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那天晚上,天蔚藍陰暗,沒飄雨點,空氣卻濕得嚇人,若是放一塊干毛巾,沒一會兒,摸上去都濕出水。可能臨近江邊,水分太足。時值午夜,肉眼能看到天上好多星星,微風陣陣吹來,還有人在山坡上吹口琴,是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中的插曲。
排練的一幫人手里握著酒瓶在江邊走著,跟著口琴唱:“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游擊隊。”
鋼哥和芳芳唱得起勁。程三覺得喝得不夠爽,肚子餓了,咕咕叫。鋼哥說,那我們消夜。他們又去了響水橋后街一個熟人開的小酒館,叫了一大瓶五加皮,幾個手下謝鋼哥幫他們進入廠里宣傳隊。鋼哥說,不要謝,因為我也想參加宣傳隊去會演。大家喝到小酒館只剩下一個店員再三催他們,這一幫人才離開。
天高風輕,所有的人都喝高了。
鋼哥摟著嬌滴滴的芳芳走在前面,幾個小兄弟跟在他身后,從國外的《喀秋莎》唱到《洪湖水浪打浪》,再唱回《紅梅贊》: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
到岔路口,他們分道而行,給付賬的鋼哥道再見:“謝謝老大請客,喝得好巴適!”
鋼哥和芳芳也給他們揮手道別,剩下兩個人相互望著。“你跟我走!”芳芳拉著鋼哥的手說,“你不是一見我,就想跟我睡覺,不,叫一見我,就鐘情我?”
“你跟我走!你不是早就暗許了我一片芳心?聽他們說,上一次排練,你就找我參加,不如今晚成就良辰美景?你很合我的胃口。”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褲襠上,“你看,和你在一起,我這個地方一直硬的。”
“我要看看多硬多大。”“好,我們辦實事。”“就在江邊,天地做證。”“在沙灘上,烏龜石做證。”
“要不得,我們去床上,你我的心做證。”“不對,我們回到酒館,在桌子上,筷子和碗做證。”
“我等不及了,就在這兒,人家天地做證,我的眼睛比天地更牢靠,我的眼睛和嘴巴做證,親一個。”
他們親上了,左右臉都親,響響的聲音。兩人倚墻就要寬衣解帶,江邊的船突然鳴叫,很大聲。兩個人聽見了,互相看著對方,鋼哥說:“這是哪里,船叫啥?惠子,你不要著急!我馬上就日你!”
“你叫錯人了,我不高興。”芳芳推他一把。“對不起,對不起,你是我的新婆娘。”他笑了起來,摟著芳芳的腰,繼續往前走,拐過一個巷子,“下面就是我家,”鋼哥陶醉地對芳芳說,“等一會到我家,你就睡在我和惠子的邊上。”
“我睡你的床,睡你的女人,你睡地上。”“你睡你的,我睡我的。”鋼哥甩掉芳芳的手,往石階下走,“這是天上人間,我日著日著勝過當神仙。”他說著,手舞足蹈,故意兩步并作一步下石階,下著梯坎,突然右腳絆在一根細細的尼龍線上,整個身體失去平衡,從石階上摔了下來。他想站穩,卻用錯了力,連連翻了好幾個筋斗,像條死魚一樣跌到石階底,痛得大喊一聲,便一動不動。
芳芳奔下石階,來到鋼哥的身邊躺下,用手肘碰他,感慨地說:“哇,想不到,鋼哥還會在石階上翻筋斗,好好看,教教我。”
鋼哥拍拍她的胳膊:“沒問題,教你。我很會摔筋斗。”他伸胳膊,因為痛,叫了一聲,“乖婆娘,趕快起來,叫人,叫人。日一個人,怎么這么痛!”他摸額頭,擦破皮,沁出血了,“日他媽喲,是血,不是屄水!”
