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小明永遠記得這個下午秦佳惠憂慮的眼神,她盯著走近的他僅僅幾秒,便不客氣地質問:“老實告訴我,昨夜鋼哥從石階上摔下來,是不是你做的?”
要來的擋不住,他最擔心的事,不怕鋼哥知道,而是怕秦佳惠知道,她會不高興,沒料到她會不高興到這種程度,直接來找他。她穿了一件白襯衣,長發洗了,還沒有干,披在肩后,散發著皂角油的香味,與身上那自然的鮮花香味,混合出一種奇異好聞的味道。
“你回答我!”一個溫柔的人生氣,更具有力量。竇小明沒說話。
“昨夜他很晚回來,酒醒了,氣得不行,說若不是會些功夫,身子骨跟平常人不同,這回肯定會摔斷骨頭。他在家里摔東西。以為是宣傳隊吳隊長干的事,說要去收拾他。那個吳隊長今天沒找著,下午就有人報告,說是在小面館聽到是你這個小崽兒做的。不親耳聽見你承認,我還是不信,你膽子居然這么大!”
秦佳惠抬起頭來,伸手把額前的頭發拂開,但馬上將那束頭發拂在額前,并下意識地看了一下竇小明。這不自然的動作,他看得清楚。沒錯,她的額頭比早上更紅更腫。
竇小明咬了咬牙,生氣地說:“這個王八蛋!”他飛快地朝坡上走。
“跑啥,聽我說?!鼻丶鸦莞松先ィ盀樯蹲右卿摳纾俊?
竇小明脆生生地回答:“我偏要惹他,誰叫他欺負你?!我看到不止一次了!他不僅動手打你,還當眾找別的女人!人該平等。我得教訓他?!?
她很震驚,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坡上蘆葦被風吹得沙沙直響,同時從左側幼兒園高高的院墻里傳出孩子們充滿稚氣的歌聲:“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
“你是小孩,你不是他的對手。”“我不管?!?
“你不怕他?”
竇小明堅定地搖搖頭。她看著他沒有吭聲。天上有一群燕子尖叫著飛過幼兒園高高的院墻,他的眼睛盯在院墻上:“我媽打我,我就爬到上面玩,我最喜歡那些小孩子唱你昨晚唱的歌。”
“我媽媽以前在里面當過老師?!鼻丶鸦萆狭艘徊绞A,“爸爸和我想她,就站在這兒,聽院墻里面的孩子唱歌?!?
里面的歌曲忽然變了,是手風琴拉的《紅鞋子》的曲子,跟倉庫的手風琴伴奏不同,更嫻熟,更有節奏。
秦佳惠陷入回憶:母親穿著家常和服,走在石階上,那時她還不到五歲,她害怕地爬著石階,叫媽媽。父親趕來,抱起她,追石階上的母親,心急又悲傷,一下子跌倒在地,她嚇得哇的一聲哭起來。父親爬起來,抱起她,又上石階。兩個民警將母親帶走,遣送她回日本,沒有等他們,那輛車就開走了。
“我很想媽媽,從小到大,和爸爸一起吃飯,我們都會多擺一雙筷子,希望在日本的媽媽能感覺到。我媽媽走的時候,我太小,可是我都記得。我爸爸原先在大學教日本文學,不肯和我的日本媽媽在法律上有一紙離婚書,被單位開除,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在街上修鞋,養活我。爸爸經常都不和我說話,在我背書包上學后,他再也不肯說話了,就像個啞巴?!彼臉幼雍軓娜荩墒锹曇袈犉饋恚粌H慢,還有點兒顫抖。
“我認識你爸爸。我喜歡他。他跟別人也很少說話,幾乎沒有話?!?
“但他說話。”“他跟我說過?!备]小明回想道,“他告訴我,做鞋和寫字是一樣的,得用心,不是用手。”
秦佳惠的眼睛看周圍,說:“這兒每個人都認識他。”“我媽媽認識他幾十年了?!?
秦佳惠掉轉臉來,看著他,點點頭。隔了幾秒她才說:“他不跟我說話。我很想聽到他的聲音?!薄澳悄憧梢缘街行慕值男粊硌健!鼻丶鸦輷u搖頭。
“不可以?”“你還是一個孩子?!?
