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水送我到北京
在安慶流落一年之后,1923年春天,韋素園同我一起到北京讀書。我們先坐輪船到南京,游覽了玄武湖、雞鳴寺等處,就坐津浦車北上。到了北京火車站下車后,他說要雇一輛“馬車”。未看到時,我怕太講究費錢,但并沒有勸阻他。車到跟前一看,原來是一輛一匹馬拉著的很土氣的車子,以后聽說通稱為“騾車”或“大車”,主要是用來運貨的。我們把簡單的行李放上之后,從左右兩邊上了車。車一搖一晃地慢慢向前走,好處就是經過的地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對我來說,增長了不少見識。最引我注意的是滿洲裝束的高發(fā)髻婦女,幾年之后,在北京就不再能見到了。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之后,我們到了臺靜農的住處。他在前一年到北京,那時已經在北京大學國文系旁聽。他是我的小學同學,是一個鎮(zhèn)上的人,相見自然都很高興。不久他就介紹我結識了到北京后的第一個朋友常維鈞。
維鈞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人,對于我們有多方面的幫助。記得有一天逛過東安市場之后,他請我們到東來順吃飯。我一看幾盤鮮紅的生羊肉放在桌上就有點驚訝,再看到在滾水的火鍋里稍涮就吃,很難下決心動箸。維鈞并沒有笑我鄉(xiāng)土氣,只為我調了味讓我嘗一嘗,以后我也就大嚼起來了。這好意自然很可感,但他用以說服我的邏輯,我至今還未能佩服,往往還作為同家人笑談的資料。他說,吃吧,沒有羊肉味!我說,既然沒有羊肉味,何必吃羊肉呢?吃羊肉就不能怕膻嘛!我進而說,我的故鄉(xiāng)是吃山羊肉的,風干后吃火鍋,膻味是難免還有一點的,但我們春節(jié)時還是喜歡吃。我們并沒有因此引起口角,只相視笑了笑。
在這以后若干年,冬天下著大雪,維鈞突然來訪靜農和我,約我們到后門外大蓋帽兒胡同吃烤羊肉。據說這家姓季的烤肉店已經有三百年歷史了。這個店是一座小樓,我們到樓上就座,玻璃窗面臨什剎海后海,大雪還在紛紛飄飛。我們在這風景如畫的環(huán)境中,度過多么愉快的一個下午啊!
但是我初到北京的頭兩三年,生活是比較艱苦的,吃涮羊肉是年節(jié)的盛宴,平時,只能“過屠門而大嚼”。偶爾到東安市場,只用兩角錢左右喝一碗稀粥,吃一盤褡褳火燒,就覺得很好了。家里供給不起生活和上學的用度。1923年上半年,我沒有學校可上,補習學校也上不起,只住在學生公寓里,自學英文。那時我對小學教育感興趣,我買了一本杜威著的《明日的學校》(Schools of Tomorrow),翻字典查字硬讀,希望能夠“無師自通”。一上來一面書要查二三十個生字,吃力得很,但一兩月后漸漸好了,十句大概可以懂八九句了。我除寫點短文章之外,也憑這點英文編譯點文字,投寄給報紙換取稿費,維持自己的生活。
1923年秋季,我轉入美國長老會辦的崇實中學,主要目的是想學英文。當時我們以為教會學校是學英文較好的地方,其實至少在這個學校并不如此。倒是讀了兩厚冊英文世界史,課外自讀幾本書,較有收獲。我還繼續(xù)寫譯些文字投寄給報紙,換取自己的生活費。有一月在一個報紙上發(fā)表了我較多的文字,我估計可以有點錢買一兩本外文書了,不料報館突然倒閉,我連一文稿費也沒有得到。在1923年嚴冬剛過,天氣稍為轉暖的時候,我兩袖清風,交不上飯費了。我不了解北方的天氣,以為像在故鄉(xiāng)一樣,一過春節(jié)就暖下去了,便把大衣送進當鋪當了幾塊錢補急。不料天氣又冷起來,我至少有兩個月出不了門,因為除了一身呢制服之外,我再沒有什么衣服了。