黑夜深不見邊,無風無雨,有嬰兒哭啼,瓦片上的灰貓邁著穩健的步子。四下太寂靜了,它沒叫一聲,只是慢慢地,舉步若輕,美似仙子,留下有節奏的聲響。竇小明一夜都聽到這聲響,第二天早上,這聲響消失,他猛地醒來,發現家里空空的,母親已去小面館了。
竇小明趕快穿衣洗臉刷牙,背上書包。他站在屋檐下,拉了一下書包帶子。沒一會兒就來到老媽小面館。
小面館右墻上貼著毛主席拿著紅雨傘去安源的油畫印刷品和一張父母歡天喜地送兒女下鄉當知青的畫,一般客人來,都喜歡坐在畫下。竇小明走進來,發現這些位子都有人,他在靠門口的位子坐下,伸了個懶腰,嚷道:
“餓死了!今天多給我下點面!”
母親馬上往滾開的大鍋里扔了面條,注意到他的頭發亂糟糟,但洗過臉。她往煮面的大鍋里又倒了些冷水,坐在一張桌子旁清理空心菜的老根和黃葉。面好后,母親給他端過來,說:“快點吃,吃了給我送碗面。”
竇小明用筷子攪拌面,吃起來。
兩個小青年走進小面館來,灰衣黑褲,一個穿球鞋,一個腳上趿了塑料拖鞋,手里提著兩只黑貓。貓脖子扭斷,浸有血塊。“老板,要不要買貓肉,五塊錢,都拿去?”穿拖鞋的青年說。
母親搖搖頭。“貓肉整起紅燒,放點咸菜,多放大蒜瓣,下飯好吃得要命。你也可以做貓肉小面。”
母親當沒聽見,臉上沒表示要或是不要。他們在桌前緊挨著坐下,穿球鞋的低著頭叫:“兩碗,三兩,快點。”
母親連忙答應。她抬起頭來,發現雨停了,太陽出來了。室內一張桌前坐著三個客人,在議論:“聽說昨天晚上,鋼哥有事。”
“快說,不要繞彎子。”“鋼哥走路摔了一跤,扭傷了,今天請了個人去正他的筋骨。”“鋼哥的爸爸會拳腳,不是正筋骨的好手嗎?”“唉,你又不是不曉得這爺倆的關系。”“他們早鬧翻了!水火不容,鋼哥啥人都不怕,就怕他的老漢。”說話人突然停了,視線里出現鋼哥的老婆秦佳惠,看著她走進小面館,就用手臂碰邊上的人,邊上的人碰邊上的人。他們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她穿著一件黑點白花的襯衣和褲子,把搪瓷缸放在打作料的桌子上。陽光打在她的臉龐上,整個人沐浴著一輪淡淡的光環,美得像畫片。四下靜寂得不正常,有人喉嚨里咽口水都聽得見。她輕聲說:“崔孃孃,三兩粗的,硬點。”
母親回過神來,朝秦佳惠點點頭。盯著,竇小明放下筷子,騰的一下站起來,太驚奇了,頭天晚上見到,今天又見到。秦佳惠的頭發耷下來,遮住了額頭。他踮起腳去看,她掉過身,他也掉過身,看到她的右側額頭紅腫,邊緣有瘀青。
竇小明生氣地問:“是他?”
秦佳惠搖搖頭,背過身,不理他。“火炮,水沸了。”母親叫。
竇小明回頭一看,果然大鍋水沸了,熱氣騰騰。他往鍋里扔了多于三兩的寬面條和一大把空心菜。
母親皺眉看了一眼,往搪瓷缸里打調料,一邊說:“火炮呀,記住,先下菜,挑起菜后才下面,面才好吃。”
“我曉得。”竇小明看了一下桌上的調料,對母親說,“我們有泡菜,泡豇豆,加在作料里,肯定好吃。”
母親驚奇地睜大眼睛:“我有泡菜,是切來準備我倆吃稀飯的。”她俯下身子,從一個有蓋的搪瓷缸里,盛出一勺切碎的酸泡豇豆,放入秦佳惠的面里。
“我也要。”那穿拖鞋的青年說。
母親朝他舉了舉手,意思是沒問題。趁著這空當,竇小明往缸里加了一勺油辣椒。
母親眼尖,看到了,打了一下他的手。“這樣好吃。”“辣椒太多了,會影響味道。”
他們說話間,門口又來了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客,瘦瘦的,眼睛瞟著秦佳惠,嗓門奇高:“二兩面,加一個荷包蛋。”“表姑唉,我們只賣面。”
“多賺錢的事,哈巴才不做。”表姑手指調料桌上的宜賓芽菜,“多放一點。”
“我就是哈巴。”母親說,往那人的碗里加了一勺。“你是,我就是。”“那我也是。”另一個客人打趣說。
母親把盛好的面條挑到搪瓷缸里,遞給秦佳惠。
秦佳惠放下錢就走,腳下生風,走得飛快。竇小明轉身想跟著去,被母親一把拉著,低聲說:“瘟喪,她家鋼哥那個兇神是我們惹不起的!”