“我當然是孩子,可我媽媽把我當成一個大男人,做家里的體力活?!?
一個小女孩從坡下朝他們走來,女孩看著陡峭的坡,不愿走,使勁哭起來。父母很有默契,一手握著女孩的一只胳膊,把她吊起來上石階。女孩高興地笑起來,父母也笑起來。
秦佳惠羨慕地看著那一家子,竇小明也是,心里五味雜陳。好多麻雀飛過樹枝,發出聲響。他拉秦佳惠的手,說:“我們賽跑吧,看誰先跑到那邊的礁石群?!?
兩個人跑在江邊上,秦佳惠喘氣聲大,快一些,到達礁石群。竇小明喘氣聲小,落下幾步,大聲說:“佳惠姐姐你贏了?!?
“我比你多吃這么多年飯,你沒輸?!鼻丶鸦菪α耍骸芭芤幌?,真是痛快。”
這一帶江岸離渡輪較遠,很安靜,不少巖石連在一起,高低起伏,偶爾也泊有貨船。竇小明撿起幾個石塊,打水漂。江面一艘大輪船駛過,拉著汽笛,煙囪冒著白煙。
秦佳惠朝前走,江水涌來打濕鞋,她回過身來說:“我真想乘船離開。”
“我也想,我希望我們可以一起坐船離開。”“人應該屬于遠方。”
他認真地說:“我舍不得我的媽媽?!薄拔疑岵坏冒职郑€有鋼哥?!薄颁摳纾克且粋€……”竇小明想說他“是一個壞人”,但忍著了。
“鋼哥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他是我丈夫!”他沒吭聲。
“相信我?!鼻丶鸦菰趲r石上坐下來,看著面前的江水,嘆了一口氣說,“最近,鋼哥看我一無是處,我真是這樣嗎?”
“你十全十美。”“鋼哥心里想離婚,他昨天就暗示我兩次?!彼磺樵傅卣f,“他心里有了別人。”
竇小明聽了,很高興,那個壞蛋離開了,就不能動手打她?!澳愫芨吲d?!鼻丶鸦輫@了口氣,說,“我不怪你?!彼碾p手捧著臉,一副痛苦的樣子。他在她邊上坐下。
“他有時特別好?!鼻丶鸦菡J真地說,“他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樣,遇見他的那一天,我的生活才變了,才有了意義。”
這話從她的嘴里說出來,他嚇了一跳。鋼哥就是一個十足的混混頭子,黑道上的人,在這兒方圓幾十里的地方,所有混混都聽他的。鋼哥對她,就是個流氓、王八蛋,佳惠姐姐該恨鋼哥才是。
看到竇小明滿臉疑惑,秦佳惠便講起自己當初怎么遇見鋼哥的事來。
十八歲的秦佳惠,梳著兩條長辮子,臉紅潤白凈,五官精致,高挑苗條的個子,惹人注目,一從醫院大門出來,便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候在那兒,要跟她交朋友,令她非??鄲?。這天她下班走出大門,一個流里流氣的高個男人伸手來撩她胳膊,她側開身。他上前一步,摸她的臉蛋:“真是水蜜桃!”順勢雙臂環抱她的腰,說:“做我葉兵的女朋友,包你一生吃香喝辣、穿金戴銀!跟做夢差不多!”
她想撇開葉兵的手,但是不成。醫院大門口那些男人只看著,不敢出來阻攔。葉兵得意地說:“大粉子,叫我一聲葉哥哥!”
她大叫:“放開,不然我叫人了!”
鋼哥騎著一輛舊舊的摩托經過,撞見這一幕,直接停在他們面前,讓那個男人放開她?!拔r螃,敢跟我叫囂?”葉兵罵鋼哥。鋼哥輕蔑地一笑。
葉兵告訴鋼哥,他是龍哥手下的人。他用九龍坡赫赫有名的混混頭子龍哥來威脅鋼哥。
“龍哥?蘇曉龍?”鋼哥對他說,“就算是他本人來了,也得給我敬禮!松開!”
