進行資產評估;第四步,形成書面的改制文件,改制文件的核心內容是改制方案;第五步,召開職工代表大會,審議通過改制文件;第六步,將職代會通過的改制方案報請主管部門審批;第七步,全體員工的重新定位;第八步,取得債權人的支持;第九步,根據改制方案確定的股權結構,各股東認繳股資,并在認繳后召開首次股東大會;第十步,變更工商登記和稅務登記,和進行其他權屬登記,就是產權、土地使用權、工業產權到相應的管理機關進行登記,為下一步公司上市打好基礎。這十大步是基本步驟,但并不是說每一步都是必要步驟,我們會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隨時評估、隨時調整。這些步驟完成以后,我們基本上就可以建立起一個以現代企業管理制度為核心,以員工持股為手段,具有一定競爭力的現代意義上的公司。”
潘越講話時,語調平穩、語氣平和,面帶微笑,但是有一種自然的氣勢散發出來,這種氣勢讓整個會場完全沒有任何交談和走動。
這才是大律師的氣度和口才!
這才是職業精英!
這才是胸有成竹、謀定而后動!
秦大江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崇拜潘越的。昨天,他還對潘越做事漫不經心、看到美女沒底線的行為感到輕蔑,對潘越的專業能力充滿懷疑。什么大律師?保不齊就是個大忽悠!而此時秦大江已經下定決心,要做像潘越一樣的律師!他熱血沸騰中扭頭看了一眼錢婷婷,發現她正無聊地在紙上畫小人,就打心底里輕蔑地“哼”了一聲。
中間休息了一會兒,會談重新開始,劉副市長開場干脆簡短:“成立鏡湖電子廠改制工作組,我本人擔任組長。”隨后他宣布了工作組成員和工作組下設的辦公室的成員以及工作內容和工作方式,最后說:“各部門、各單位均要指定專門的對接人,一旦指定不能隨意變動。這次改制關系到鏡湖市上萬名老百姓,必須嚴格按照程序進行,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就在哪個環節問責!改制完成以后,所有人都是受益人。大家辛苦了!”
劉副市長沒有參加后半部分的會談,會場就比較活躍。不管是職工代表,還是廠長書記,問得最多的還是股票上市的問題。坐在潘越對角線的沈達成冷冷地說:“改制是改制,上市是上市,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事情,北京來的律師應該比我們清楚。不說改制說上市,那不就是畫大餅嗎?哼!現在那么多改制的企業,有幾個能上市的?”
會議室里驟然一靜,都看著潘越。潘越看了看沈達成,沈達成帶著嘲弄和挑釁隔著桌子毫不示弱地也看著他。沈達成懂法律,并不代表他就懂公司改制。但是越是這樣的半懂不懂的人,越是不能掉以輕心。因為別人都不懂,也就看不清楚到底誰是半瓶子水。
潘越嚴肅地說:“改制和上市確實是兩個程序,但又并不是完全割裂的兩個程序。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好像咱們電子廠現在是個被迫輟學的孩子。現在進行公司化改制好比是讓他回到學校讀初中,將來在企業內部建立現代公司治理結構,完善現代企業管理制度好比是升學讀高中,而這一切都是為上市——也就是考大學做準備的。孩子考上大學,企業一舉上市,這是咱們的目的。那么多讀高中的,有幾個能考上大學?所以也不能說沈行長說的就是錯的。”潘越停下來看了看沈達成。
沈達成一鱗半爪的法律知識沒法和潘越相比,此時說不出什么響亮的理由來,只是打鼻子眼里“哼”了一聲。
潘越接著說:“目前的大形勢下,以上市為目的的改制是一個趨勢,咱們的理念是走在前面的。但是實際上只有規模大、效益好、主營業務突出的企業是資本市場喜歡的類型。咱們鏡湖電子廠雖然有技術、有規模,可是效益差、攤子大,最終能不能通過改制來提高效益、突出主營業務就要看我們的合作共事了。我在設計改制方案的時候,會直接做好下一步可能上市的銜接。如果咱們各部門各司其職,緊密配合,成功改制后,你們問我能不能上市?我在這里可以毫不猶豫地回答,從企業本身來看,‘能!’可是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往往是細節決定成敗。一旦沒有嚴格執行改制方案,以后不要說上市,連改制都可能失敗。到時候我的律師費雖然能夠照收,我作為鏡湖人收起來也沒有什么意思,各位的壓力就更大了。”
秦大江總結了一下潘越的發言,迅速概括出核心要點:“‘利’字當頭,‘利’‘害’結合!”
