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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風雷在阜陽第三師范學校

1919年“五四運動”發生時,我還在安徽霍邱一個小市鎮葉家集上小學,離運動中心北京很遠,年歲也還輕,較多知道運動的實際情況,是很以后的事情了。但是這個運動“聲勢之浩大,威力之猛烈,簡直是所向無敵的。其動員之廣大,超過中國任何歷史時代”。(《新民主主義論》)因為我在青年初期,容易受新事物的激動。1919年秋,我考進了阜陽第三師范學校,有了廣泛閱讀當時的報紙期刊的機會。“五四運動”對我的影響就逐漸增大起來,可以說它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第三師范是個公費學校,一年大約有十元錢就可以應付,我還上得起。它在阜陽郊外潁河岸上三里灣,很清幽僻靜,在櫻桃花盛開的季節,是個風景頗為秀麗的地方。學校的生活當然很艱苦,但那種簡單樸素的風味也自有它的可愛之處。早飯總有一盤當地特產腌香椿,主食是米粥饅頭。一周有一次四川話所謂“打牙祭”,可以吃到一兩片米粉肉,黃豆芽煮湯下的面條,我覺得味道鮮美極了。抗戰期間,大概為話舊引起“靈感”,我請妻煮一次黃芽菜面條吃。我不肯說“索然無味”來辜負她的一片好心,但我不禁惋惜那幻美的味覺卻永遠成為泡影了。

在第三師范附近有一個第六中學,是富家子弟所入的學校。我也有些同鄉在那里上學。偶然同他們談起來兩個學校的性質和風氣,覺得他們頗有優越感,認為中學是培養優秀人才的地方,師范不過訓練小學師資。我雖不免啞然失笑,卻絲毫沒有自卑感,因為我當時及在以后不少年中,都極樂意終生做個小學教師。

回憶第三師范的生活,我很懷念我的許多老師。教體育的王益恭老師幾乎對各種體操和球類游戲都有特長,技術熟練,姿勢優美。他在雙杠上拿大頂儼然是一座藝術性很高的雕像,至今猶歷歷在目。他對人體貼周到,態度溫文爾雅,聲音委婉柔和。教植物學的江老師,講課既有條理,也富有風趣,特別他能一只手拿三種顏色的粉筆,需要畫圖的時候,他側身邊講邊畫,馬上黑板上就出現很美的花朵。我上大學時必修一種自然科學,我選修了生物學,是同這位老師給我的教益有關系的。我雖然學得很不好,卻得到很多的樂趣。有兩位老師是同學們很不歡喜的,因為比較嚴厲,同學們還給他們起了很不雅的外號。但是我很喜歡他們,各有不同的原因。許老師教我們《說文解字》,本來是很容易枯燥無味的,但是他講起來卻使人聽著津津有味。把這種課講得那樣引人入勝,我至今還覺得很欽佩。教寫字的張海觀老師自己寫得一手很好的蘇體字,同學們對他的專長是佩服的,但他還兼任監學,極為嚴厲,不輕易給假讓同學外出,偶然回來遲了,更要受到嚴格批評。平常他的長長的臉上也很少有笑容。但是我向他請假外出,總得到允許。偶然遲點回校,他不僅不批評,還對我微笑,這使我感到驚異和感謝。在“五四”時期有一種風氣,認為練毛筆字是落后,或許為了這個原因,我的小學同學在進入中等學校后,除了韋素園和臺靜農,都不練習毛筆字。但是師范學校畢業是要教書的,必須注意板書,我記得當時總說“字無百日功”,張老師也勸過我,我就以百日為期,每天練寫一頁大字,手凍了也不停止。可惜成績不佳,以后我也用那時的風氣做借口,沒有再下工夫,我至今認為是一大憾事。還有一位會計,雖然五十多歲了,還很歡笑活潑,很喜歡同青年人說說笑笑。他身材比較瘦小,但從臉色和眼睛看極為健康。他常愛張開兩手捽耳朵,向前隨跳隨叫:“Horse,horse!”因為他姓馬。他常常引同學們歡笑不止。他在周圍所創造的歡快氣氛,是對全校同學的一大恩惠,或者還有人感念吧。我自己有特別感謝他的地方,就是他對我極為信任,在我必須買點筆墨紙張,而手邊沒有分文的時候,向他張口借錢,他總笑嘻嘻的如數借給我。我不論過多少天還他,他絕不索要。有一次,我同一位同學進城回校晚了,沒有晚飯吃,兩個人又都沒有錢。我想只好找馬先生去吧。他一見我就笑著叫道:“你發財了!”原來我父親給我寄了三元錢來。當他知道我要點錢去吃晚飯時,立刻把匯票換成三元錢交給我。我和那位同學到潁河岸上的一個小飯館去吃了一次水餃。我感到人生的歡樂與溫暖,事隔六十年,我也沒有忘卻。

