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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落安慶一年瑣記

1921年冬天,阜陽第三師范學校因為同學間有新舊思想的對立,一部分人擁護新文化,擁護白話文,擁護馬克思主義,一部分人把新文化、白話文、馬克思主義看作“洪水猛獸”,激烈加以反對,發生了一次風潮。李何林、韋叢蕪和我是站在前一方面的。當時韋叢蕪患病住在療養室,我為護理他也住在那里,另一派學生便以“盤踞療養室,進行陰謀活動”為借口,召開大會,對我猛烈攻擊。韋叢蕪和我憤然退學,離開了第三師范學校。我們在家里一直過了春節,這才一同起身到安慶去。因為他的大哥在那里做教育工作。我們到安慶去的目的是要轉學,我因為只能轉公費的師范學校,而公費的學校有地區的限制,沒有轉成。韋叢蕪的大哥當時辦一種報紙,我便幫著選一些可以從外地報紙轉載的材料。以后他又開辦商品陳列所,找一些商店在一所樓房里開鋪營業。還從上海買幾只動物來,想借此招引些顧客。但結果不佳,只有一個小古董商開了一個小店,商務印書館拿來一部分書設了一個代售處,此外再沒有什么商店了。我為這個代售處當小伙計,我記得不曾賣出過一本書,所以無賬可記可結,清閑無事,可以整天看書。我認為這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差事,雖然并沒有工資。古董商店的老板是一個五十多歲矮胖的人,每天總喝點酒,偶然同我談幾句話,大體只是問我天天看書,不外出玩玩,也沒個朋友,是否寂寞。我說“書中自有顏如玉”嘛,他便哈哈笑了。我所以答他這句話,因為他每天總朗誦幾次:“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我猜想他并沒有從軍的經驗,他所欣賞的恐怕只是“葡萄美酒”吧。

但是我在安慶的一年中,并不是沒有一個朋友的。工業學校有兩個學生是五四運動以后產生的新人,他們常在報紙副刊上發表點文章,同我很談得來。我離開安慶后同他們就失去了聯系,所以現在只記得一位姓詹,一位姓查,想不起全名來了。一位女的小同鄉,在安慶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后,又讀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1922年又回到母校服務。她同韋叢蕪的大哥很熟,兩個人常有舊體詩唱和,但我并沒有看過這些詩,不知道內容和藝術性如何。韋素園從蘇聯回國后,夏冬都回安慶探親,我們都覺得她是開風氣之先的人,曾多次同訪她談天。這年夏天,曹靖華到安慶,韋素園介紹我同他結識了,以后一同參加了未名社。韋素園的堂兄韋佩弦這時也在安慶,他能詩會畫,有時我們同去菱湖暢游,有時去登江邊的高塔,縱賞長江和兩岸的景物。他有一個堂弟韋崇昭對我感情特好,在我要去北京讀書時傾囊相助。韋叢蕪雖轉到岳陽中學去讀書,寒暑假還回到安慶來晤面。現在多半人已經作古,其余的人也差不多都斷了聯系。“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在那時候最使我悲哀的,卻是封建的婚姻制度所造的殘酷現實,而五四運動所傳播的反封建思潮,使這種悲哀變成幾乎無法忍受的了。大約在1918年,我滿十四歲以后,開始了我的所謂春情發動期,我以火熱的初戀感情,愛上了—個女子。她不識字,當然無法用書信通款曲。眾目睽睽,在封建主義社會中,我們當然不可能私自談情說愛。但是愛情有一種自己特有的無聲語言,通過它,兩個情人完全可以彼此理解內心的隱秘。可惜有兩重不可逾越的障礙:我有“指腹為婚”的婚約,她也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字人待嫁了。要破除這兩重難關,在六十年前,盡管在五四運動已經發生之后,也是大逆不道,幾乎是不敢想象的。

我到第三師范學校讀書時,這兩重苦惱使我終日郁郁不歡。“五四運動”提出反封建思想在我心里引起極大的反應,好像在一桶炸藥上安了一根引火線。我記得為此寫了平生第一首詩:

不眠嘆永夜,蟲聲唧唧哀。

思君君不至,月下獨徘徊。

與君為近鄰,兩小無嫌猜。

衷曲無由訴,目語表情懷。

冥思睹君影,不覺笑顏開。

兩愿結同心,奈何習俗乖!

無計破牢籠,何處覓蓬萊?

我有指腹約,君已待于歸。

密約化泡影,連理夢成灰。

悠悠我心悲,衷腸訴于誰?