在這“乍暖還寒時候”,雖然當去大衣,不免有點“冷冷清清”,卻還不至于“凄凄慘慘戚戚”。在青春時期總是天不怕,地不怕,何況在困境中有時還有意外的喜事到來呢!有一個時期,韋素園、趙赤坪、韋叢蕪和我同住在沙灘小樓一間小屋里,自己做飯吃,助餐的總是一味清煮大白菜。我們卻吃得津津有味。但是時近春節(jié),我們就連這樣的飯菜眼看也要斷炊。我們倒是誰也不著急,因為那時候我們都是樂觀主義者:趙赤坪當時在做黨的地下工作,隨時有被捕殺頭的危險。我們和他同吃同住,并不介意,餓兩天又有什么了不起!但在春節(jié)前一兩天,我意外收到三十元稿費,我們還是非常高興的,歡歡喜喜過了一個春節(jié)。我記得這是商務印書館《婦女雜志》寄來的,所登的一篇短篇小說是我譯的屠格涅夫的《勝利的戀歌》。
崇實中學既然是個教會學校,它的主要目的自然在傳教。每星期日上午要用兩個鐘頭做禮拜,讀幾段《圣經》,唱幾首贊美詩,再由一個外國傳教士用不甚通的中國話講一通道。真是“言者諄諄,聽者渺渺”。參加的人動機各異,不少人在禮拜堂做禮拜,因為這是男女同學見面的唯一場合和機會。就我們那一班的同學說,插班上這個學校的目的,是要作為階梯進燕京大學,因為崇實是被承認的附屬中學,進大學可以免入學考試。除了少數教會培養(yǎng)的人之外,同學多數是不信教的。這主要是因為受了“五四運動”反帝反宗教宣傳的影響。有一個荷蘭傳教士在班上傳教時,對同學們估計太低,以為我們所反對的是一個吹胡子瞪眼的兇漢似的上帝,而不知道我們對反宗教有更深的認識,所以他常常遭到我們的反駁和譏笑。一個美國傳教士就更為庸俗了,很被同學們所輕視。那時我們已經頗知道帝國主義對中國進行文化侵略和經濟剝削了,所以對于他利用貧苦同學的廉價勞動力,使他們在又低又暗的閣樓上織地毯,運到美國去出賣發(fā)財致富,我們覺得很憎惡。他常常對同學們夸耀他們的生活是如何講究。連水果都要到西山果園去選購。我們多數同學對他嗤之以鼻。
也就是這個美國傳教士,看到“五四運動”以后,反帝反封建的勢頭越來越廣泛,越深入,他有一次在課堂上大聲疾呼:中國要evolution(演進改良),不能要revolution(革命),革命就是自取滅亡!我們有些同學對他怒目而視,我起立拍桌對他痛加駁斥。他也并沒有敢對我們怎么樣,卻不聲不響下課了。
當時崇實中學的教務主任仿佛是個走江湖的人,大概見到我們這班的插班學生很難應付,想從外面找一個學者來壓一壓,便請來一個哲學家,每周給我們在晚間講一次哲學課。我當時就懷疑,現在還說不清,他的神志是否清醒。我們知道哲學是難懂的,但如講得清楚,高中學生是可以基本了解的。我們卻完全不知道他講些什么,但仍然靜聽,只怪自己水平低,并不對他搗亂。他大概也覺得無甚趣味,講幾次后就不再來了。我們班多數人同念一聲“阿彌陀佛”!
因為在三師我很敬愛體育老師王益恭,對體育老師我比一般人更有好感。但在崇實,我卻感到十分失望,因為教我們體育的人實在太粗暴了。當然,我不會因為他,對王老師的感念有什么改變。我驚訝人的教養(yǎng)能有這樣大的差異!
