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歲那年，中國北方有幾個農民在田野打井，他們已經打了九眼井。村子周圍的那片地球，到處都是窟窿，不過他們還想挖一個。他們認為，井多水多，水多便能抗旱。
那幾個農民把最后一眼井的位置選在了一片墳地。這里很是荒涼，柿樹老朽，茅草飛飄，狼會在半夜跑下驪山，蹲在一個破丘上嗥叫。那些農民用鐵镢挖著，累了便休息。坐在墳地，只要抬頭就會看見秦始皇陵。它黑蒼蒼的，高聳天空，雄赳赳的，重壓大地。農民觸景生情，總要議論一下秦始皇。挖地一米，土色變紅了，這使他們有一點奇怪。深至三米，竟出現了零亂的陶片，陶片居然是破碎的人手人腿，馬頭馬尾。楊志發看著它們，忽然想到十八層天十八層地的故事，遂毛骨悚然，冷汗涔涔。他扔下鐵镢，爬了上來。
村子的人不知道陶片為何物，紛紛參觀，參觀之后便害怕。他們三人一聚，五人一圍，竊竊議論，有的便擔心這是不祥之兆。史書不記，圣人不語，誰也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那些打井的農民當然不知道這就是秦始皇兵馬俑！
秦始皇陵的營造開始于秦嬴政即位那年，不過到他死，其陵也沒有完成。它顯然是一個巨大的工程，結構如何，棺槨又如何，地宮如何，珍藏又如何，都是一個謎。不過有一點可以猜測，秦始皇在某年某月某日接受了一個大臣的奏章，這個大臣可能就是李斯。原因之一是，秦始皇即位以后，由他負責其陵的修建工作，也許是他提出了在陵的周圍搞一些地下軍陣的建議吧。秦始皇的將士，是他實現統一中國的基礎，滿足野心的資本，施展戰術的工具，也是他安全的保障。秦始皇是得意于其將士的，這使他欣然接受了李斯的建議。
于是秦政府就招募工匠，組織勞力。勞力多得是，刑徒干粗活，出身低微的人也干粗活，由于違法而遭受懲罰的人以勞役代替錢財而干粗活。他們主要是關中的，分布在咸陽周圍。除了關中的，還有河南和甘肅的。
兵馬俑是在別的地方燒鑄的，其溫度必須在一千攝氏度以上，而且火候要恰到好處。溫度低了，缺乏光彩；溫度高了，容易炸裂。放置兵馬俑的坑里有一道一道的隔墻，它的上面橫著圓木，圓木或松或柏，密集排列，蓋以竹席，構成棚子。坑里鋪著青磚，兵馬俑就站在這些結實而著名的青磚之上。
滾滾黃土掩埋了兵馬俑，使它們無聲無息，在地下一待就是兩千年之久。如果不是打井的幾個農民發現它們，那么它們將可能繼續待在地下。覆蓋它們的黃土長著樹，生著草，野獸出沒，家畜游牧，成了兵馬俑絕妙的偽裝。面對一片陰森的墳地，誰會想到它下面有一個龐大的軍陣呢！
兵馬俑一朝出土，天下為之震驚。看吧！它們都是高大的，兵比真兵，馬比活馬，兵馬俑皆有姿態。兵所穿衣服，衣領交口，衣襟斜叉，衣角微微翻卷。鞋是布鞋，鞋底的針線該密則密，該疏則疏，用針用線的原是腳掌用力的程度。這種做鞋的方法，現在的關中婦女依然在用，其孩子所穿的布鞋，往往是母親以針線而縫的。兵所戴的鎧甲，禁錮了前胸和后背，串連鎧甲的釘子密密麻麻，使鎧甲堅固得足以防御沖擊過來的任何兵器，它甚至還會把兵器反彈回去。這鎧甲讓人產生一種幻想，似乎有兵器敲打它的聲音隱隱在響，如爆如裂，如雷如雨。
兵的額頭都不大。有的已經老了，起著皺紋。有的還年輕，年輕的也留胡須，絡腮胡須、山羊胡須、八字胡須，有一點滑稽。兵的眉毛因眉骨而異，有的是柳葉，有的是彎月，有的是山岳，有的是三梭，有野蠻之感。馬一般都臉面方正，耳朵短促，一鼻直通，兩目圓睜，完全符合伯樂相馬的要求。
