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小明想要給佳惠姐姐報仇,這是排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一件事。禮拜一,母親盯著他上學,說男孩子得粗養,一點小傷,不礙著去學校。他待在家里無聊,就背著書包進了教室。老師、同學倒是關心他,在同學的心里,他敢打抱不平,儼然是英雄。他的傷不重,身體素質好,沒幾天,傷口結痂掉了,頭發楂兒也長長了。他出奇地乖,沒逃一節課。這段時間他幾乎沒與母親對著干,她讓他做什么,他都聽。
每天上學前,他都會去小面館,明著是幫母親搭個手,暗地里想見到秦佳惠。不過這幾天她都沒來打面,在路上也沒遇到。他也去醫院門口等,也沒有等到。怏怏不快之中,看見穿著白球鞋的鋼哥從街上經過。他有了新目標,遠遠尾隨。
鋼哥的身邊永遠跟著一批小青年,個個臂粗腰壯,手里提著棍棒,在街上耀武揚威。有時小兄弟被外面來的混混打,鋼哥會替小兄弟打回來。那些小混混見著鋼哥拔腿便跑。竇小明跟著鋼哥,心亂如麻,沒任何主意,漸漸生出一些想法,但馬上抹掉。要報復這個臭流氓,沒那么容易。鋼哥高高在上,洋氣十足地用火鉗燙著鬈鬈頭,走路吹著口哨,嘴里叼著山城牌香煙,鼻孔朝天看,眼里哪瞧得上他這種小崽兒。
他心里窩氣,直到在江邊看死尸這一天來臨。那天傍晚,母親回家較平日早。
她的床底有兩個寶貝:一個是家里的那個帆布箱子,里面裝著什么,他不知道,因為她上了鎖,每次悄悄打開,不讓他看到;另一個是木盆,說是父親做的。父親離開三年了,他很想念父親,有時就把木盆從床底拖出來,在里面蹦跳。母親見了,會生氣,說是你爸爸做的,不要弄壞了。
家里洗澡,或是大掃除時,用這個木盆。家里洗澡,因為水和煤金貴,所以只是燒一盆滾燙的開水,再放冷水,這樣水位在木盆底一根手指那么高的地方。
母親說這樣洗澡,已很奢侈了,好多人家孩子多,只能洗冷水澡,或直接到江邊去解決問題。我們家你是獨根蔥,媽媽掙錢少,但經濟條件算好的,一禮拜有一次熱水澡可洗。平常擦個澡就行了。每次母親都會感慨,去七星崗上面揚州人開的澡堂子花一角錢洗個淋浴。她說父親帶她去過,那是他們結婚那天,作為一個特殊日子,兩個人進澡堂子。男女分開。女的一邊,是分格,每格上端掛著一個水箱,水用完了,就得加錢。男人有澡堂子,就是大水池,都在里面泡澡,身上的老垢泡后,一搓就掉,再沖一下,人便清清爽爽。
母親講這些時,眼睛放著光,跟說吃紅燒肉一樣。生了他后,父母從未去公共澡堂洗澡,父親走了,那母親更是不會花一角錢去那里。街上的澡堂子當然對母親是一種特殊的記憶。
母親不去澡堂子。那在家里,母親怎么洗澡他不知道,通常她把他趕出門。他洗澡,喜歡坐在盆里,雙腳放在盆外,洗完身體,雙腳進入,洗腳。木盆每年都會打一次清油。那氣味不是太好聞,但母親不管,木盆被她照顧得好。
兩個人吃過晚飯后,母親燒熱水,準備給他洗澡用。這時,好幾個男孩子從房前奔跑而過,邊跑邊叫:“快去江邊看水打棒!”
竇小明馬上往門口走去,母親伸手抓他,沒抓著。他像射出的子彈一樣,聽到身后母親的罵聲,心里一陣興奮。那些男孩跑在前面,他跑在后面,沒幾分鐘,他跑過他們,奔下山坡,心想要是水打棒是鋼哥,就好了!