“吹哈牛。”
對方笑話鋼哥,突然松開秦佳惠,把她扔在地上,一拳朝鋼哥的臉打去,鋼哥立刻身體往邊上一側。對方打空了,迅速又是一拳,鋼哥倒地,就勢猛地回腳,踢中對方胯下,對方雙手按著胯下的位置慘叫。
鋼哥把手伸給秦佳惠,把她拉起來,護送她回到家。
從那之后,每天下班,鋼哥都騎著舊舊的摩托在醫院大門口等候,她在眾人注視下,上了鋼哥的摩托,抱著他的腰,他很驕傲地在男人們嫉妒的目光中駛離。
竇小明聽入迷了:“結果,你們就……結婚了?”
秦佳惠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沒竇小明想得這么容易。她帶鋼哥去見父親,父親沒有反對。但是,鋼哥的父母反對這門婚事。鋼哥的父親是大輪船的大副,他塊頭粗壯,頭發有些灰白,教育兒子說,你根正苗紅,已經當上了車間副主任,可以往這條正路上走,應該寫入黨申請書,隔幾年,當個廠長,也不是不可能。可你不爭氣,跟一幫不務正業的小混混整天胡鬧,在街上橫行霸道,越走越歪!你要娶秦佳惠,只會毀了光明前程,也會毀了姐姐哥哥的前程,趕快和她斷絕關系。
鋼哥不聽,說他和她都定了。父親問,見了她爸爸?鋼哥點點頭。父親說,你得對她好!她的爸爸是個喝墨水飯的人,這幾條街,他唯一服的人。鋼哥的母親坐在床上,本來哭得很厲害,聽到這兒,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痕,冷靜地拖過一個舊舊的背簍,將鋼哥的衣物裝在里面,放在門口。她對鋼哥說,記住,跟秦佳惠走,就不能再跨進這個門!鋼哥的哥和嫂子站在屋里暗處,盯著他。
鋼哥默默地拿起門口的背簍,跨出門。兩個人結婚后,單位按車間副主任的職位,給他分了一個宿舍。鋼哥與家里沒有任何往來。有一回,秦佳惠與鋼哥在路上迎面遇上鋼哥的母親,她手里挎著一個很沉的菜籃子,走得吃力。鋼哥叫:“媽!”秦佳惠也叫:“媽!”他想幫她。母親不讓,艱難地走開。鋼哥一氣之下踢翻了路邊一戶人家門前的板凳。
秦佳惠看了看竇小明,說:“真的,鋼哥脾氣暴,一惹著就發火,除了這一點外,他其實對我很好,家里粗活他搶著做,在外能保護我,沒人敢欺負我。我不要離婚,除了爸爸,我只有他這么一個親人。”
“好吧,我試著原諒他這個渾蛋,除非他不打你。”“可能不是他的問題,問題在于我?!彼龂@了一口氣,看著流淌的江水。
“不會是你。當然是他。記住,你還有一個親人,就是我?!备]小明認真地說,“佳惠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我能保護你!我發誓,一百年不變,一百年后我就老死了。”
秦佳惠撲哧一聲笑了,說:“你這么小,你還需要人保護呢?!薄拔夷茏龅剑鸦萁憬悖∠嘈盼?!”
秦佳惠收住笑,點點頭,感動地看著他。她的手放在胸口,仿佛那兒是一團冰:“你的話好溫暖!”
竇小明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說:“我這兒也好暖和!”
秦佳惠搖搖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自言自語說:“月光武士,就像月光武士!”