倘若兵馬俑是隨隨便便放置在坑里的，那么世間對它的驚奇一定會減少三分，盡管它們是高大的，有兩千年之久的地下生活。不過如果不按一定的規律編排它們，那么兵馬俑便無以顯示整體的力量。兵馬俑編排成形。兵馬俑在所有的坑里都表現為軍陣。軍陣的森嚴和強勢，軍陣所顯示的一種威懾，使人驚奇而沉思。
孫子曾經把軍陣分為很多架勢，其中別致的就有錐形之陣、鉤形之陣、雁形之陣，還有火陣和水陣。軍陣之多，無非證明著兵法之精、戰事之繁，不過顯然都成了兵法之精的源泉。
秦始皇便是依靠他的將士，從一次又一次殘酷的征服之中走過來的。在一號坑，兵馬俑組成了一個長方形的軍陣，其以步兵和車兵為主。步兵與車兵離間為隊，三十八路全副武裝，似乎一聲令下，便可出擊。在二號坑，兵馬俑是一個曲尺形的軍陣。它的特異之處是，其包含四個兵種，它們既互相勾連，又各自獨立，必要的時候，可能會調出一個自由行動。那四個兵種是車兵、弩兵、騎兵和混合兵。三號坑像一個指揮部，有兵相向而立，呈迎接狀，呈站崗狀，只是不見統帥出現。于是我就想：也許統帥就是秦始皇，也許統帥還在接受秦始皇的任命，也許統帥已經走在通向指揮部的路上了。
兵馬俑在地下一待就是兩千年之久，而且數量之多，規模之巨，形象之逼真，無不挑起人的好奇，遂引人參觀，熙熙攘攘如風起云涌了。兵馬俑出土在陜西，陜西自然有近水樓臺的優勢，能看的都看了，并以看兵馬俑為榮，以不看兵馬俑為陋。過去，陜西人見面問吃了沒有，兵馬俑出土，陜西人見面便問看了沒有。一個法國政府的官員看了兵馬俑驚呼，這是世界的奇跡。一個日本學者看了兵馬俑慨嘆，不到西安，就不算到中國，不見兵馬俑，就不算到西安。如斯二言，在世間廣泛流傳，顯然是為兵馬俑做了絕妙的廣告，這使參觀兵馬俑的人一天多于一天，一年多于一年，僅僅世界各國的元首就能排成一個長隊。
兵馬俑聲名鵲起，作用超出了文物的范疇。那當然，文物工作者及文化工作者對它的研究不但熱衷，而且深入，兵馬俑當然還成了一種可以經營的商品。兵馬俑所在地的臨潼人，仿造了大大小小的兵馬俑，他們把小的賣給游客，大的賣給飯店和公司，飯店和公司將兵馬俑多立于門庭以炫目。兵馬俑甚至紅火到了這樣的程度，有人以兵馬俑為題排舞，以兵馬俑為題演戲，還有人以兵馬俑命名自己的瓜子和奶粉。以兵馬俑命名乳罩的，我以為不雅。
在兵馬俑發現兩年之后，那幾個打井的農民，為了致富，他們轉而借助兵馬俑，無非是仿造并兜售而已。其特別之處是，他們都有一張兵馬俑發現者的榮譽證。一個偶然的機會，這些榮譽證發揮了作用。在兵馬俑博物館一帶經營字畫、印章及工藝品的老板，靈機一動，圖謀讓這些有榮譽證的發現者促銷其生意，遂讓其給游客簽名。他們何樂而不為呢！簽名一舉，使他們每月都能獲取老板支付的幾百元人民幣，而且每天還能得到一些小費，小費偶爾會是美元或法郎。那個被兵馬俑嚇得冷汗淋漓的楊志發，早就穿上西服，戴上眼鏡，一副鳥槍換炮的樣子了。
兵馬俑的熱鬧，給秦始皇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他的形象在世間變得多少有一點蒙眬，評價他的語詞通常是千古一帝。兵馬俑產生的經濟效應及其人所固有的對錢的崇拜，竟使秦始皇演變著，這便是，除了冷靜的學者之外，一般人對秦始皇多少產生了曖昧印象。