中午,市政府還是將工作餐安排在了鏡湖賓館。一放松下來,潘越這時才感到累極了。秦大江悶著頭只顧走路,錢婷婷不聲不響把潘越手上的東西全部接過去拿著。潘越心里萌生出“還是女孩辦事省心”的想法來。
沈達成路過他們,嘲笑說:“北京來的大律師果然不一樣,到哪里都有美女跟著。”
侯秘書笑說:“沈行長中午不能跑,您的支持可是至關重要!”
“哼,我哪敢和帶著美女出差的大律師一桌吃飯?”說完揚長而去。
酒桌上只要有女孩,那氣氛立刻不一樣了,更何況還是北京來的漂亮女孩,大領導又不在場,人人變得妙語連珠。潘越本來想讓秦大江看著錢婷婷,不要讓她喝多了,女孩子喝醉了難看。但秦大江這傻小子事事都以潘越為榜樣,喝酒也是依樣畫葫蘆,喝得忒實在。
錢婷婷一看他們擺出陣勢,不緊不慢地倒了一圈茶,這才睜著無辜的大眼睛說:“你們欺負我單身嘛!在座的還有沒結婚的嗎?”
看美女點名,六個鏡湖男人舉了七只手!
錢婷婷點駙馬一樣,一個一個確認了一遍。確認完了說:“咱們沒結婚的一致對外哦,不能讓他們結了婚的欺負咱們!”
這一招簡直讓眾人嘆為觀止!這酒喝得是真熱鬧,酒桌上的鏡湖人民在錢婷婷的指揮下,內斗得一塌糊涂,還團結一致把剩下那三兩個倒霉蛋灌得大醉。錢婷婷這次戰術運用在鏡湖酒場幾乎成為一個傳說。她只到過鏡湖一次,但是一直到很久以后,參加過這次酒戰的鏡湖人提到錢婷婷還會五體投地地說:“北京姑娘硬是厲害,一句話就能讓兄弟反目、河水倒流!”
多虧了錢婷婷,他們三個都沒喝多少,順順當當地自己走回了賓館。潘越沒忘記說秦大江:“你以后出差記得用所里的手提袋,不要用酒店的這種袋子。記得要穿黑色的襪子配黑皮鞋。律師要注意細節。”又跟錢婷婷說:“你買衣服的發票拿來,給你報銷。”
錢婷婷說:“有上限嗎?”
潘越把手一揮說:“你今天巾幗一出,誰與爭鋒。200塊以內!”
錢婷婷壞笑說:“那就200塊吧,我明天到北京拿其他發票充了哈。”
“為什么?”
“你不覺得這衣服眼熟嗎?這是我找酒店西餐廳主管借的制服。”
潘越哈哈大笑,拍著秦大江的肩膀說:“大江,你離這鬼丫頭遠點!要不然有一天你被她賣了,還是你自己看的買賣合同!”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點,潘越已經出現在北京中國證監會的辦公室里了。
潘越進門時只有李騰在。潘越看李騰剛剛二十出頭,就知道他這樣名校畢業直接進了證監會的年輕人,一定是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果然,他抬眼掃了掃潘越,冷漠地問:“找誰?”
潘越說:“李騰你來得真早,陳處來了嗎?”
李騰畢竟年輕,被人叫出了名字,又看潘越并沒有滿臉堆笑地討好,摸不準他的來路。猶豫了一下,應了一句:“哦,沒看見。”就不再理潘越,自顧拿起暖水瓶給自己泡茶。
潘越對于機關人員愛理不理的情況習以為常,有自己的一套辦法。潘越看著李騰的玻璃杯說:“你這是鐵觀音?”
“嗯。”
“鐵觀音是烏龍茶,屬于半發酵茶,你這樣泡,茶葉可惜了。”
李騰舉起杯子觀察著茶葉說:“不都是這么泡的嗎?我喝不了他們那么濃。”
等林洋進辦公室的時候,李騰和潘越正就茶葉問題討論的熱火朝天。潘越說:“你這樣腦力消耗大的,要多喝紅茶。云南滇紅、福建閩紅、安徽祁紅都可以。紅茶本來就是補氣的,再放點枸杞或者黃芪,消除疲勞、增強免疫力,特別好。”
林洋看見潘越居然在這里,又驚又喜:“你還真勤奮!昨晚半夜回的北京吧?”
