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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jié) 《易傳》的成書與學派歸屬

《易傳》共七種十篇,即《彖傳》上下、《象傳》上下、《文言傳》《系辭傳》上下和《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均是對《易經(jīng)》的解釋和闡發(fā),《易緯》稱之為“十翼”。關(guān)于《易傳》的作者,自漢至唐很少有人懷疑,認為是孔子所作,至北宋歐陽修開始有所質(zhì)疑。關(guān)于《易傳》的成書和學派屬性,學術(shù)界至今仍存在許多不同的看法?;蛘J為《易傳》乃孔子所作,屬于儒家的作品[10];或認為《易傳》與道家有很大的關(guān)系,應歸于道家[11]。此外還有其他不少更加具體的說法,比如有的認為《易傳》多出自荀子門徒[12];有的則認為《易傳》是顏氏之儒的遺著,雖非孔子所作,歷史上卻是以孔子手著的名義發(fā)揮影響[13];還有的認為《彖》《象》二傳以及《系辭》的有關(guān)章節(jié)曾經(jīng)思孟學派整理、潤色過[14],等等,可謂眾說紛紜,論爭激烈。經(jīng)過較長時期的思考和研究,我們得出一個新的認識:《易傳》不僅與道家、儒家關(guān)系密切,而且與其他諸子的思想也有一定的相通相似之處;它并不專屬于某家某派,而是以儒為主、儒道互補、綜合百家、超越百家的產(chǎn)物。

一 《易傳》與儒家

易學的演變和發(fā)展與孔子、與儒家有著深刻的淵源關(guān)系。孔子對《周易》頗為喜愛,且頗有研究,并以其傳授弟子。據(jù)《論語·子路》,他曾引述《周易·恒卦》九三爻辭“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以說明卦爻辭有益于提高人的道德修養(yǎng)水平。更為重要的是,孔子認為,善于學《易》的人不必去占筮,即所謂“不占而已矣”,從而進一步淡化了《易經(jīng)》的宗教巫術(shù)色彩。孔子還強調(diào),學《易》可以使人改過從善?!墩撜Z·述而》曾記述孔子之言:“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贝颂帩h代《魯論》讀“易”為“亦”,只是在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訛誤,所以鄭玄、陸德明等從《古論》對其加以改正。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要》篇也記述“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橐”,提到孔子對《周易》“不安亓用而樂亓辭”,并載其言曰:“夫《易》,岡者使知瞿,柔者使知岡,愚人為而不忘,奸人為而去詐。文王仁,不得亓志,以成亓慮。紂乃無道,文王作,諱而辟咎,然后《易》始興也。”“《易》,我后亓祝卜矣!我觀亓德義耳也。幽贊而達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乎德,又仁守者而義行之耳。贊而不達于數(shù),則亓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于德,則亓為之史。史巫之筮,鄉(xiāng)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亓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亓后乎?”[15]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對《周易》中蘊含的哲理非常重視。