“他可以隨便打人?!”母親愣了一下。“我不要學他。”
“你不要把你媽當傻子,昨天晚上你做了啥子,我猜得到!你吃了豹子膽,你會惹火燒身,曉不曉得?”
他看母親:“亂說。”“亂說?”母親冷笑,“我曉得你幾點回來的!”“那你忍到現在才說?”
“我是你媽,昨天不跟你算賬,今天也不跟你算賬,改天一起算。”母親突然住嘴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面館里的兩個青年,掉轉話題,“哼,火炮,你做作業了嗎?”
“崔素珍,不要當著這么多人叫火炮。討厭。”竇小明拿出書包里的作業本來,朝她揮了揮,“哼,我全做了。”
母親一臉驚奇。她遞過來一碗面,對他說:“火炮。”她的頭往街上偏了偏,“送完就上學去!”
竇小明瞪了母親一眼,又叫這名字。他端起面,朝外走。
母親是個人精,能猜到。竇小明心里亮堂,會有事來臨,他不必怕,先前那份壓力也輕了。他小心地端著面,上石階。面館只有兩個土碗。母親每次讓他端面,都會拿這碗,不僅厚,不燙,還比別的碗大,可以裝四兩面。
中心街有七大段,每段石階多,每段中間還隔著一些大平步。小面館在最下段一段路上。這兒行人來往匆忙,大都是上班上學的人,也有“棒棒”和小販。不過雜貨醬油鋪的胖媽倒是清閑,扯了一把長凳,在鋪子門口坐著。
竇小明走上一段又一段石階。左邊房子和石階間的角落,支起一個頂篷。他走入頂篷下,面前是一位五十多歲、五官端正、氣質儒雅的男人,坐在一個可折疊的矮凳子上,戴了一副近視眼鏡,穿得干干凈凈,胸前圍了一塊圍布,頭發花白,正專心地削一只黃皮涼鞋的邊。他的右側擱著一個木箱子,靠箱立著一塊小木板,寫著四個漂亮遒勁的毛筆字:“秦源鞋坊”。
有個供客人坐的木凳子,竇小明把面碗小心地放在上面,輕聲叫道:“秦伯伯,請吃面!”
秦源看見了,朝他點點頭。
竇小明蹲下身子,看著秦伯伯做鞋。看到他用鉛筆畫線,竇小明便馬上給他遞上剪刀。秦伯伯把這個角落叫坊,不叫店,有意思。這一帶人,修鞋找他,改鞋找他,做鞋找他,跟鞋有關的,都找他。之前沒見過佳惠姐姐,沒比較,現在發現她與秦伯伯的鼻子、眼睛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秦佳惠不來父親的鞋坊,她到小面館是從中心街邊上支路過來,不必經過這鞋坊。
竇小明不是第一次送面,之前母親沒接小面館,也給秦伯伯做面,讓他送。母親對秦伯伯很是照顧,這照顧有點過分,她對他說過,秦伯伯是近鄰,得關心。雖然秦伯伯住得離他家有好幾條街遠,但他的鞋坊在這條街上,與老媽小面館也算得上近鄰。
母親沒準是喜歡秦伯伯,這想法冒出他的腦子,便聽到了母親的腳步聲。他側過身看母親,心想:你要來,你自己送面就好了。母親看著他,那樣子明顯是不放心兒子做事,或者擔心兒子逃課。他本想再待一會兒去學校,便站起身來,往石階上走。
母親滿意地看著竇小明的背影,然后把一壺小酒放在秦源的身邊,皺眉問:“老秦,快點吃面呀,面軟了不好吃。臟衣服帶來了嗎?”