到達江邊時,那兒已聚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站了一大塊地。浮在礁石邊的尸體像一條又長又胖的絲瓜,隨水波一蕩一蕩的,并不是鋼哥。走近一看,是一個光身子的女嬰,身上拖著一段臍帶,白紅白紅的,四肢縮成一塊,很怪異。竇小明心里難過:這么小點點就死了。
一串快樂的笑聲傳來,脆脆的,有點像銀鈴,引起人們的注意,好多人圍過去。竇小明順著笑聲看,原來山坡上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下身是一條男人的七分褲,上身沒穿衣服,臟兮兮、黑乎乎的,像一層貼身衣。不過她的臉干凈,小小的個子,扁扁的乳房,大大的屁股,一頭短發剪得亂糟糟,看著下面大笑,邊笑邊說:
“你們看我的閨女,幾天不見,她就長大了,又白又胖。”
那女人是黑姑,竇小明認識她,打他生下來,這黑姑便在江邊游蕩了。母親說,這女人是美人胎,愛錯男人了,腦子不正常,經常在江邊打望,每天至少去一次輪渡口,想遇到拋棄她的人。好多男人打她的主意,睡她。她懷上孩子,生下來,就送人,或扔進江里。公安覺得問題大,但又不能抓她。傳聞曾抓她去監牢,她每天弄事,被犯人聯名告發:有神經病的人不該關在這兒,應去瘋人院。但送到瘋人院,醫生、護士認為她是一個大麻煩——沒多久就懷孕。結果繞了一圈,她還是回到這江邊來,成了這兒的一道風景。黑姑偶爾身體不黑乎乎,甚至也會披一件衣服,可她不乞討,別人給她餿了的飯菜,她不要,也不撿垃圾,她說她喝江水,喝江水就飽了。
“瘋婆娘,那是你的娃兒?”“跟哪個野漢生的?快說!”“臟成這樣,像豬,太臭了。”圍觀的人對黑姑說。
“讓一哈,讓一哈!”一個穿白制服的公安對人群叫道,還有兩個公安跟在他的身后。
人群閃開一條路,黑姑笑著走過來,說:“來,來,我給你們帶路!”
公安不理她,她不管,走在前面。他們走到死嬰擱淺的江邊。黑姑蹲下身子,看著他們拍照、記錄,之后用一個塑料袋將嬰兒裝入,哪怕他們投來怪異的眼光,她也沒說話。
兩個公安往坡上走,其中一個公安對人們揮手說:“散了吧。”看熱鬧的人也就散了,回水灘水流平緩,是游泳的好地方。不過這季節,游泳的人幾乎沒有,水涼,身體底子弱的人會感冒。
黑姑沒走,她坐在沙灘上,雙腿伸入江水里,哼著誰都聽不懂的小曲。
汽笛聲響起,一艘拖輪往貨輪躉船靠,停好后,舵手程四那被太陽曬得發黑的臉從駕駛窗伸出來,朝山坡上叫:“明天晚上,倉庫見!”
黑姑答應:“哥,我會去的,到時你用大力氣呀。”“爛人,閉嘴,下回讓我碰到,看我不撕爛你。”程四說。“我要去,哥不要生氣。”黑姑認真地說。“還要搭訕,臭婆娘。”
坡上有個曬得黑黑的青年回答他:“弟娃,不要搭理她。我曉得了!”