關(guān)于《易傳》的作者,漢唐時期的學者皆認定是孔子。《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shù)年,若是我于《易》則彬彬矣?!薄稘h書·儒林傳》也說:孔子“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端囄闹尽芬嘣疲骸翱资蠟橹跺琛贰断蟆贰断缔o》《文言》《序卦》之屬十篇。”實際上,從前引《論語·子路》《述而》及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周易》之《要》篇等可以看出,孔子對《易》的確非常精熟。若“細籀《論語》”,可以發(fā)現(xiàn),孔子對于宇宙之觀念、其任世力行之精神和正名主義,“頗有與《易傳》所言暗合處”,二者多相發(fā)明,有些語句“幾若出諸一人之手”?!按送猓墩撜Z》中論忠恕一貫之道,中庸恒謙之德,與《易傳》符合處,更俯拾即是”[16]。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馬王堆漢墓帛書《要》篇記孔子之言曰:“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而《孟子·滕文公下》記孔子作《春秋》則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這里孔子的口吻與《要》篇所記是頗為相似的?!兑菲羞€記有孔子的一些話,與《系辭傳》等密切相關(guān)。如其記孔子曰:《周易》“古之遺言焉,予非安亓用也?!庇涀于M(貢)言:“夫子今不安亓用而樂亓辭。”這與《系辭上》“以言者尚其辭”的語意是相近的[17]。還有,《史記·范雎蔡澤列傳》記蔡澤之語:“圣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涣x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薄帮w龍在天”句為《周易·乾卦》九五爻辭,同時又見于《文言》?!安涣x”句為孔子之語,見于《論語·述而》。這里兩句連在一起,且冠以“圣人曰”,至少說明《史記》《漢書》關(guān)于孔子作《易傳》的說法是有一定根據(jù)的,包括《系辭傳》《文言傳》等在內(nèi)的《易傳》與孔子是有聯(lián)系的,或者說有些內(nèi)容出于孔子之手而由其弟子及后學加以整理。的確,《易傳》蘊涵著儒家的思想內(nèi)容,體現(xiàn)了儒家的文化價值理想,特別是其中的自強不息、剛健中正,更是孔子及儒家的道德哲學和人生態(tài)度。眾所周知,孔子推崇堅強剛毅的意志品格,立志做肩負起歷史使命和時代責任的志士仁人,為追求人生理想而樂觀進取,不斷奮斗。他強調(diào)“剛毅木訥近仁”[18],并說自己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19]。但孔子又反對不講條件的急躁冒進,要求做到行為適中,認為“過猶不及”[20],從而形成了著名的“中庸”學說。這種剛健而用中的思想在《易傳》中得到了進一步升華和發(fā)展。再者,《易傳》中有關(guān)宗法等級和倫理道德的內(nèi)容也大都來自儒家。它特別重視仁義禮貞,肯定仁義是人道的基礎(chǔ),并將其與自然萬物的演進結(jié)合起來。如《說卦傳》指出:“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薄缎蜇詡鳌穭t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憋@然,這些都帶有強烈儒家色彩。

二 《易傳》與道家

道家也非常重視《易經(jīng)》的研究,但與儒家不同,它注重從天道觀或者說宇宙觀、自然觀方面挖掘《易經(jīng)》的思想內(nèi)涵及其價值和影響,以陰陽變異觀念解《易》,《莊子·天下》“《易》以道陰陽”一語具有典型意義。可以說,在道家內(nèi)部,無論是老莊學派還是黃老學派或稱稷下道家,都曾從哲學的高度致力于易學的豐富和發(fā)展,進一步淡化了《易經(jīng)》宗教巫術(shù)的性質(zhì)。

我們知道,《易傳》總結(jié)了多方面的理論成果,利用《易經(jīng)》的形式系統(tǒng)、框架結(jié)構(gòu),建立了一個完整的思想理論體系。當然,《易傳》盡管內(nèi)容豐富,但其主導思想還是十分明確的,這就是用陰陽剛?cè)峤忉尅兑捉?jīng)》,解釋天地萬物和一切社會現(xiàn)象。這一思想是有其淵源和演變過程的。西周末年,太史伯陽父將地震的成因解釋為陰陽兩種對立勢力的失調(diào)[21],但尚未達到哲理化的高度。

曾做過史官的老子將陰陽說納入哲理的范疇。他把陰陽看作萬物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基本動力或?qū)傩裕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22]后來莊子及其后學也喜談陰陽,并用以解《易》,說“《易》以道陰陽”。其實《易經(jīng)》中并無“陰陽”一詞,只有《中孚卦》九二爻辭“鳴鶴在陰,其子和之”中出現(xiàn)了一個“陰”字。以陰陽解《易》是易學研究逐步抽象化、哲理化的結(jié)果。到了《易傳》,以陰陽解《易》已經(jīng)十分普遍,陰陽變易已被視為《周易》及宇宙萬物的普遍法則,從卦象、爻象到各種自然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都可以用陰陽來解釋,這樣就形成了“一陰一陽之謂道”的精湛命題。陰陽說在《易傳》特別是《系辭》中,已經(jīng)發(fā)展到很高的程度,并且成為它的一個重要理論內(nèi)容。從這一點上說,兩者可謂若合符節(jié)。