安慶當時有一種《評議報》,我們認識了它的編輯宋君,韋叢蕪我們兩人合編《微光周刊》在該報附出,稍后又在《皖報》上合編《微光副刊》。文章都是我們兩個人寫的,現在只記得內容都是宣傳新文化的,記不起篇名了。有兩篇我很記得,這就是他和我所寫的要求解除封建婚約的兩封公開信。我們絲毫不怕引起對于我們自己的攻擊,但卻擔心這是不是會引起女方的不幸事件。我們的父親和女方的父親都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也怕太傷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我把印的公開信另加說明寄一份給父親,希望他勸母親不要傷心,我愿聽聽他們的意見。當時家鄉小學校長是臺林逸先生,他辭去在山西擔任的相當高的官職,從1918年起就回鄉任這個職務。他在選聘小學教師時,細心征求我們的意見,態度謙虛誠懇,我對他有很好的印象。我也把公開信給他寄去一份。我父親回信并未表示反對,也沒有責備我,只說母親一時還想不通,并不生氣,但很傷心。臺先生回信極力稱贊我的信合情合理,對封建的婚姻制度也表示不贊成。這使我增加了信心。但是并沒有實際解決問題的辦法。我想這本來是一件前所未聞的創舉,引起的反應還很使我樂觀,只好冷靜等待吧。1923年我去北京讀書,幾年沒有回家,這件事也就一直擱起未提。1926年夏,我的母親病重臥床不起了,父親寫信讓我回家省親。我天天坐在病危的母親床旁,有時談到不為我成親,她死也不能瞑目。我了解母親的一片慈心,但我只能婉言安慰她,無法使她的思想有所改變。還有好心的親友,提出他們以為完善的辦法:為母親娶了正室盡孝,在外邊再娶二三房側室,不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嗎?不要以為這是荒謬的笑話,這在當時是很正統的意見。還有人硬要我結婚為母親“沖喜”,就是迷信用喜一沖,母親的病就可以好。母親卻反對這個意見,說她只是為了盡完責任,才希望為我成親,并不是為了自己的病。總之,封建主義的渣滓這時都浮現出來,鬧得人頭昏眼花。

我們在報紙上附出的《微光》,請報館代印百份,韋叢蕪和我自己到街上去散發,只發給青年女學生。這自然會引起紛紛議論,但因為我們自問動機純正,一直散發到刊物不再出版。絕大多數的人都接受,態度一般很大方,只有少數人拒絕接受,還給我們一點難看的臉色。這也很難怪她們。我特別記得一位幼兒園的女教師,她在接刊物時只微笑點頭,藹然可親。以后我們有機會見了面,還去參觀了她教兒童們做游戲,這圖景還歷歷如在目前。我想她是受了五四運動影響出現的新型女性,感到很大的喜悅。

在我到安慶前幾個月,發生了兩件轟動全省的大事。那時安徽省像其他省一樣,被反動軍閥所統治。他們敲骨吸髓進行搜刮剝削,教育經費積欠多年。教師無法為生,學生示威游行,催發教育經費。軍閥向游行隊伍開槍,姜高琦被打死。學生不畏強暴,抬著姜的血衣游行,要求嚴懲兇犯。學生運動的聲勢是很浩大的,學生是“五四運動”的主力軍。他們宣傳發動群眾,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學生運動的內容包括反帝反封建的許多方面,當然不限于姜案。我到安慶之后,姜案并未結束,我記得至少還有一次示威游行。我們在《微光》上對學生運動表示過支援。

那時候軍閥統轄的軍隊毫無紀律,差不多同土匪一樣常使人民遭殃。安慶有一所女子蠶桑學校設在城外不遠的地方,有幾百學生。一夜竟遭到軍隊搶掠,死了許多被強奸的女子。雖然引起了社會上極大的義憤,但除發一通電報之外,別的毫無辦法。當時中國就是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社會。

五四運動是在這樣歷史條件下發生的一場偉大革命。它是從反對帝國主義爆發的,同時也對封建主義發動了多方面的進攻。我在小學讀書時,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稍稍了解點什么是帝國主義。但是封建主義同帝國主義之間的聯系,一上來的認識是很模糊的,因為缺乏感性知識。我記得在小學讀書時,有一個外國傳教士和美孚石油公司的外國人到過我的故鄉葉家集,我的伯父也曾對我講過點關于帝國主義的事,但還談不清兩者之間的聯系。1921年在安慶遇到的一件事,對我倒是很有啟發的。有一個美國傳教士李佳白要在安慶講演,報紙上大肆宣傳,韋叢蕪去聽了,我并沒有去,講演的內容是他轉告我的。五四運動正在大力反對封建主義舊文化,李佳白卻大唱反調,極力為它鼓吹,還引經據典呢。我們又笑又氣,給了他一點力所能及的反擊。李佳白之流在五四運動高潮中向中國人民大力宣揚封建主義的糟粕,顯然有其反動的政治目的,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勾結,從此也可以看出一點蛛絲馬跡。

那時候有人翻譯介紹日本的短詩,字數少,像中國的絕句,雖然韻味遠不如,也自有一種雋永的趣味。《微光》有點小空白,我曾寫過些首小詩填補,一首詩只二三行。現在我還能記起的有這樣的一首:

清晨玫瑰蓓蕾上的露珠,

是昨夜的笑痕,

今朝的眼淚。

幾年以后,我讀到科列里幾(S.T.Coleridge)的《青春與老年》,其中有這樣兩行詩:

露珠是清晨的寶石,

卻是悲傷前夕的眼淚。

或者因此引起聯想,使我能夠記住這幾行詩吧。在那樣“花朵是可愛的!愛情好像是花朵”的青春初期,我怎么會有這樣“天鵝絨似的悲哀”(這是“五四”時期已經變為陳詞濫調的話)呢?這就是封建主義婚姻制度的創傷所留下的疤痕!

1979年3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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