但是在崇實,也有使我很喜歡的教師。我進校第一年,代理的方校長兼西洋史和英語教師是美國人,名Henry Fern,在中國出世長大,說一口非常漂亮的北京話。他用的西洋史課本,是兩厚冊英文書,要求預習,上堂先問學生問題,錯或不完全就改正補充,態(tài)度溫和,耐心認真。最后自己用簡明英語將本堂內容講解一遍。開始預習十至十五面,逐漸增加到二十至三十面。我一上來十分吃力,但一二月后就慢慢好了。在崇實,歷史課使我受益最多。我至今仍覺得他的教法很好。英語使用的是周越然所編的《模范英語讀本》,方老師常指出其中錯誤,并說取材不好,我只喜歡其中一首雪萊的短詩(A Lament),背熟了,詩中情調對中學生并不合適,但卻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因為我正為青春的煩惱所苦。
那時候印度詩人泰戈爾來華訪問,也許雪萊的詩引起了我對英詩的興趣,我閱讀了泰戈爾的英文詩集,有些地方不甚明白,便向方老師請教。他知道我課外還讀書,很高興,便問我是否讀過李白的詩,我說讀過,但不多。他進一步問我李白的詩有什么特色,這可把我問住了,便老實說不知道。他讀了兩句杜甫的詩:“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對我笑了笑。他同中國得過功名的老師學中文,大概是從老師學來的吧。他讓我把雪萊的詩譯出來,向全班朗讀,因為他知道我在學翻譯。這無形間給了我很大鼓舞。
但是,換讀《英語正階》也不更好。倒是一本講中國學生寫英語常犯的錯誤和中國式英語的小書,我覺得頗有用處。那兩本西洋史我一直細心保藏著,連同這本小書,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丟失了。前幾年我看到一本五千字的漢英字典,著者為Henry Fern,我想或者是方老師的著作,但一直無法核實。
前些年我在報紙上看到夏仁德來我國訪問的消息,從這名字我知道他是美國人Sailon,后來證實對了,他是因為對中美人民友好做了很多工作而被邀請的。他不是崇實的正式教師,初來中國還無工作,便自動到崇實,對我們進行課外的講演和輔導。他很樸素誠懇,很像一個中國農民,同學們對他很敬重。他一點不像那個吃西山紅果的傳教士自視高中國人一等。以后他到燕京大學去教心理學。
還有一位令我懷念的是教化學和物理的劉老師。他因為我們在三師成績尚好,準我們免修這兩門功課,以便有更多時間讀我們喜愛的文學作品。他經常鼓勵我們班的同學好好學習,他說學校成績不好,燕京大學已經警告,我們這一班再不好,就要取消被承認中學的資格,以后畢業(yè)生不能不經考試就入燕大了。我記得我們班的成績?yōu)槌鐚嵄W×诉@個資格。一次家里為我寄了些六安茶葉,我因為他對我們很關心,便和韋叢蕪去他家里問候,送他點茶葉,說明是故鄉(xiāng)的土產。他很感謝,詳細問了問我們家庭的情況。他說他的家境清貧,原也讀不起書,是美國教會培養(yǎng)他受教育,但使我們特別喜歡的是他絕無民族自卑感,對外國人雖有禮貌,但不卑不亢。畢業(yè)后我曾經去崇實訪問他,不料他已經逝世了。
這個學校的規(guī)矩要學生畢業(yè)前都入教,否則不準畢業(yè)。我們這班同學提出抗議,這個規(guī)矩取消了。我想所以能夠這樣,并不是我們少數人的力量,而是主要因為無產階級登上了政治舞臺,共產黨領導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形勢,迫使他們不敢不如此。
我們當時常聽說,傳教士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是為帝國主義打頭陣的。他們固然頑強反對中國革命,也同樣宣揚封建主義的一切,與反封建的潮流相對抗。中國封建主義兩性道德觀,與歐美清教徒的觀點有很大的相同點,傳教士奉為至寶,那倒是沒有什么可以奇怪的。辦理崇實中學的教會,同時也辦一個崇慈女校,兩校門對門,中間只隔一條胡同。校章規(guī)定:兩校學生不準接觸,違犯輕的則記過,重的開除。我下一班的一個男同學給女校一個同學寫信,被檢查出扣留了,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這個男同學被斥責后記了一過,風波才平息了。我用這件事做素材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回信》,《婦女雜志》給發(fā)表了,并寄來十五元稿費。同學們爭相傳閱那篇小說,大概因為要看看里面是否有真實的情書吧,那就不免要大大失望了。學校當局采取了只當不知道有這回事的態(tài)度。