惟其如此,蒙文通先生認為:“《易傳》多論天道,言性命,言感寂,言道器,頗近道家?!兑住芳绎@然是有取于道家的?!?a id="w23">[23]的確,像《易傳》中陰陽變化這樣的內(nèi)容,孔子平素是很少談及的?!墩撜Z·公冶長》記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我們還是要強調(diào)這樣一種觀點:就《易傳》的思想體系來看,其自然主義的天道觀,其由天道推衍人事的整體思維模式,其關(guān)于事物發(fā)展變化的辯證思想等,有許多都是與道家老莊學派和黃老學派相一致的。

三 《易傳》與諸子百家

《易傳》最終成書于諸子蜂起、百家爭鳴之時。《易傳》與儒、道兩家有相通之處,與此同時,墨家、陰陽家、法家、兵家等學派的思想傾向在《易傳》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反映。

首先看陰陽家。陰陽家是以陰陽作為立論的基礎(chǔ),并成為其思想學說的基本范疇。如前所述,《易傳》中也講陰陽,并且《莊子·天下》指出“易以道陰陽”,從而對《周易》中的哲學范疇也進行了限定?!断缔o上傳》中還指出“一陰一陽謂之道”,將陰陽的對立和變化看成是一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而“一陰一陽”卻是陰陽家鄒衍所提倡的“陰陽消息”,故而二者在立論方面是有相似之處的。

其次再看墨家。尚賢是墨子思想中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且墨子還專門有論賢德專篇《尚賢》。在墨子看來,國家有沒有賢人是評判一個國家“治厚”“治薄”的標志,他指出“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賢良之士寡,則國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務,將在于眾賢而已”。墨子提出舉賢應該以德為標準,而不應該看賢者的出身,指出“列德而尚賢,雖在農(nóng)與工肆之人,有能則舉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此外墨子還指出尚賢是古代先王一直都遵守的一條治國之道,即“尚賢,政之本也”[24]

《系辭上傳》中有這樣一句話:“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也。”此句話可以看出易學已經(jīng)把尚賢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內(nèi)容。此外,在《頤卦·彖傳》中有:“天地養(yǎng)萬物,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頤之時大矣哉!”此處將“天地養(yǎng)萬物”與“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作為一種非常重要的規(guī)律性的東西來進行闡述,這與墨子所提倡的“尚賢,政之本也”的觀點是一致的。可見無論是墨子還是《易傳》,其思想中都有注重尚賢的思想,且二者之間多有相似之處。

墨子還有許多與易學思想相似之處。如《墨子·非命下》說:王公大人勤于國事,是“以為強必治,不強必亂;強必寧,不強必危,故不敢怠倦”。卿大夫勤于政務,是“以為強必貴,不強必賤;強必榮,不強必辱,故不敢怠倦”。農(nóng)夫勤于耕種,是“以為強必富,不強必貧;強必飽,不強必饑,故不敢怠倦”。婦人勤于織作,是“以為強必富,不強必貧;強必暖,不強必寒,故不敢怠倦”[25]。墨子所推崇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與《易傳》自強不息、健行不怠的精神是頗為相通、相近的。

又如法家,其用獄尚刑的觀點在《易傳》特別是《象傳》中亦多有反映。《蒙卦·象傳》:“利用刑人,以正法也。”《噬嗑卦·象傳》:“雷電,噬嗑,先王以明罰敕法。”《豐卦·象傳》:“雷電皆至,豐,君子以折獄致刑?!薄堵秘浴は髠鳌罚骸吧缴嫌谢?,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边@些都體現(xiàn)了《易傳》不僅僅蘊含著德的思想,而且更蘊含著以德為主而輔以刑罰的傾向。