那是程四的親哥哥程三,也是國字臉。兩兄弟相比之下,弟弟顯得成熟,個子高出哥哥一頭,一米八一,像是哥哥。重慶男人少有這個頭。程四忠心跟著鋼哥,腦瓜靈活,深得信任。在一號橋地區,程四與鋼哥站在一起,氣宇軒昂,呼風喚雨,深得混混們敬仰。
他們要聚集的那個倉庫,就在江邊礁石群后面。最近一段時間,那個倉庫一到晚上,就動靜大,有音樂,聚集了不少年輕人,有時鬧騰得厲害,街上好多小孩子都去。竇小明沒去,因為母親不讓他晚上出門。
但是明天他得想辦法去看看。
第二天竇小明上學,覺得這一天太難打發了,下午最后一節課是算術。算術老師發作業本,特別表揚了竇小明,說他進步不小,作業全對。
全對?他驚奇,班上同學向他投來怪異的眼光,以前他算術全班倒著數,最多第五名。
放學回家,竇小明飛快地做完作業,找出床底下的鐵環。騎了好久,在石板路上玩,他的技術可溜上好多步石階,絕對不會掉環,玩得額頭全是汗。街上的小毛叫他去江邊,他裝乖,沒去,聽到母親叫他回家,馬上回了。
晚上母親炒了土豆絲、青椒絲。他和母親搶著吃。這土豆絲不加醬油,就不好吃,母親保守,加得少。他嫌不夠,悄悄加在飯里,拌了拌,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吃完了。
擱了碗筷,趁母親不注意,他竄出門。
他順著江岸往水運修理廠倉庫走。對岸的房屋變得模糊,這一段江岸有好多礁石,有的是深灰色鵝卵石,有的一人高,有的兩人高,有的很大,需要幾個孩子環抱。向左五百米開外,是運載貨物的纜車。
那兒有幾個工人,扛貨船上的麻袋,往纜車板上放。鈴聲響了,纜車朝上爬去。
竇小明想偷偷跳上那纜車,想了想,還是往礁石堆走去。一個年輕女人穿著少見的紅毛衣倚靠著鵝卵石,朝他看。他從沒見過她,心里覺得奇怪。女人拂了拂頭發,拉了拉衣服,對他招手。
他停下,女人往后退到兩個大礁石之間。忽然,她“哎呀”一聲,跌在地上。他嚇了一跳,趕緊跑過去,女人一把拉著他的手。
“你呀,我不裝摔了,你就不會來。”
她說話的樣子,像跟他很熟一樣。她站了起來,脫掉身上的紅毛衣,肥碩的乳房露在外面,但腰下面還是有衣服,她抓著他的手,放在飽滿的乳房上,拉著他的手臂在上面移動。他害怕,手指顫抖,心急劇跳動。突然,她雙手抱著他,身體往后一仰,順勢靠在一塊巖石上,他倒在她的身上,褲子被頂得難受。
如此近,她比看上去年齡大一些,一張臉不陌生,還用朱砂涂了紅嘴唇。她的頭發濃黑,眼睛好大好亮。她露出牙齒笑,一下子抱著他,滾到邊上的沙灘上,躍到他的身上。
竇小明一下子清醒了,竭力推開身上的女人。年輕女人站起來,嘴里咕噥:“嫩雞公,不好耍!”她扯掉自己的褲子,露出整個下半身來,她的手插入兩腿間,眼睛往上一挑。“我自己做。”她翻過身去,屁股對著他,那地方暴露無遺。
他嚇得用手遮著眼睛。
女人浪聲浪氣地叫起來,馬上進入高潮,她的手指深陷在兩腿間。他忍不住偷看過去。她張開嘴唇,眼睛閉著一副陶醉的樣子,整個身體扭曲如蛇一樣擺動。他一下子感覺下面沖出一股液體,嚇壞了,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往坡上跑。
這個瘋婆娘!他跑出一段,腳步放慢。那個女人居然也跟了上來。他走幾步,她跟幾步。快到坡上了,他回過頭,發現跟著自己的女人模樣突然變成黑姑,她跟著遠處那個人哼唱那首歌,什么事也沒有地走過。怎么會是黑姑?就是因為她不知從哪里弄了一件舊紅毛衣穿上,嘴唇紅紅的,他就不認識了?這個女人胸太大,不會是黑姑。都說黑姑腦子有問題,問題出在她身體那個地方不正常。街上的男人說,江邊的婊子,比家里婆娘那方面的能力強,和江邊泊船的水手干,5角錢都同意,站著蹲著什么樣的姿勢都干。他們說的是黑姑?她找不到水手,就找他這愣青小毛頭?她可沒提錢的事,只是想把他壓在身下。
好奇怪的晚上!是不是自己想到會有事發生,精神緊張,嚇出幻覺了?他回頭,黑暗之中,那個紅毛衣女人還在,眼睛發亮,像只狐貍瞅著他。
他加快腳步,往江岸上有燈光聚集的地方走,那地方應該就是水運修理廠倉庫。