第三師范學校雖然地處僻靜的城郊,校內的空氣一般很寧靜,但是“五四運動”的狂風暴雨也吹打到這里了。我是1919年秋考進第三師范學校的,在我前兩年考進的有葉集人陳素白,在我后一年考進的有韋叢蕪和霍邱城內人李何林。我們是意氣相投的好朋友,當然不僅是為地域關系,更重要的是因為有共同的思想傾向。那時阜陽是一個很閉塞的縣城,只有一個商務印書館代售店,只賣商務的教科書和文具,新文化的書報一樣也沒有。我們幾個人湊錢去訂報刊并買書。我們訂的有《新青年》、《少年中國》、《時事新報》(有副刊《學燈》)、《民國日報》(有副刊《覺悟》)等。書憑報紙上的廣告去選購。這些報刊書籍一寄到,我們如饑似渴,從頭到尾閱讀,也借給愿意借讀的同學。這些書刊里的文章所表現的思想內容當然是很龐雜的,我們雖然不能細致地分析,去粗取菁,但也不是囫圇吞棗,兼容并收。我在小學時期讀的書更龐雜了,除了幾部古典小說外,什么《濟公傳》《七俠五義》《包公案》等等,只要弄到手就看。此外還看《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與祝英臺》等等小唱本。我覺得倒也沒有受到什么很壞的影響。反之,經過時間的陶冶,倒留下一些可以稱之為精華的東西。因此,我以為“四人幫”所搞的禁看這,禁看那的文化專制主義真是荒謬絕倫。對青少年的判斷力缺乏信心,設置這樣那樣的禁區,而不敢真正放手培養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其結果往往也是很可悲的。要解放思想,這里有許多值得思考的問題。用禁錮主義對待周圍的事物,思想一定要僵化,這個教訓我們一定要牢牢記住。

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是1918年4月寫成,1918年5月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離“五四運動”整一年。就思想內容說,它表現了徹底的反封建戰斗精神,這也就是“五四運動”的革命目標之一。就藝術形式說,它破除了舊文學的框框,為新文學開辟了一個新的天地。我們常聽人說,詩人是時代的先知,因為時代的精神在成為明顯的潮流或運動之前,往往由詩人的口喊出來,或由詩人的筆寫出來。就這種意義說,魯迅先生是“五四運動”的先知。就文學革命說,魯迅先生是新文學偉大的前驅和奠基人。《狂人日記》是“五四運動”霹靂前的閃電,它預告著洗滌舊中國的暴風雨即將到來。

我讀《狂人日記》是到第三師范學校以后,它以“吃人”兩個字概括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是以萬鈞之力擊中了要害,我讀時引起許多具體的聯想。這些聯想可能縮小了作品的深廣的意義,但是使我所得的印象卻極為深刻、生動、親切。我的故鄉雖然只是一個小市鎮,在鎮外北端卻有好幾座高大的石牌坊,是為所謂節婦烈女樹立的。在童年,這些常常引起我很大的驚異和好奇。稍大時聽大人們說明,每座牌坊都有一段凄慘故事,聽后多日怏怏不快,迷惑不解。這時我恍然了:她們就是被封建禮教所吃掉的不幸者!對于我來說,她們是陌生的人,時間的間隔也較遠了,所以引起來的感情是哀憐,而還不是悲痛。