混國家機關的年輕人,個個最少都有一百個心眼兒。李騰立刻感覺到他倆關系不一般,他雖然不知道林洋有什么背景,但絕對知道林洋是要好好團結的人,便開口說:“林姐,讓潘哥批講了這一會兒,咱們辦公室的茶葉都得扔了。”
讓李騰從愛答不理到稱呼“潘哥”,只用了20分鐘!
潘越揚了揚手里的資料:“鏡湖電子廠改制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是來討教學習的。”正說著,陳處手里端著一個大玻璃咖啡瓶改成的茶杯也進來了。他不太高,胖胖的,看到潘越一愣。這種玻璃瓶裝的咖啡剛剛進入中國沒多久,能夠喝得起的人是少數,用這種瓶子做茶杯目前是一種時尚。
潘越說:“陳處,我是來請教學習的。關于國有企業改制上市的好多具體問題,我跟我的老師王述教授也討論過,王教授說您是真正了解政策的專家,讓我來請教您。”
“王教授是你的老師?你在什么地方讀的書?”
“法學研究所。”
他表情緩和下來:“那你是我正宗的師弟嘍!”敘完閑話,幾個人坐下來。潘越攤開了資料:“鏡湖電子廠的改制的特殊性在于,上面主管副市長全力支持,下面電子廠的廠長是職代會選出來的,從上到下一條心在做這件事。電子廠本身雖然嚴重虧損,但是有底子,有技術,有幾個工程師還是蘇聯留過學的,做出來的東西在市場上很有競爭力。從這幾點出發,我想趁著這次企業公司化改制直接把基礎打好,這樣企業一旦扭虧為盈,就為以后進入資本市場鋪平道路了。只是怎么銜接我沒有想好,也沒有可以借鑒的方法。”
陳處說:“改制的操作程序直觀地體現為一系列相互銜接的法律文本。除了核心文件改制方案以外,你們還要做‘通告’‘員工意向調查書’‘入股說明書’‘股權認購申請書’等這些文件。這些文件產生的源頭,是基于改制的‘法律方法’。但是,為什么很多國有企業改制失敗?不要說上市,改制以后根本沒有改變實質經營問題。造成這種后果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認為還有一種方法沒有好好運用,那就是‘財務方法’。”
潘越心頭一亮,思索著說:“陳處這個提法很新鮮,可是我作為律師,去構建財務方法,是不是有些不妥?”
陳處說:“國有企業改制中的法律方法,是指利用法律之手,以保障全部改制行為的適法性為切入點,從程序和實體兩個方面實現改制行為的合法性。可是我國并未頒布規范國有企業改制的專門法律。我個人認為,只要在‘產權明晰、責任分明’的范疇內,想到法律之手之外還有財務之手,以國有資產的股東權益和企業的法人財產的處置為切入點,就可以兩只手同時抓,將兩只手統一納入合情、合理的范圍內。”
提到好多手,大家都笑起來。陳處說:“我在這里說句私房話,我們對改制文件的要求是‘周密而且完備’。但是改制是一個動態發展的過程,不可能也不應當在一開始就產生一個‘周密而且完備’的改制方案,那怎么辦?最好的方法就是符合‘合情’和‘合理’兩個基本原則。只要改制方案充分考慮了員工穩定問題、國有資產流失問題,并且能夠采取有效的應對措施,不管是法律之手,還是財務之手,動手的目的都是為了將問題納入合情合理的軌道,這就是我們的工作。”陳處層層剝繭,不緊不慢地把問題說得深入淺出、形象生動。旁邊科室的人過來串門,不知不覺也都圍著旁聽起來。
潘越點點頭說:“我打算在評估前進行必要的資產提留后,將電子廠的部分對外投資和非經營性資產剝離出去,得到一個評估后的凈資產。然后原國有股東的資產全部由公司的經營者、骨干員工和外部投資者受讓。股權結構按照制衡的原則,經營者控股保持在20%~40%之間,有利于公司穩定、長遠的發展。”
證監會精英匯聚,圍觀的人中有人接過話說:“剛才說到財務方法,我覺得有幾個方法可以用。”