秦源手上的活兒停了一下,搖搖頭,繼續修鞋。
母親沒辦法,雙手叉在腰上,想說什么,又止住嘴。
對面雜貨醬油鋪的胖媽打趣地說:“火炮他媽,你腰痛嗎?”
母親一下子愣著了,她沒看對方,而是看秦源,他的心思在手里的皮鞋上。她一本正經地對胖媽說:“胖媽,你說對了。”
胖媽笑了,仍盯著她看。“我有啥子好看的?”母親跺了一下腳,有些惆悵地走開。
胖媽笑得更厲害了,她的大嗓門,似乎整條街都能聽到:“崔素珍,你年輕時好好看,我記得呀,你家那口子圍著你轉。當時你在斜對門江北嘴上班,他天天到輪渡口等你。現在你也不差呀,反正比我好看。”
竇小明背著書包,往學校方向走,他爬上最后一段石階,聽到母親與胖媽對話,第一次發現母親很可愛,明明心里對秦伯伯有情有義,卻沒辦法承認。如果兩家人能成為一家人,那秦佳惠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姐姐。這是多么牛的事!但他搖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母親說秦伯伯喝過墨水,跟這一街的人不一樣,喝過墨水的人,胸中擁有另外一個世界。秦伯伯是一只山中老虎,只不過老虎落平陽,才遭犬欺。
秦伯伯對竇小明一直不錯,每隔一段時間他去秦伯伯的鞋坊,蹲在一邊,學習做鞋、修鞋,秦伯伯也悉心教他,偶爾也教他說幾句日語。
竇小明忘記告訴秦伯伯,在醫院認識了他的女兒,下回得告訴。他肯定會驚訝。
奇怪這天他在課堂上,聽任何一個字,都扎根似的記得,一絲兒也沒有走神。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盯著他,那是佳惠姐姐。
江邊懸崖,一群少年為了一張小小的舊上海月份牌明信片爭搶起來,一個穿露肚臍泳衣的香煙廣告美女!那美女一頭波浪鬈發,系著花綢帶,豐乳肥臀加上小蠻腰,健康而性感。不僅他們,包括他們的父母都少見這樣的寶貝,一見眼紅。這寶貝的主人是響水橋后街的羅小胖,他與竇小明同年級不同班,本名叫羅施龐,小名羅小胖,他爸爸是走船的船員,這寶貝肯定是從哪個客人手里得到的。羅小胖手里舉著畫片,說:“你們敢爬這崖石嗎?誰搶到誰得。”他說完,轉身朝鷹頭攀去。
幾分鐘不到,大毛家三兄弟比竇小明的速度快,跟上羅小胖,大毛伸手想搶那畫片。
羅小胖看看左右都有人,沒辦法了,說出的話收不回,恨得他將畫片往外一拋,畫片旋轉著掉下巖石。
男孩們紛紛從巖石上往下爬。竇小明爬得快,膽子大,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他閉眼跳下。他的同學吳元也跟著跳下,兩個就地打滾,竇小明猛地向前一撲,搶了畫片,飛快地放入褲袋。吳元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大叫:“小明撿到了!”
竇小明不管別人是什么反應,回家才安全。就是這時,他感覺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掃過去,竟然是秦佳惠站在幾米外的一塊礁石上。
“大粉子,快看!”吳元激動地碰他的手臂說。
所有的孩子都停下腳步,不管在巖上,或是剛跳到沙灘上的,眼睛全盯著她。
竇小明朝秦佳惠走過去,大毛和吳元跟著他。他轉過頭來惡狠狠地說:“不要跟。”
大毛和吳元一臉詫異,只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