我們知道,和諧是《周易》的根本精神,其經(jīng)傳中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和諧理念。法家非常重視法約束人們行為的重要作用,然而法家并非是只強調(diào)法律的權(quán)威,他們也非常重視“和”的作用。如《韓非子·解老》說:“積德而后神靜,神靜而后和多,和多而后計得,計得而后能御萬物,能御萬物則戰(zhàn)易勝敵,戰(zhàn)易勝敵而論必蓋世,論必蓋世,故曰‘無不克’,無不克本于重積德,故曰‘重積德則無不克’。”這里提出“和多而后計得”,可見在法家看來,和在成功之中占有的地位和作用。另外,《韓非子·難二》有言:“舉事慎陰陽之和,種樹節(jié)四時之適,無早晚之失,寒溫之災,則入多?!表n非在此強調(diào)“陰陽之和”與“四時之適”,其中含有把它們作為一種規(guī)律去遵守的意味,說明法家在做事的時候也是非常注重“和”與“時”的。

以孫子、孫臏等為代表的兵家,其思想主張與《易傳》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吨芤住凡簧儇缘呢侈o都與戰(zhàn)爭有關(guān),《易傳》中軍事思想則更為豐富,而這又與兵家關(guān)系密切。例如,兵家強調(diào)戰(zhàn)爭要講究“時”,提出“發(fā)火有時”“以時發(fā)之”等重要思想[26],強調(diào)“時”在戰(zhàn)爭中的關(guān)鍵作用?!兑讉鳌分幸膊环︻愃频恼撌?。例如,《革卦·彖傳》謂:“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這就凸顯了“時”對于“革命”之重要。

惟其如此,清代魏源曾在《孫子集注序》里發(fā)出“《易》其言兵之書乎”的感嘆,并強調(diào)它與“兵家之《孫》”,“其道皆冒萬有,其心皆照宇宙,其術(shù)皆合天人、綜常變者也”[27]。賈若瑜先生則進一步指出:“《周易》不僅是古代一部占卜書、哲學書,而且還是現(xiàn)存的最早的兵書。它不僅記錄了軍事方面的事情,而且提出一些重要的作戰(zhàn)原則和方法,乃至于某些攻防措施,所有這些,對孫武不能不產(chǎn)生影響。《孫子》接受《周易》中帶有原則性的觀點并加以提高發(fā)展,當是不奇怪的。”[28]我們要說的是,《易傳》中許多論兵之語,本身就已經(jīng)吸收、融會了兵家的思想成就。另外,戰(zhàn)國時期兵家的重要代表孫臏是一位具有頑強堅韌性格的軍事家,他屢遭龐涓的陷害,身體受到嚴重摧殘,但是仍然保持著堅忍不拔的個性,這與《易傳》中自強不息、剛健有為、不斷進取的人格品行是一致的。

四 綜合·揚棄·超越

正像余敦康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易傳》圍繞著“一陰一陽之謂道”而展開的思想體系,是自然主義與人文主義的有機結(jié)合。就《易傳》的思想淵源而言,其自然主義的思想與道家有一定的相通之處,其人文主義的思想則與儒家相似。就《易傳》追求的天人和諧的“太和”境界來說,先秦道家側(cè)重于自然和諧,儒家注重的則是社會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兑讉鳌犯鶕?jù)一致百慮、殊途同歸的治學旨趣,在總體上反映出儒道互補的特征,把道家的自然主義思想與儒家的人文主義思想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一方面避免了道家蔽于天而不知人的缺陷,另一方面又避免了儒家蔽于人而不知天的缺陷,成為當時對整體和諧的最完美的表述。就根本精神而言,《易傳》同樣是包容兩家而又超越兩家。在其“太和”思想中,分屬陽剛型和陰柔型的儒道兩家的根本精神不再彼此排斥,而形成了一種剛?cè)嵯酀㈥庩枀f(xié)調(diào)的互補關(guān)系,陽剛、陰柔緊密聯(lián)結(jié),表現(xiàn)為一種中和之美?!兑讉鳌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就是其中一個最好的體現(xiàn)[29]。我們要強調(diào)的是,《易傳》不僅與儒家、道家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而且也與墨家、法家、陰陽家、兵家等有一定的關(guān)系。除了儒、道兩家,墨家、陰陽家、兵家、農(nóng)家等學派的思想傾向在《易傳》中也有不同程度的反映。《易傳》中這些采自其他各家的思想與道家、儒家思想彼此融會而渾然一體,交相輝映,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也凸顯出易學和易學思想的演變與發(fā)展。