潘越一抬頭,認出是在鏡湖見過的監管處的馬競。他是從人民銀行調過來的,在財務方面尤為專業。他看潘越左右找椅子,就微笑地擺擺手表示不用麻煩,繼續說:“國有企業改制中,首先可以好好考慮考慮對于稅費的運用。國家經貿委、財政部對這一塊都有相應的稅費減免政策,地方政府的力度就更大了,據我所知,即便是沒有也是可以爭取和協調的;其次可以考慮稅前抵補。”
他看到潘越疑惑的眼神,解釋說:“稅前抵補的意思,就是如果改制的公司全部接受原企業員工的話,可以首先用企業國有凈資產抵扣在職員工和離退休人員的有關費用,不足部分由土地評估值彌補,彌補后仍有不足部分可以采取掛虧的方法,用以后年度所得的收益增量部分稅前抵補,直到抵完為止。其他的財務方法還可以考慮調整資產負債表等。”
潘越恍然大悟。
其他人面對這樣具體的、鮮活的改制資料,都來了興趣,紛紛站在自己的角度發表意見。大家討論得不亦樂乎,一上午很快過去了。聽到走廊上說笑的人聲多起來,大家才意識到了午飯時間。去晚了食堂排隊時間長,圍觀的人都匆忙趕去食堂。
潘越看本科室的人都還沒去,就笑說:“各位領導忙了一個上午,我請大家中午吃個便飯。”潘越預料到陳處會拒絕,接著說,“就在咱們保利大廈附近的西餐廳吃個套餐,那里安靜一些。”
大部分人還沒有吃過西餐,大家不知不覺放慢了手上的事情。
陳處正在猶豫。林洋不經意地說:“瞧你的領帶,歪到哪了。”這句話非常巧妙地解除了陳處的后顧之憂。他笑說:“搞了半天這是家屬上門啊。既然這樣,我們聽小林的。”
潘越心里既高興又矛盾。林洋肯主動將兩人的關系披露給同事,潘越當然高興,但是潘越骨子里是很自負的人,總覺得利用了林洋的關系,就顯示不出自己的實力了。
午飯后,潘越馬不停蹄回到均昊所總部辦公室。均昊律師事務所在北京五星級的平和賓館九樓,作為中國頂級的律師事務所之一,它的辦公環境堪比國際大公司。進門的前臺上擺著鮮花,辦公室滿鋪地毯,大開間辦公室素雅、潔凈,每個臺面上都有一臺電腦和電話。
潘越掃了一遍辦公室,正是工作時間,大家開庭的開庭、訪客戶的訪客戶,辦公室里沒什么人。秦大江坐在角落里,面前堆著厚厚的資料,正低頭寫著什么。
“大江,和電子廠辦公室聯系了嗎?產權界定和資產評估進行到哪一步了?改制方案的框架完善的怎么樣了?”
秦大江一一回答了潘越的問題。潘越對秦大江的工作很滿意,又說:“把稅前抵補這部分內容添加到相應的改制方案里面。”潘越一邊說,秦大江一邊在紙上記錄,記錄完之后,秦大江看了一遍內容,說:“這實際上就是使用企業以后年度應交的所得稅減去改制上一年實交所得稅后的剩余部分進行稅前抵補,好聰明咧。”
潘越一聽,問:“你懂財務?”
秦大江說:“我本科的專業是審計。”
潘越心中笑開了花,表面不動聲色拍拍他的肩膀。一眼掃到秦大江面前的電腦還是“均昊律師事務所”幾個屏保的字飄來飄去:“你怎么不用電腦?”
秦大江諾諾半天,終于說:“這幾個字怎么消掉?”
潘越哭笑不得,伸手拍了一下鍵盤:“這是電腦屏保,按任意鍵就可以退出來。”
秦大江恍然大悟,盯著鍵盤看了半天,追問道:“任意鍵是哪個鍵?”
另一邊坐著的美女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潘越笑說:“你這是指責我海南的辦公室沒有配電腦嗎?我告訴你,電腦已經買了,和總所一樣一人一臺,你過兩天回海南辦公室就有了。”一面又對那個笑得收不住的美女說:“姜半夏,你就知道看笑話,就不能教教他嗎?”
姜半夏是均昊所首席英語翻譯,細眉杏目,皮膚雪白,穿一套極為修身合體的套裙,長得漂亮又才華出眾,她等閑不正眼看別人,說話也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有個外號叫“有毒姜”。她都沒看這師徒倆,盯著自己的電腦嘲諷說:“潘大律師,你是找了一個出土文物來嗎?完全沒有你的范兒。”
潘越很會護犢子:“他是什么年紀?等他到了我這個年紀,說不定范兒還超過我呢!”