昨天程四說倉庫,之前還對鋼哥說“接貨”?沒記錯吧,他敲腦袋,是在第一次去秦佳惠家時,聽到他們的對話。
沒走多久,就到達目的地了,一座龐大的舊倉庫亮著燈光,年久未修,木板與鐵板加上磚墻蓋的。面前有條水泥大道,沿著山坡而下,一直通到水里。這兒屬于水運修理廠。以前遠遠看到,這個晚上,竇小明是第一次來。
音樂聲從里面傳來,好幾個小孩子湊近板墻間的縫隙,像一只只大爬壁虎貼著。竇小明也湊過去,找到一個縫隙瞧。這大倉庫,屋頂極高,除了柱子,顯得空曠,左邊堆了一些干油漆桶和很重的水泥塊,右邊堆了好多集裝木箱,有張桌子和幾個簡易椅子,有好多男男女女或站或坐,亂糟糟一片。有的人在喝啤酒,有的人在吃花生米和紅薯條,有的人在玩棋和打牌。一盞白熾光燈照著一個空地,成了一個中心區。一個穿格子衫衣的青年拍拍手:“好了,我們來一遍。注意跟著音樂。”
他們紛紛站到中心區,這青年和一個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年輕姑娘站在前面,身后站著十個青年男女,做了一個雙手抬起朝后的造型,仿佛那兒有毛主席的畫像。邊上坐著一個穿綠軍衣的青年,拉著手風琴伴奏。
《北京的金山上》過門一響,他們動了,揮動著手臂,轉動著身體,踩著音樂的節奏舞蹈。
門口出現鋼哥,上身是花襯衣,下身是一件紅色喇叭褲,套了一件黑色薄毛衣,戴了頂帽子,整個人精神十足。他的身后跟著好幾個小跟班。
那領舞的姑娘看到鋼哥,眼睛不經意地一閃爍,跳得更起勁了。領舞的男的,對身邊的姑娘很在意,跳完一遍后,手一招,有人跑上來,遞上一支用毛巾裹著的冰糕,大概是怕解凍了。他接過來,解開毛巾,扔給對方,殷勤地遞給領舞的姑娘:“芳芳,辛苦了!市里會演,我們水運修理廠得爭取得獎!”
芳芳接過冰糕,吃起來。“吳隊長,我可是從小就練跳舞的,我們絕對得獎!”她邊說邊朝門口看,鋼哥也在看她。
吳隊長也看到了,皺眉說:“奏《啊,朋友,再見!》吧!”
手風琴奏起南斯拉夫電影《橋》插曲過門。鋼哥聽到這充滿激情、節奏強的曲子,激動地打了一個榧子。他從身上摸出一根笛子,吹起來,朝芳芳走過去。
幾個小青年唱起來:
那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
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侵略者闖進我家鄉;啊,游擊隊呀,快帶我走吧,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吳隊長和芳芳對跳,自由發揮,雙手在胸前,像握著槍。吳隊長正眼也沒瞧鋼哥一眼。鋼哥把笛子扔給小兄弟,跳了起來,配合芳芳,芳芳一臉驚奇。吳隊長一下子愣住了,雙手抓了抓自己的褲子,僅僅隔了幾秒,又繼續跳,他跳得很抓人,步子、節奏都好極了,一看就是科班出身。
鋼哥的動作雖然不專業,但跳得熱烈而有樂感,仿佛音樂跟著他動,他瞄準,他射擊,跳起來旋轉,身上燃燒著一團火,本來看吳隊長的眼球,統統移到鋼哥的身上。鋼哥與芳芳一點也不像第一次搭檔,不管是左右移步,向前或是退后,如同練過一般協調,沒出一個錯,引來一片叫好聲,他們發出尖叫,吹著口哨。
三人舞蹈中,吳隊長明顯成了一個多余者,他勉強跳了兩分鐘,終于爆發了,生氣地對拉手風琴的家伙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沒了音樂,大倉庫一下子安靜了,吳隊長指著鋼哥罵道:“龜兒子攪屎棒,我好歹是宣傳隊隊長。”
鋼哥笑了,霸道地說:“什么狗屁隊長?!在這兒,是個人都得聽我鋼哥的。我今天來,是你擠著我的幾個兄弟,他們要參加這會演,你握著屁點兒權力不讓。告訴你,不僅他們,還有我,都得參加。”
“聽你的?你拿江水當鏡子照過嗎?你看你,穿喇叭褲,街上人怎么說,只有二流子才穿。”吳隊長說。
周邊的人盯著吳隊長,轟的一下笑起來,鋼哥的幾個手下發出怪叫,像看球賽。
“連走船的人都曉得,這是國外的新潮流!老子專門請裁縫訂制的,老子走在你們這種人的前面。你龜兒子是鄉巴佬進城,笑死城里人!”