還有一件慘事,我至今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讀作品時所引起的激動當然還要強烈百倍。我有一個表姐,經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這個表姐既能勞動,也愛勞動,又很賢惠,我想作為賢妻良母,她的生活應當是可以幸福的。有一天我從小學回家,看到舅父從鄉間到集上來了,正在同父親談話。有客人時,父親一向喜歡讓我們在旁陪著,所以我也就留下聽他們閑話桑麻。我十分驚異地聽到他們所談的卻是有關那位表姐的事。原來她的婆婆是個極為殘暴的人,時常無緣無故痛打她,打得她遍體鱗傷,有時甚至吊起她來,打得她氣息奄奄,還不肯罷手。她被逼得走投無路,才回到娘家向父母訴苦。我的舅父因此來和父親商量怎么辦。離婚嗎?那時是舅父想也不敢想的事。娘家出面干預嗎?又怕火上加油,使表姐吃更大的苦頭。去打婆婆一通作為報復嗎?可能氣憤太大,鬧出人命。父親建議:先請幾個親友去委婉勸解,要求婆婆高抬貴手,不要太認真與兒媳計較,教導表姐聽天由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熬過苦日子,等婆婆壽終正寢。不能合理解決,表姐可以回娘家自食其力。大概不到一年之后,聽說表姐懸梁自盡了。這樣自我解脫,是當時許多婦女在多種情況下可以選擇的惟一道路。這件事使我久久感到悲痛。

《狂人日記》使我深深激動,留下極深的印象,并引起很多思索,除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之外,我的生活經驗也很有關系。魯迅先生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隨感錄,也是我很愛讀的文章。

在“五四運動”初期,我對運動的理解是很淺薄的,片面的。就反封建方面說,對于封建主義的政治和經濟并沒有什么深刻的認識和了解。對于作為封建主義政治經濟反映的封建文化,特別有反感的是封建的道德,尤其是它的戀愛觀和婚姻制度,因為這是青年最切身的問題。我為這個問題感到極大的苦惱,和我類似的青年也是很多很多的,用不著多舉實例。這是“五四運動”能夠動員廣大,造成浩大聲勢的原因之一。

在“五四運動”的反帝方面,我的理解是通過幾個渠道逐漸加深的。這首先是因為當時書刊對馬克思主義有些介紹和宣傳。我的小學同學韋素園,1921年初到上海,作為中國共青團團員代表,準備到莫斯科去開一個國際會議。他行前給我們寄了些馬克思主義宣傳品,其中有《共產黨宣言》。這些書刊給我們送來了一些前所未聞的新思想,引起我們很大的激動。我有幾個同學在武昌師范大學附屬中學讀書,有一位同學給我寫信,詳細談到他的老師惲代英如何誠懇負責,指導他們閱讀新書刊,啟發他們接受新思想。我們當時多么希望有這樣一位老師啊!我已經說過第三師范學校有些老師使我們得到很大教益,但是在“五四運動”所傳播的新思想方面,他們并沒有對我們有什么啟發和教導。當面受教沒有可能,我就寫信向惲代英老師請教。因為我讀過他寫的文章,我是把他作為老師看待的。我也順便向他說到,我們只能通過郵購才能買到新書刊,而買到的有些新書往往使我們失望。很快我就接到一封用整齊的行書寫的長信,他教導我們除文學書外,讀些社會科學的書,借以了解世界思潮的趨勢。尤其使我注意的,他特別強調要了解中國思想發展史而不忽略現實。他說他可以為我們介紹一些書,并可以向他們所辦的新文化書店購買,八折還可以不收郵費。可惜這封信早已丟失了,但他的教導我一直沒有忘記。很久以后,聽到他被國民黨殺害的消息,我痛恨反動統治,惋惜自己失去一位良師,中國失去一位革命戰士。1957年我去南京雨花臺烈士墓地憑吊,我的心里還涌起無限哀思,因為更在以后,我才知道這里是惲代英先烈就義的場所。

我在武昌師范大學附中讀書的同學,來信向我們第三師范學校的幾個同學倡議:合辦一個刊物,宣傳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潮,反對舊文化,擁護白話文。刊物可以在武昌出版,因為阜陽沒有印刷條件。我們完全贊同。名為《新淮潮》的24開的小刊物,在1921年印出來了,一共只出了兩期。我所寫的第一篇短文是在這個小刊物上印出來的。他們也常為我們寄些宣傳新文化的印刷品來,我們看后就在學校里張貼,看的同學還不少。