姜半夏揚了揚眉毛表示不屑。
潘越問:“其他人呢?”
她朝小會議室里一努嘴:“樞密們都在了,就等你了。”
從大開間往里面走是均昊所的貴賓小會議室。此時小會議室里,白色的皮沙發上坐著其他四個合伙人,都穿著藏藍色西裝、黑皮鞋、白襯衫,打著領帶。看起來好像現代大律師的一幅油畫,只是各人形態不同,中間打著暗紅色條紋領帶年紀稍大一些的,身材略微發福,兩鬢已然斑白,他是合伙人之一王琛大律師,因為年紀較長,其他人均尊稱他為王先生。他雖然年紀最長,卻是坐得最有型的,腰背挺得筆直,一手拿著眼鏡,一手拿著資料在看。他左邊的是邢然,一米八幾的大個,眉毛奇特的濃而短,西裝穿在他身上就跟穿在劉德華身上似的,帥得沒邊。他懶懶地靠在沙發上,兩條大長腿伸著,正和吳大維聊天。吳大維坐在王先生右邊,他沒有邢然那么高,也更瘦一些,戴著考究的金絲邊眼鏡,悠閑地架著二郎腿。他和邢然是北京大學的同班同學,睡在上下鋪的兄弟。吳大維邊上靠在沙發上聽他倆聊天的是蔣力宇,他比較瘦高,也戴著眼鏡,他是邢然和吳大維是北京大學的校友。除了王先生,他們的年紀都差不多大,一定要分出兄弟的話,蔣力宇是邢然和吳大維的學弟,小一兩歲。
四個人看到潘越進來,紛紛嘲笑說:“又一個割據一方的諸侯回京了。”(蔣力宇是均昊所海口分所的主任,潘越是均昊所三亞分所的主任,所以他們說“又一個”。)
潘越隨便在邢然旁邊坐下來:“怎么著?五巨頭又聚會?要發生什么大事?”潘越說得不算夸張,這家中國頂級的律師事務所里,最有權勢的五個人都在這里了。
王先生說:“都到齊了,咱們開個小會,議一議力宇提議在深圳開分所的可行性。”
潘越說:“好啊。只要是開分所,開在哪里我都贊成。要是有一天均昊所的風氣變成了‘穩定優先,保守發展’,那就沒意思了,我就不玩兒了。”
蔣力宇說:“等一下,老潘我先問你個問題,你知道你離開海口所誰最想你嗎?”在去創立均昊所三亞分所之前,潘越在均昊所海口分所做了四個多月的律所副主任。
“誰?”
“我的前臺阿麗!”
小會議室里的人都笑起來。蔣力宇說:“你把阿麗帶到你們三亞去吧,我是沒法管了。我說辦公室里不能吃東西,她說以前潘律師都不管的;我說下班要把電腦關掉,她說以前潘律師都不管的;我說必須電話鈴響三聲之內接電話,她說以前潘律師都不管的……我就奇了怪了,你一共在我們海口所待了五個月都不到,怎么遺毒這么深?”
潘越呵呵一笑:“我是不管。你讓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管小姑娘?再說了,女孩哪有不吃零食的?吃就吃唄,客戶又不會因為我的律所前臺吃零食不來找我干活。”
“明天都去三亞所看看。我倒是很好奇三亞所的前臺是什么樣的。”邢然說。
“不用看,漂亮那是肯定的!”吳大維說。
說完了笑話,言歸正傳。王先生說:“對內,均昊所配合中央提出的‘十萬人才過海峽’的口號,立志‘要把紅旗插遍海南’。力宇在海口豎起了第一桿旗幟,小潘在三亞豎起了第二桿旗幟,效益都非常不錯。對外,咱們紐約分所已經成立。下一步怎么發展?借著力宇的提議大家說說想法。”
邢然說:“均昊所借鑒國際一流大所的模式,走公司化、專業化、規模化發展的路子,這個基本方針不能變。公司化方面,我們作為第一家授薪制律所必須實行一盤棋式的管理;專業化方面,繼續秉承‘提供高端法律服務’的理念;規模化方面,往一線城市擴張、設立分所是必經之路。”
蔣力宇點點頭:“南方談話我反復研究了好多遍,我認為中央的發展思路已經很明確了。我覺得咱們應該走在前面,所以我建議盡快設立深圳分所。”
“我基本同意你倆的觀點。但是,”吳大維話鋒一轉,“我覺得我們忽視了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據點——上海灘!”他表情嚴肅地環視了一下眾人,才繼續說:“經濟繁榮法律才會繁榮!世界級的國際金融中心,19世紀發展起來的有倫敦、紐約、巴黎這些老牌城市;20世紀初發展起來的有新加坡、巴哈馬,甚至開曼這些我們原來看不上眼的城市;80年代東京也開始崛起;現在連曼谷和吉隆坡也開放了金融市場。這些,說明了什么問題?剛才說到南方談話,南方談話非常明確地提出到了‘我們周邊的一些國家和地區發展勢頭迅猛’的現象,這說明,中央注意到了,并且急切地要追上周邊國家的發展,建立我們自己的國際金融中心!如果要在大中國建立自己的國際金融中心,各位想一想,你們會首選哪里?”