“月光武士?佳惠姐姐,是啥子?”“他呀,小小年紀,卻俠義勇敢,黑夜里,月光之下,一身紅衣,騎著棗紅馬,闖蕩世界,見不平事,就拔劍相助。有一次月光武士救了一個誤入魔穴的小姑娘??墒切」媚锊幌牖钕氯?,月光武士帶小姑娘去看月光下的江水,月光下的山巒,月光下開放的花朵,大自然美麗依舊,讓小姑娘改變了心意?!薄拔蚁矚g月光武士。”
“這是我小時候,媽媽講給我的故事,媽媽走了,爸爸繼續給我講,我記在心里?!鼻丶鸦堇鸶]小明的手握著,“小精靈,答應我,不要管我的事。大人的事很復雜,你長大了就曉得了。”
竇小明仰頭看秦佳惠,她對他十分信任,他心情馬上變好。她盯著他,他只好點點頭。他起身,掏出書包里的作業本,問不懂的算術題。風把秦佳惠額前的頭發吹亂了,她拂去發絲,朝他微微一笑,伸出手來。
竇小明馬上把一支鉛筆遞給她。她便在紙上教他。她教得有耐心,仔細,如果她是他的算術老師,他敢保證,這門最差的課,會得高分。他的問題是看見數字頭就大,不小心就算錯。
秦佳惠離開后,竇小明把她教的算術題又做了一遍,這才往家里走。天色偏西,坡上房子里傳來辣椒炒菜的氣味。該吃晚飯了,奇怪這次母親沒叫他。
他推開房門,把書包掛在門后的釘子上。母親從里間掀開布簾沖出來,對著他吼叫:“幾點了,還曉得回家?沖啥鬼地方去了?”
“天又沒黑,你叫啥呀,我餓壞了?!弊郎贤肜镉袔讉€小饅頭,他抓了一個吃在嘴里。
“敗家子,惹禍包!”母親劈面一巴掌打來。
竇小明摸著火辣辣的左臉說:“大人打孩子有罪。你是人,說話就行了,動手做啥子?”
母親正要打第二巴掌,聽到這話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揮著的手懸在半空,嘴里還是說:“我是你媽,我打得。黃金棍下出好人?!?
“你老了,我也打你,是不是?”他肚子餓壞了,狼吞虎咽地把手里余下的饅頭吃完。
母親看著他,不作聲,心里火冒三丈。她一把扯過門后面的搓衣板,扔在地上,讓他跪下。他不聽。兩個人在屋里貓捉老鼠似的追著,因為房間太小,只能圍著一張吃飯桌轉圈。屋外圍了好多鄰居看熱鬧,大毛的母親說:“都是火炮惹的,鋼哥砸了面館呢,兇得要命!”
竇小明馬上停下,打量母親的周身有無受傷的地方。
母親也停下來,吼道:“看啥子看,他們砸面館的時候,我在上茅坑。”
竇小明放心了。
母親用手指著他吼道:“火炮,快去賠禮道歉?!薄安蝗ァ!?
母親拎著他的耳朵,往外走:“去,就進這家門?!备]小明抓著桌子,不肯走,說:“我是好人。”
母親松開他,跳起來,抓著桌上的碗,又舍不得摔,拿起凳子,同樣的原因放下,氣得直喘氣說:“好人哪能跟歪人講理?!?
“你終于說出了真理?!?
母親哭笑不得,皺著眉頭。竇小明看著母親那副樣子,不想與她爭執了,垂下了頭,肚子餓得咕咕叫,他端起桌上的碗來,抓起一個小饅頭。母親卻把碗挪過去,把他推出門,說:“去,趕快去?!币话褜⒎块T關上。
看熱鬧的鄰居紛紛散開,這個點只能看各家吵架罵架,沒什么樂趣。
竇小明站在門外,把手里的小饅頭吃完,對門里吼:“我不要去,你是個壞媽。”他踢門,“那個壞蛋,他欺負人,你居然站在壞人一邊。”
門里的母親對他吼:“我不管你的理由。今天不去,就給老娘滾得遠遠的!”
母親這回是真的氣著了。他來到廚房,轉幾圈,拿了一把扁擔,往外沖,卻被鄰居馬叔叔攔下,拿下扁擔,放在墻邊。他胖胖的身體像水桶,臉上也有雙下巴,對竇小明傳授著人生經驗:
“那根扁擔,要十塊錢一根,老竹子做的,打斷了,你媽會心疼。小崽兒,你等著?!瘪R叔叔回自家屋子里去了,沒一會兒,拿著幾根短短的竹扦子遞給竇小明,“這個我白送你,打架嘛,用的是……”他指著自己的頭,問竇小明,“曉得了嗎?”
竇小明點點頭?!坝涀 !薄拔也蛔鲐i腦?!?
馬叔叔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夸道:“小崽兒,我不會看錯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