1925年從崇實畢業(yè)后,我進了燕京大學。這時未名社已經成立,為多點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我選了課程較松閑的國文系。有時逃學不上課。燕大那時規(guī)定,學文科的也必須學一門自然科學。在三師我對植物學很感興趣,因此我讀生物學概論,有講演也有實驗。女教師是美國人,嚴格認真,而態(tài)度和藹可親。她要求預習,上課先問學生,然后講課本的主要內容。雖然話如連珠,卻清清楚楚。我解剖青蛙,并不膽怯,似乎是一進步,用顯微鏡觀察細胞及生物組織,為我開辟了一片新的天地,高興極了。可惜我不善畫圖,但我還珍惜那一厚本實驗筆記,以后借給一個學生,她忘記還我了。
說起這個筆記本,引起一段愉快的回憶。班上一個女同學畫得十分精美,常常被教師稱贊。我對她頗有好感,但只偶然相視微笑一下,沒有談過話。我雖然沒有明確意識到,也許有點脈脈含情的意思吧。教師不知是否有意,幾次拿她的筆記本給我參考。這一比較,使我徒增慚愧,但是我覺得似乎“脈脈含情”,逐漸變成實在“含情脈脈”了。我沒有任何表示,一年同班學習終止,我們也就分離,再沒有見過面了。三十年后,我們又相遇了,彼此都還認識。一次她問我是否還記得一件小事,只提一句,我就想起來了,恍如昨日。一次教師讓我們在一個小容器里用手輕摸一下,下周看看是否有細菌發(fā)生。我每天洗多次手,怕無結果,用幾個指頭在細菌培養(yǎng)基上重按了幾次。下周一看,我大吃一驚,上面滿滿生了一層菌。教師和那位同學相視一笑,我想除笑我不潔之外,怕還有點另外的意思吧。我覺得臉紅漲漲的,無地容身。這以后我似乎就更趨于默默了。作為回答,我手掌向上,向她伸出手去,她緊緊握了一會兒,在她更為豐滿的臉上現出往昔的微笑。
教我英文的只有布賴斯(Brise)最好,主要還是因為他的態(tài)度。我因為沒有時間預習,下課后也不再看,成績并不好,他知道我課外喜歡看別的書,還在試學譯作,所以對我很寬容,不像對其他學生。有一次他出了一道題,談談自己課外所讀的書,我寫了一篇介紹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那時素園在燕大附近養(yǎng)病,我護理他,幾乎很少上課,在發(fā)還作文時我未到,他以為我或許退了學,表示非常惋惜,并說我那篇作文是“An excellent piece of work”。我的崇實中學同班同學把這事告訴了我,我一方面高興,一方面覺得慚愧,因為我實際上并沒有認真好好讀書。
一次他請幾個同學到他家里晚餐,我也在內,他的夫人和一個十來歲的兒子也在座。第一使我覺得有興趣的,是主婦夸獎某一種菜很好,請多吃一些。而在中國,主人總說烹調不佳。第二覺得有興趣的是他們家里小孩少,一般只有一個。同他談到這個有些微妙的問題,他的答話很簡單自然:對孩子要負教養(yǎng)的責任,多了無力把孩子教育好。我這時已經覺得家里人太多是個嚴重問題,對于人口論已經稍有思索,山額夫人似乎已經到中國做過節(jié)制生育的宣傳了,所以對他的答話很能理解。
以后我又到他家訪問過一次。他已經從別人聽說,我參加了魯迅先生領導的未名社,在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他表示很高興。他說,中國有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豐富的文學遺產,但依然重視翻譯工作,很好。不過他說,我給你一個忠告:“Do something original。”我說我沒有創(chuàng)作的才能,他笑笑說:“那翻譯工作也做不好!認真努力試試嘛!”我謝謝他的好意,并說一定不辜負。現在布賴斯先生恐已不在人世,但他的忠告仍然留在我的記憶中,雖然成績只足以使自己臉紅罷了。
1926年暑假前,父親來信說母親病重,希望我回去看看。那時軍閥常打內戰(zhàn),津浦鐵路不通,我坐海輪去上海轉路回去。到家先聽說,傳說我久未到,因為錯上了去東北的火車。母親不相信我果真回到家里了,因為幾次希望都落了空。我一坐在母親床邊,她便哭了,我見母親病確已很重,心里十分難過。過一會兒安靜下來,母親談到,我?guī)啄瓴换厝ィ约河植〉媚菢樱峙挛幢啬芤娒媪耍阌腥藙袼眯荡玻贿吅艚形业娜槊冶銜幕乓鈦y,非回家不可。母親說她絕不忍心那樣做,寧可自己吃苦。她說有時做夢,見我總是幾歲時的樣子,醒來心如刀絞,早知如此,就不會讓我外出讀書了。