戰(zhàn)國中后期,與政治漸趨統(tǒng)一的形勢相適應,諸子各家之間出現(xiàn)了互相吸收、互相滲透、互相融合的局面。黃老學派或者說稷下道家的形成,《呂氏春秋》的編撰,都是這一局面的反映,而包容性、超越性表現(xiàn)得最突出的就是《易傳》諸篇的問世。它并非成于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某一學派、某一學者,而是陸續(xù)成于戰(zhàn)國中后期易學家之手。它以寬廣的文化胸襟,始終保持開放的姿態(tài),成為各家各派以自己的思想觀念治《易》而又彼此影響、彼此交融的范例。它吸收百家,綜合百家,又揚棄百家,超越百家,從而承上啟下,成為秦漢思想的內(nèi)在靈魂和重要源頭。眾所周知,思想文化的發(fā)展,不僅是某一特定時代社會存在的反映,而且是對以往思想資料加以繼承和發(fā)展的結(jié)果?!懊恳粋€時代的哲學作為分工的一個特定的領(lǐng)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驅(qū)傳給它而它便由此出發(fā)的特定的思想資料作為前提”[30]。就《易傳》這部以筮書形式出現(xiàn)而內(nèi)容廣泛的哲學著作而言,其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獨具特色的思維方式、高度凝練的語言表述、兼容并包的學術(shù)宗旨,令后來的易學家、思想家和政治家為之嘆服、為之傾倒、為之孜孜探究,成為他們從事社會政治、思想文化活動的重要資鑒??梢哉f,秦漢時期及其以后的許多重大思想理論問題,都不難在這里找到某種雛形或依據(jù)。“秦漢以后中國文化的發(fā)展往往要回到先秦來尋找精神的原動力,而找來找去,又往往歸結(jié)為由《易傳》所奠定的易學傳統(tǒng)。這種情形決不是什么歷史的誤會,而主要是由于《周易》的那一套八八六十四卦的符號體系以及囊括天地人三才之道的整體之學,仿佛是一個巨大的海綿體,把這個時期諸子百家所創(chuàng)造的共同成果都吸收容納進來,并且綜合總結(jié)成為一種卷之則退藏于密的易道,因而理所當然地被后世公認為代表了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31]。我們研究易學文化,對此務必要有充分認識和真正把握。

五 清華簡與戰(zhàn)國易學

我們知道,象數(shù)起源、數(shù)字卦筮法及其與大衍筮法的關(guān)系、數(shù)字卦與卦爻符號等易學問題,多年來一直是學界關(guān)注的重要內(nèi)容。2013年底出版的整理報告《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肆)》(以下簡稱清華簡)中就收錄有《筮法》和《別卦》兩篇易學文獻[32]。學者們借助新的出土材料,從不同角度對上述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索,取得了一些極具價值的學術(shù)成果。