與此同時,學校里也常常貼出反對新文化,反對白話文的印刷品,咒罵馬克思主義是宣傳“共產共妻”的“洪水猛獸”。以后我們知道,寄來這些印刷品的是第三師范學校畢業的“優秀生”(姓蘇),當時已在武昌師范大學讀書,而張貼的人我們不甚清楚,也沒有調查。李何林我們幾個人并沒有組成一個小組,但是我們讀些什么,借些什么給同學們閱讀,我們也常在一處談談笑笑,倒是有目共睹,并沒有什么秘密。對立已經顯然,但遠沒有到有組織的進行斗爭的程度。我們所聽到的也不過一些流言蜚語,說什么我們是校長的耳目,教師對我們偏私,等等,因為校長是葉家集人。我們對此當然只是一笑置之。

1921年秋季一開學,陳素白和韋叢蕪都先后病了,不能上課。他們按照學校的規定,住進了療養室。這里的設備一點也并不比宿舍好,飲食上也沒有任何特殊照顧,主要是為了避免傳染。我為護理他們,幾乎全不能上課了。陳素白天天總發低燒,似乎是結核病,但因為沒有較好的醫生診斷,我們也沒有醫學知識,只聽很關心的教體育課的王老師說,大概是這種病吧。好在他能自理,我們也不知道結核病的嚴重性,與他在療養室做伴,倒可以減少寂寞。韋叢蕪害的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卻一天天重起來,漸漸到半昏睡不能自理狀態,這時我就覺得很吃力了。阜陽當時的醫藥情況是很落后的,學校連一個半瓶醋的醫生也沒有。費很大力氣,托人請來一位“名中醫”,吃了十多劑湯藥,病也毫無起色,最后這位“名中醫”說,他可“敬謝不敏”,要我們“另請高明”了。別無辦法,我只好去向王老師請教,因為他是很關心的人。他說,城西關有個西醫院,何不請西醫來診治一下呢?我聽從了他的建議,跑到西關,找到一個規模很小,設備很簡陋的醫院。但醫生的態度很好,答應馬上隨我到學校,我雖然不敢存什么大希望,卻覺得很高興。他拿出體溫表給病人試溫度,我們感到很驚異,以為那就是對病人進行治療,因為此前我們就沒有見到過體溫表。病人也毫無經驗,不知怎的把體溫表弄折了。我記得賠償了二元錢,對我們來說,那時算是很大的負擔了。醫生給了三天劑量的白藥片,說明了服法,但既沒有說明是什么藥,也沒有說明是什么病。王老師解除了我的顧慮,我給病人服了藥。大約三個小時之后,我扶病人下床大便,他卻瞪眼挺直了身體,慢慢倒下去了。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我以為病人垂危無救了。旁邊沒有一個可以助一手的人。幸而他躺下后漸漸安靜,微睡一會兒后要水喝,喝水后又入了睡,我這才安了心,輕松地嘆了一口氣。三天藥服到快完了,他居然能進點稀粥面湯,顯然慢慢好起來。我們喜出望外。同鄉同學常常有幾個人來看望,幾個月來寂靜凄涼的療養室,這時可以聽到歡快的談笑聲了。我心里輕松不少,也不覺得身體有支持不住的疲累了,便步行進城去理發洗澡。看到一個小小照相館,我順便進去照張像,因為母親很想念,看看照片也是一個安慰。幾天后取出一看,我驚訝地看到滿臉皺紋,自己竟變成一個小老人了。我隨即把我第一次照的像片撕碎扔掉了。

在韋叢蕪病好大約一個星期之后,一天上晚自習之前,學校的鐘聲異樣緊迫地響起來了,同時有人到療養室找我到飯廳或禮堂去開會。我當時是學生會主席,我以為發生了什么緊急事件,就連忙去了。人亂聲雜,我進去后,慢慢靜下來,一個比我高兩年級的同學劉某宣布開會,接著就開門見山指責我們“盤踞學校療養室,用養病為掩護搞陰謀”。接著他用威嚇的口氣說,學校張貼的“反動印刷品”,是要把“洪水猛獸”引進學校。不用明說,顯然我是禍首了。

這時聽眾并不顯得激昂,發言響應的人一個也沒有。我看緊緊靠著我右邊站著的,是教體育的王老師,他的臉色極為嚴肅,顯然在靜觀事態發展,在必要時對我加以保護。他在學校是很有威望、很得人心的人,這次會沒有向動腳動拳的局面發展,我想他是起了一定作用的。不管怎樣,我至今還對他懷著感謝之情。我比較鎮靜地對劉略加置辯,也并沒有人再反駁我,會也就結束了。會后我哭了一場,但并不是因為膽怯畏懼,而是因為我感覺到人情冷酷。又過了若干時日,我才認為這是兩種對立的思想傾向發展到了頂點。后來讀到易卜生的《國民公敵》,斯鐸曼醫生的形象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我覺得我的覺悟不如他高,我的斗爭性不如他強。韋叢蕪和我決定從第三師范學校退了學。