按照那時的習慣,兒女的婚事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就定好,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受“五四運動”的影響,我對封建的婚姻制度十分反感,在安慶時曾寫公開信提出解除婚約,母親一時想不通,一直沒有正式解決。這也是我不肯回家的原因之一。父親并不反對解約,但說要不傷兩家感情,對女孩要采取保護措施。母親終于同意了,一因為她很愛我,不愿使我在婚姻上受痛苦,在事業(yè)上受損失,二因為有些客觀事實使她知道舊式婚姻會造成怎樣不幸。我有一個表姐,因為不堪婆婆無理虐待,自殺了。另一個女子,母親并不知道我對她有初戀的熱情,但知道我們一同長大,過從很密,相處得極好。她被父母許配了別人,她丈夫結核病已經很重,為“沖喜”結了婚,不久就死去了。她母親管束她極嚴,不準她外出與任何人接觸,天天關在屋里拜佛念經。她終于神經失常,母親談起來十分惋惜。以后她基本上恢復正常了,一天她同她母親突然來訪,我母親不能不想到我們童年的情誼。事后母親談了許多,我借這個機會說說舊式婚姻不好,男女在婚前結識,彼此了解后再結婚有什么好處。母親覺得這倒也合情合理,不同意親友們納妾的建議。偉大的母親去掉了我心頭的沉重負擔。暑假將完,母親的病很痛苦,無醫(yī)無藥,求死不得。母親了解我精神上的痛苦,終于對我說:“我的病還可以好,你去繼續(xù)上學畢業(yè),常來信就可以了。”分離對母親和我都是極為痛苦的,但我們終于分離,我知道沒有再見到母親的機會了。近春節(jié)時接到母親去世的信,我并未流淚,因為死亡已經是一種解脫了。回顧那時的病情及逝世前約一年難以忍受的痛苦,我想母親患的是癌癥。
1926年真是我的災難之年,母親是無望恢復健康的了,素園冬季大咯血一病不起,先請一個德國大夫診治,他說病已經到了絕望的地步了。后經一個法國大夫診治,又在醫(yī)院住了幾月,略有好轉,可以到郊區(qū)療養(yǎng)了。他愿住在燕京大學附近,我們總算使他安住下來了。這時韋叢蕪已咯血,只有我一人可以護理他。他不久就發(fā)燒,漸漸咳嗽,最后痰里又有血絲。我們焦慮不安,束手無策,最后請燕大校醫(yī)診視,他倒很好,并認真負責,帶來顯微鏡檢查痰,他也讓我看看,看時大吃一驚:玻璃片上幾乎滿是結核病菌,他還發(fā)著高燒。大夫對我說,這樣下去,病人最多活兩星期。幸而他將他送到協(xié)和醫(yī)院,治療并靜臥休息,燒下去了,胃口開了。醫(yī)院的伙食之好,出人意外:可以一餐自點幾樣菜,不合口還可以更換,牛奶黃油給的量也很多。這樣住了幾月,病情大有好轉,我們就將他送到西山療養(yǎng)院,雖然一直臥床,卻安靜地生活了好幾年,于1932年去世。這首先要感謝魯迅先生創(chuàng)建了未名社,他慨然答應養(yǎng)病費用從未名社借支。
韋叢蕪的病也是肺結核,雖然痰內常有血,還可以繼續(xù)上學,只有我愿和他同住一屋。那時很迷信新鮮空氣,這自然也不錯,但是他堅持在嚴冬開窗睡覺,大風也不關窗。說也奇怪,冬夜寒風從臉上吹過,收拾屋子的工友開門驚呼一聲,怕冷不敢進門,而我們全沒有感冒。大夫警告我注意,說我的臉色比他們更壞,我告訴他惟一的改進就是夜里也開窗睡覺。他搖搖頭說,太冒險了,沒有感冒引起肺炎,真是萬幸。那時肺炎是致命的病。他勸我增加營養(yǎng)。我笑著說,只吸得起不要錢的新鮮空氣。這并不是笑話,他只現出嚴肅的關心神氣。我選讀一門世界史,但往往不告假就缺席,教師態(tài)度慈祥,從不批評我偷懶,總很關心地問我健康如何,勸我不要過累。我對他們十分感謝。
我那時候畢竟很年輕,雖然外表瘦弱引人關懷,母親和朋友的病對我的健康不無損害,我的心情依然是開暢的,對于未來滿懷希望。對于未名社我覺得有應盡的責任,對于朋友我應盡也愿盡微力。但是說一句老實話,我開始覺得我關懷叢蕪,更多是為了素園。我至今感到歉疚的是我未全力耐心地對他盡規(guī)勸之責。
我于1927年秋季從燕京大學休學,以后未再回去。
1979年3月初稿,
1983年9月修改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