清華簡《筮法》中的筮數(shù)系統(tǒng)將十二辰劃分為六組,每組各對應一個筮數(shù),與《淮南子》所論“六府”“六合”,與《太玄》《五行大義》所論“支干別數(shù)”應同屬一脈。漢代京房開創(chuàng)的納甲納支的筮法,在很大程度上與上述筮數(shù)系統(tǒng)一脈相承。因此,根據(jù)清華簡《筮法》中的筮數(shù)與十二辰的對應關(guān)系,我們能夠看出,清華簡《筮法》實質(zhì)上是通過十二辰的形式來效法日月之會或效法北斗的運行以及季節(jié)的變化以實現(xiàn)與天地相感通,從而達到占筮預測萬事萬物吉兇的目的,具有一定的宇宙論意義。此外,清華簡《筮法》中各種筮數(shù)出現(xiàn)的概率相差懸殊,也與其筮法緊密相關(guān),這與傳世文獻《周易》中的“大衍筮法”所得各筮數(shù)的概率亦非相等,可能有內(nèi)在的數(shù)理淵源。值得注意的是,清華簡《筮法》稱舉筮數(shù)的順序八、五、九、四,除了反映它們出現(xiàn)的頻次外,還可能有深刻而復雜的內(nèi)涵[33]。舉筮數(shù)八、五、九、四的取象,或表明其筮法取爻象為占時,以取八、五、九、四之爻象來斷卦。針對過去出土的數(shù)字卦(筮數(shù)易卦),曾有學者以是否出現(xiàn)“七”總結(jié)出兩種揲蓍法,而這一解釋又與清華簡《筮法》以“一”代“七”的筮法明顯不同[34]。

對于清華簡《筮法》中的筮數(shù)八、五、九、四,有學者認為這些筮數(shù)應是大衍筮法數(shù)。用大衍筮法“掛扐法”可以推演出清華簡由一、六構(gòu)成的卦。一、六卦參雜了筮數(shù)八、五、九、四,與戰(zhàn)國楚地風俗習慣相關(guān)。清華簡的筮法應該與《周易》大衍筮法是近親。清華簡雖然為戰(zhàn)國簡,但從其根源說,其筮法不可能是晚于《周易》的大衍筮法。清華簡與之前出土的數(shù)字卦,有相似之處,保留了戰(zhàn)國前流行的數(shù)字的特征,透過清華簡可以看到數(shù)字卦數(shù)字過渡到一、六,再轉(zhuǎn)化為陰陽符號是一個過程。清華簡對于數(shù)字意義的解釋和使用三位數(shù)字卦占,是由早期單數(shù)占過渡到三位數(shù)占,證明了早期數(shù)字卦起源于單數(shù)占和早期數(shù)字卦三位數(shù)占的存在,后世的八卦占與清華簡數(shù)字占一脈相承。清華簡與傳世輯本和出土《歸藏》關(guān)系密切,其筮具和筮法應與出土王家臺秦簡《歸藏》一樣,以蓍草為筮具的復雜筮法和以刻有數(shù)字的骰子為筮具的簡化筮法并用,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多是用簡化的筮法[35]

清華簡《筮法》從名義和字形上解讀了四正卦的含義,主張坎南離北,坎火離水,并且將卦的五行關(guān)系作為占斷方法之一種,是目前所見易學與五行相結(jié)合的最早記錄。《筮法》著眼于四時運行的角度講六卦之吉兇,不僅體現(xiàn)了變通趣時的精神,而且其所包含的四時五行關(guān)系亦是戰(zhàn)國中期陰陽與五行說合流之初始階段的反映。同時,我們也應看到,雖然只論乾坤之外六卦的四時吉兇而不論乾坤,有其內(nèi)在的依據(jù),但在學理方面仍不夠圓融,尚欠完整。因此,《筮法》極有可能是戰(zhàn)國中期糅合《歸藏》《周易》以及某些占驗之術(shù)的產(chǎn)物[36]。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肆)》的整理和出版,確實為學界深入探討戰(zhàn)國易學,尤其數(shù)字卦、《歸藏》《周易》筮法等重要問題提供了新的出土材料。有了新的文獻證據(jù),新的成果也隨之不斷涌現(xiàn),必將推動易學研究進一步繁榮和發(fā)展。


[1] 《左傳》卷十四《僖公十五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807頁。

[2] 張濤:《易學研究新視野:從綜合百家到融通三教》自序,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第3頁。

[3] 張濤:《秦漢易學思想研究》,中華書局,2005,第8~9頁。

[4] (唐)賈公彥:《周禮注疏》卷二十四《春官·太卜》,(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802~803頁。

[5] 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臺秦墓出土了竹簡《歸藏》,證明《歸藏》確為早于《周易》的商易,“三易”之說是有根據(jù)的,不應輕易否定。見林忠軍《王家臺秦簡〈歸藏〉出土的易學價值》,載《周易研究》2001年第2期。