會議室里陷入了沉思,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約而同指向了同一個地方。
“我喜歡做第一!目前還沒有一家所在上海開分所,咱們就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潘越首先表態。
王先生說:“我附議。要么不做,要么做第一,很好!”
接著開始討論誰去上海開疆拓土的問題。潘越悄悄摸出了BP機,開始津津有味地翻看林洋的留言。在上海開分所的事情雖然重要,但是和潘越沒有關系。潘越在今年五月剛剛赤手空拳創立了三亞分所,上海分所不可能再讓他去。蔣力宇眼神虛無地聽著其他三個人爭論,心里想著自己的案子,這事和他也沒關系。
王先生看邢然和吳大維繞來繞去,繞得頭疼。王先生說:“大維,上海所是重要的基地,不可能新招一個合伙人放在那里。”
吳大維說:“那是當然。”
“上海分所第一個合伙人一定要總所派人過去。”
“那是當然。”
“邢然負責和國家經貿部對接,離不開北京。”
吳大維猶豫了一下:“那倒是。”
“所以上海只能你去。”
“我不去!”
所有人都笑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應該誰去,又都不肯明說,這情形實在太好笑了。可是事情總要往前推進。王先生笑問:“你不去的理由是什么?”
吳大維推推眼鏡,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陣子,說:“我聽不懂上海話。”
王先生笑說:“胡鬧!誰能聽懂上海話?”
吳大維眼睛掃了一圈,急中生智地一指:“老潘啊!”
潘越正沉浸在林洋情意綿綿的留言里,忽然感覺會議室里畫風一變。他抬起頭,其他四個人都正奇怪地看著他。
“怎么了?”
邢然突然側身來搶他的BP機,潘越回手一躲:“什么毛病啊?”
邢然說:“我就見不得你這花癡的表情,保準是在談情說愛!”
“談情說愛怎么了?我扛個佐丹奴破包裝一袋子現金,從海口坐了七個小時大巴到三亞開荒的時候,你怎么沒見到?對了,三亞辦公室的裝修費用還沒有給我報完呢!”
吳大維說:“你們看,他還有開荒的經驗。”
又是一陣笑聲。
潘越說:“我晚上還有事呢!趕緊的,說你們的正事。到底誰去上海?”
“你。”吳大維嚴肅地說。
“神經病!”
所有的人還都看著他。
“都看著我干嗎?”
“……”
“怎么就得出這個決議了?”
“你聽得懂上海話。”蔣力宇用兩根手指支著下巴,笑得深不可測。
“我暈死!告訴你們,現在調我回北京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我馬上要在北京結婚了,我不可能去!”
“你不是死不回北京的嗎?不對,結婚?你能結婚嗎?”
“現在能了。”
邢然伸手捅了潘越一拳:“人家亞黎嫂子多好。就你這個作勁兒,真是天生的上海人!”
“我不去上海啊!三亞的一畝三分地我剛剛精耕細作、播下種子……”
“行了行了,你播的種子多了,不在乎多一茬少一茬……”吳大維看硬的不行換了軟的:“這樣吧,下個月先陪你去上海看看,去考察,這總可以吧。”
“去也是我陪你!”
“好,就算你陪我。”吳大維嘿嘿一笑,“老潘,大勢所趨,你要順勢而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