吳隊長挽著衣袖沖過來,一腳踢倒一把木凳子,整個人怒火沖天。
鋼哥后退幾步,裝出很害怕的樣子。程四扶起那把木凳子,放好。鋼哥突然舉手,只聽哐當一聲響,面前結實的木凳子成了兩半。全場靜音,停頓幾秒后,掌聲和喝彩聲響起。
吳隊長的臉色蒼白,他看了看面前的對手,自知不能抗爭,要拖芳芳走。芳芳不走,說:“隊長,讓他們幾個參加。”
他氣得拿起小桌上一瓶五加皮酒,猛地喝了好大一口,放在鋼哥的面前。
“有這么好的事?比酒!”鋼哥說完,拿起瓶來連喝幾大口,像喝白水。只見瓶子里的酒少了好多。鋼哥把酒瓶放在桌上,看著吳隊長。吳隊長伸手拿瓶子,卻被芳芳搶過來,她也像喝水一樣,周圍的人都看傻了。她把手伸給鋼哥,兩個人的手相握。
吳隊長的臉因為酒和憤怒變得紅紅的,本以為自己酒量很大,可爭個面子,沒想到遇到比自己還厲害的角色,甚至芳芳的酒量突然也大得嚇人,她偏向那個才認識的男人。鋼哥雙眼著迷地看著芳芳,她呢,仰臉看他,笑開了花。
“怎么樣,吳隊長?是不是正式邀請我們參加宣傳隊?”
鋼哥問他,帶來的幾個手下也盯著他,其他人也盯著他,他們都在意鋼哥,沒一個幫他這個隊長說話的。這口氣咽不下,也只能咽。吳隊長注視他倆半晌,鋼哥此刻這么說,只是再次掃他面子而已,他沒辦法,只得點了下頭。
那伙人高興地大笑。吳隊長嘴里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秦佳惠在門外恰好看到這一切。她進來時,吳隊長正好出去,兩人擦肩而過。她往里面走,梳著一條過肩的辮子,穿著綠色薄毛衣和黑裙,顯出高挑的身材優美的曲線,配上姣好的臉龐,立即引起眾人注目。鋼哥也朝她看,不由自主地放開了芳芳的手。
程三走上前,滿臉是笑:“嫂子怎么有雅興來?!”
秦佳惠微微點了下頭。眼前的狀態,應抽身走掉,但自己的腳卻固執地往里走。她本不想來,鋼哥傍晚出門前,問了她,要不要晚上一起去看排練?她沒點頭。從那天吃面他動手打了她,每天他都在對她道歉,獻殷勤。走前,他沒吃飯,而是把她壓在床上,和她做那事,他激情澎湃,對她也很體貼周到,兩個人一起到了高潮。他出門后,她整理床,看到桌上他做的飯菜,她原諒了他。她覺得應看他排練,便來了,不巧,遇到這情況,怎么辦?