[6] 李學勤:《失落的文明》,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第269頁。

[7] 張政烺:《帛書六十四卦跋》,《張政烺論易叢稿》,中華書局,2010,第30~43頁;《易辨》,《張政烺論易叢稿》,中華書局,2010,第44~63頁。

[8] (漢)司馬遷:《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中華書局,2013,第2334頁。

[9] (唐)房玄齡:《晉書》卷五十一《束皙傳》,中華書局,1974,第1432頁。

[10] 金景芳:《關(guān)于〈周易〉的作者問題》,載《周易研究》1988年第1期。

[11] 陳鼓應:《〈易傳·系辭〉所受老子思想的影響》,載《哲學研究》1989年第1期。

[12] 郭沫若:《青銅時代·〈周易〉之制作時代》,《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

[13] 張岱年:《〈易傳〉與中國文化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載《江漢論壇》1984年第8期。

[14] 劉大鈞:《周易概論》,齊魯書社,1986。

[15] 廖名春:《帛書〈要〉釋文》,《帛書〈周易〉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89頁。

[16] 蘇淵雷:《易學會通》上篇《緒論》,《蘇淵雷全集》(哲學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12頁。

[17] 李學勤:《簡帛佚籍與學術(shù)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第259~265頁。

[18] 《論語·子路》,(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508頁。

[19] 《論語·述而》,(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483頁。

[20] 《論語·先進》,(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499頁。

[21] 《國語·周語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8~19頁。

[22] 《老子》第四十二章,樓宇烈《老子道德經(jīng)注校釋》,中華書局,2008,第117頁。

[23] 蒙文通:《儒學甄微·經(jīng)學抉原》,《蒙文通全集》一,巴蜀書社,2015,第320頁。

[24] 《墨子》卷二《尚賢上》,吳毓江《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第67頁。

[25] 《墨子》卷九《非命下》,吳毓江《墨子校注》,中華書局,1993,第418頁。

[26] 《孫子》卷下《火攻篇》,楊丙安《十一家注孫子校理》,中華書局,1999,第280頁。

[27] (清)魏源:《孫子集注序》,《魏源集》,中華書局,1976,第226頁。

[28] 賈若瑜:《孫子探源》,國防大學出版社,2000,第91~92頁。

[29] 朱伯崑主編《周易知識通覽》,齊魯書社,1993,第177頁。

[3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第612頁。

[31] 余敦康:《中國哲學論集》,遼寧大學出版社,1998,第376~377頁。

[32] 《文物》2013年第8期發(fā)表李學勤《清華簡〈筮法〉與數(shù)字卦問題》和廖名春《清華簡〈筮法〉篇與〈說卦傳〉》兩篇文章,對清華簡《筮法》做了初步介紹和研究。

[33] 《筮法》把常見的占問事項分作十七類,稱為“十七命”?!笆呙痹诤單睦锒加袑獙9?jié)(個別有出入),各附數(shù)字卦占例。所有數(shù)字卦均系駢列的兩組六爻卦,亦即四個三爻卦。其陽爻以“一”表示,少數(shù)作“九”“五”;陰爻以“六”表示,少數(shù)作“八”“四”。卦中數(shù)字寫法也都同于天星觀等簡(后者尚未發(fā)現(xiàn)有“四”)。簡文只見三爻卦即八經(jīng)卦之名,沒有六爻卦即六十四別卦之名,也未出現(xiàn)卦爻辭。參見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肆)》,中西書局,2013,第75頁。

[34] 參見李尚信《論清華簡〈筮法〉的筮數(shù)系統(tǒng)及其相關(guān)問題》,載《周易研究》2013年第6期。

[35] 參見林忠軍《清華簡〈筮法〉筮占法探微》,載《周易研究》2014年第2期。

[36] 參見張克賓《論清華簡〈筮法〉卦位圖與四時吉兇》,載《周易研究》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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