和我同班的同學孫為生,懷遠人,因為教《說文解字》的許先生的推薦,考進了第三師范學校。他的每種功課在班上都是名列第一,數學特好。教體育的王老師用五線譜而不用簡譜教音樂,教幾遍全班還沒有人能單獨唱得好,因為認不好譜,但是孫為生只聽一遍,就可以帶領全班唱。全班公認他是全校最優秀的學生。但因為懷遠不屬于阜陽區的八縣,而師范學校是公費,只應招收八縣的學生,所以他算占了一個公費名額,因此他常常受到別人的冷嘲熱諷,甚至說他是在三師討飯吃。他為人十分誠懇耿直,同我是很好的朋友。他的思想傾向完全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因此他對質問我的大會十分憤慨。這兩種情況使他在我們之后也憤然退了學。以后我們只通過一兩次信就斷絕聯系了。一直到1928年,李何林到北京,我才從他那兒聽說,孫為生進了東南大學中文系,埋頭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大概在二年級時突然投江自殺了。重要的原因是封建式的舊婚姻給了他太大的痛苦。這是封建主義欠下的又一筆血債。在我離開三師的前夕,有幾個同班同學流淚對我表示依依惜別。

在回憶五四時期的往事時,我有這么一點體會:我當時若不從第三師范學校退學,能把和我們表同情的同學組織起來,旗幟鮮明地擁護新文化,擁護白話文,擁護共產主義,那點反動勢力是完全可以被擊潰的。這樣,孫為生這類的知識分子不僅可以不死,我們也許經過鍛煉,一同走上革命斗爭的道路吧。沒有組織領導的散兵戰總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個性解放和個人奮斗的思想在反封建的斗爭中有其進步的意義,但在革命逐漸深入的過程中,卻就成為許多人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了。其結果,不僅個性得不到真解放,有些人終生無所作為,有些人走上墮落毀滅的道路。

退學后我回到家里,父親知道事情的經過后,并沒有責備我。他倒很愿意看看我們所看的新書刊。看了些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簡單宣傳品之后,他微笑著對我說:我看這也沒有什么不好嘛,你并沒有走入歪門邪道。這對我是很大的安慰和鼓舞。看了幾篇翻譯的短篇小說之后,他說這些小說怎么無頭無尾:似乎中國的小說比較好。我對他做了一些解釋,但是他以后就沒有再多看了。他很喜歡《孔乙己》,我還很記得他笑著重復書中的話:“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他不喜歡語體詩,他說看不很懂。他所讀的古典詩雖然不多,他在寫春聯時所選的古詩對偶句,我很喜愛,有些至今記憶猶新。我以后喜歡讀點古典詩,這也是誘因之一。

第三師范學校當時最高年級所讀的英文課本,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簡寫本《天方夜譚》,據同學們說,讀起來相當吃力。我買了一本,準備回去自修閱讀,此外也沒有什么可讀的書。稍稍平靜下來之后,我就靠翻字典閱讀《天方夜譚》。似乎有個小精靈暗中幫助我,把“開門,芝麻”這個秘訣教給我了:我可以看懂故事的梗概。真是說不出怎樣高興!一抹擦神燈,就可以出現一個能滿足你任何需要的妖魔;一坐上神毯,你就可以天馬行空到任何你要去的地方!我發現了一個新的天地!什么迫害,失學,將來何去何從等等一大堆問題,都不在話下了。我決心學英文。怎么學,到什么地方學?家貧如洗,經濟問題如何解決?……冷酷的現實提出一大堆問題來。我沒有神燈可以抹擦,沒有神毯可以乘坐,“開門,芝麻”也不會替我打開什么寶庫。

但是支持我的是青年的樂觀精神,我有“五四運動”所給我的啟發和教育,我堅決相信,只要走就會有道路,沒有道路,也可以自己開辟。這樣,我在瑞雪紛飛的炮竹聲中,在家里歡度了春節。

1979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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