秦佳惠的目光從鋼哥身上移到芳芳身上,對方也在打量她。兩個女人隔空注視著,空氣壓抑,似乎都踩著地雷。秦佳惠的喉嚨很干,心怦怦加快跳動,她慢慢朝前走,像是要走近芳芳。一束燈光打下來,照著她蒼白的臉。她突然停下腳步。小桌上擱著一瓶還剩底的白酒,她伸手拿起來,一仰頭,嘩啦啦全喝掉了,伸手抹去嘴唇上的酒滴。眾人驚呆了,她似乎沒注意,反而落落大方地說:
“這酒真好喝!大家晚上好,我給你們唱一曲,湊熱鬧。”她的臉泛著淡淡的紅暈,好看極了。
“好啊,嫂子。”程三知趣地拍手。有人遞給她一個話筒。
秦佳惠手握話筒往木板臨時搭的臺子走去,話筒的線拖在地上,她小心地邁過。站好了,她對著眾人解釋了一下自己要唱的歌:“是媽媽教我的一首歌。從前有一個穿紅鞋的小女孩,母親窮,沒辦法養她,就把她送給洋人傳教士,請他把女兒帶到國外去。每回母親看到穿紅鞋子的女孩,都會想到自己的女兒,以為她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沒想到女孩沒能去國外,而是生病死了。”
“《紅鞋子》?”拉風琴的青年說,“幼兒園的《紅鞋子》?嫂子,我聽過。我給你伴奏。”
秦佳惠朝他點點頭,看了一眼鋼哥。鋼哥沒有任何表情,這讓她有些緊張,胸脯一起一伏。
手風琴響起過門,她專心聽著,主曲響起,她用日語唱道:赤い靴 はいてた 女の子 異人さんに つれられて
——いっちゃった
よこはまの はとばから ふねにのって 異人さんに つれられて いっちゃった
(小女孩,穿紅鞋,洋人帶走她,橫濱碼頭,大輪船,洋人帶走她——)
秦佳惠唱完最后一句時,眼睛紅了,她忍著不流出。鋼哥是這群人的中心人物,他帶頭鼓掌,芳芳也鼓掌,其他人也跟著鼓掌。
秦佳惠垂下頭來,鞠躬,又朝拉手風琴的人點頭致謝。
鋼哥霸道地拉著芳芳的手,來到秦佳惠跟前,高興地對她說:“惠子,這歌天底下的人,只有你唱得好,今天你唱得比在家里還好,改天你可以教芳芳唱這首歌嗎?”
“我最喜歡唱歌了,鋼哥!”芳芳帶著撒嬌的口吻說。
秦佳惠看著鋼哥一臉高興樣,內心翻開了鍋。芳芳發現秦佳惠看過來時,故意目光忽視她,而嫵媚地朝鋼哥一笑,故意挑釁她。秦佳惠什么也沒說,順從地向鋼哥點點頭,他哪是要她教人唱歌,而是要她明白那人的存在而已。
鋼哥似乎很滿意,松開芳芳的手,他拉著秦佳惠頭往邊上一側,兩個人走到人少的地方。他脫下黑毛衣,塞給她,指著毛衣,她看到右邊一只袖子線掉了。
“惠子,這兒都是我們練舞的人!”“你不是要我來嗎?”“你今天上班累了,回家等我。”
“我回家也沒事。”她平常不這樣,幾乎從不跟著他。有她跟著,他會特別高興,這個晚上要她走,是因為芳芳。那個女人眼睛一直火辣辣地跟著鋼哥,不時直勾勾地盯著她,這讓她生氣,她不想離開。
鋼哥笑了笑,附在她耳邊,笑著說:“惠子,聽話,回家吧,給我補毛衣的袖子,明天我要穿。”
“我想看排練。”秦佳惠說。芳芳不斷地看她這個方向,她很想扔掉毛衣。
鋼哥拍了拍秦佳惠的肩膀,從褲袋里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根,含在嘴里。
芳芳幾步上前,啟開打火機,給他點上。這時鋼哥吸了一口,把煙遞給芳芳,她吸了一口,把香煙遞還鋼哥。兩個人協調的樣,像是認識多年。芳芳嘴角輕蔑地一笑,這刺痛了秦佳惠。
鋼哥專注地抽著煙,遇到秦佳惠的目光時,他臉上的笑意沒有了。秦佳惠馬上變得惶恐不安。
他轉身朝右走,芳芳緊跟上。兩人一前一后往堆得高高的木料里端走。
臺子上跳上去一個青年,拿著一本油印的詩冊,大聲說:“我是二廠的萬一揚,現在我朗誦一首《河流》。‘我們活在河流的邊緣,每個夜晚都有一把傷心的故事,撒進江里,一個故事也沒發芽……而我愛你濕潤的嘴唇,你豐滿的乳房,沒有理由……不需要理由!’”
秦佳惠聽著詩歌,看著鋼哥和芳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腦子一片空白。她抱著黑毛衣,心里充滿委屈。昏暗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一半在陰影里。有人拿著酒瓶經過,撞著她,那人向她道歉,她回過神來,這才朝門口走去。
倉庫外幾個小孩子往縫隙里看熱鬧。竇小明這才發現鄰居大毛一家三個孩子都在,膽大的,進到里面,撿到煙屁股,不引人注意地退出來,放在嘴邊接著抽。煙頭遞到竇小明的手中,他吸了一口,煙屁股馬上燒著手,他趕緊扔了。大毛將亮著火星的煙踩滅,當寶似的撿起來,放在一個鐵盒里。存多了煙屁股,就可以卷一根像模像樣的紙煙。一個男孩眼饞,一把將大毛的鐵盒搶去,二毛馬上對他揮出一拳頭。另一個男孩撲上來,幾個孩子扭打成一團。
竇小明的注意力在倉庫里面,他朝邊上走,找了一個縫隙更大的地方看。他很吃驚秦佳惠來,鋼哥對她軟打整,那個妖里妖氣的芳芳,王大姐,壞女人,對她不客氣,他差點要沖進去了。好多天沒見秦佳惠,她的臉瘦了一圈。看著她傷心地走出倉庫,他馬上跟了過去。
從沙灘走上小街,秦佳惠都沒發現身后有人。忽然她停下了,站在那兒,望著前面黑暗的街道發呆。他很想走上前去安慰她,但他的手碰著褲子濕了的地方,頓時不安起來。從來沒有過的經驗,他小時尿床,母親會埋怨他,現在他不是尿床,卻是跟兩腿間的東西有關,那兒熱得厲害,跟在礁石前被那女人壓著時有點像,又有點不像,因為他整個人心慌意亂,喉嚨著火,嘴唇發燙,想吸吮另一個人的嘴唇。他不知該如何辦。這么一恍惚,前面的秦佳惠沒影了。
一只灰貓從他面前躥過,往身后的沙灘跑去。有路人挑著擔子,走得艱難。遠處有燈光在閃爍,一亮一滅的,像是在打信號,那兒是輪船調度室,一座在朝天門石階上像堡壘的房子。江上的船回應著,射出一束束光,接著喇叭響了,調度室的人在喊:“停二號,龜兒子二號,亂靠啥子麻花,不要打鬼燈,晃啥子,到唐家沱去晃!”
唐家沱是長江里有名的回水沱,江里淹死的人大都在那兒浮起來,被浪沖上岸。這個調度員心狠嘴毒,不過說話聲音怎么聽,都有點像鋼哥。母親說過,你恨一個人,這個人在你心里就扎下根來,像和他一起生活,這不好。這壞蛋鋼哥在他心里,至于好與不好,他不管,剛才在舊倉庫,這歹人當眾欺負佳惠姐姐,之前在家里還打她。鋼哥,你這招惹閻王的壞鴨蛋,背時砍腦殼的,不得好死!竇小明詛咒道。
就是這一刻,他心里有了主意,這想法冒出,弄得他的心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