秦始皇固然有其兵馬俑，中國的統一固然是在秦始皇手下實現的，不過他統一中國的動機，實際上完全是由霸權主義的心理出發的。從結果分析，他根本沒有考慮中國人的安居樂業。他所統一的中國，只是一個擴大的供他耀武揚威的領域而已。統一之前，天下混戰，中國人生不如死。統一以后，中國人依然是災深難重，生不如死。秦始皇統一的中國，實際上對中國人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中國人并未從統一的中國獲得利益，中國人當時甚至連平靜生活的愿望也不能實現。
悲慘的是，秦始皇消滅了列國之后，便把警惕和懷疑的眼睛對準了中國人。他迅速收繳流散在民間的兵器，把它們化之為銅，塑之為像。他制定的法律，也完全是拘禁中國人的，它使中國人只能在狹窄的條條框框活動，稍微越線，便要惹禍。在秦始皇的天下，中國人有的主要是繁重的徭役、苛刻的政治。他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甚至偶語妄言也會違法。
秦始皇焚書坑儒的舉措，是對人的深刻輕蔑，對人的言論自由的兇殘剝奪，對人的精華和良知的徹底否定。其反動不亞于以毒投井，以刀除根，以火毀林，是愚昧人的可恥行徑。在人的眼睛里，動物是可以奴役的，在秦始皇的眼睛里，人就是他的動物。人凌駕于動物之上，違背上帝的旨意；秦始皇把人當作動物，完全是喪心病狂了，而且這只能遭到上帝的竊笑和憤怒。秦始皇逝世之后，陳勝有言，其充分展示了秦始皇時代的黑暗，陳勝說：“天下苦秦久矣！”
我曾經多次參觀兵馬俑，甚至有幸撫摸它們的臂膀和脊背。但我卻沒有一次贊頌它們，我始終沒有這樣的激動。在我看起來，兵馬俑不是自由創造的產物。它們只是秦始皇陵一批陰沉的陪葬品，是缺乏美感的。如果燒鑄者能將自己的熱情貫注于兵馬俑，那么它們大約會生動一點。可惜燒鑄者多是受到逼迫的，他們只是依勞動的本能在從事自己的工作，而且這工作充滿危險，他們干得膽戰心驚。固然，有的兵俑顯得喜悅；有的兵俑顯得和善；甚至有的騎兵俑牽著韁繩，昂然而立；有的立射俑左腿微拱，右腿稍繃，穩定著軀體；有的跪射俑腳尖點地，挺胸抬頭，眺望遠方。特別是那個站立的將軍俑，盡管顯出一些氣派，然而我仍感到他有一種尊嚴中的膽怯，抑制中的得意。固然那些兵馬俑在努力展示秦始皇將士的風采，不過很是遺憾，它們仍然顯得拘謹和木訥，甚至有一點古怪和邪惡。
那些將士都是拿著兵器的。那些金鉤與銅戈，那些戟和鈹，在地下埋藏了兩千年之久，竟不生銹。那把長長的青銅劍一直壓在一堆倒伏的兵馬俑之下，早就被壓彎了，然而搬走這些兵馬俑，它居然能一下反彈過來，恢復其直。
我相信，秦軍的兵器是精良的兵器，問題是，那些將士拿著兵器的樣子，總給我一種瘋狂的感覺，變態的感覺，人的異化的感覺，餓獸尋覓獵物而準備捕食的感覺。望著它們，我會想起秦軍活埋四十萬趙軍的情景。我想象著秦軍把俘虜推到深坑，把土填在俘虜的身上，土蓋了腳，蓋了腿，土漸漸壅到了俘虜的腰和胸。我想象四十萬俘虜翻著白眼，吐著青舌，做最后的掙扎，直至窒息，遂不寒而栗。我得提醒自己，秦始皇已經腐朽，秦軍已經灰飛煙滅，我看到的坑里的將士不是活的，它們只是一些出土的陶屬兵馬俑而已，它們不會舉著兵器沖到坑外。
天生之物，賦其形，貫以氣，水土山石，禽獸草木，無不有氣。不過物不同則形差異，形差異則氣不同。我感到的，海有浩蕩之氣，原有靜穆之氣，深溝有陰氣，洞穴有霉氣，雁有高潔之氣，龜有神秘之氣，春花有騷氣，老林有衰氣。人為萬物之靈，憑其智，游萬物之間而吸萬物之氣，賢惠者，氣以清主，惡劣者，氣以濁主。人工之物，必帶人氣，那么兵馬俑是什么氣呢？
兵馬俑以秦始皇的將士及其所騎之馬做模范，捏造以泥，燒烤以火，為秦始皇陵的陪葬品。非常明顯，我感到的兵馬俑之氣，是混合著一種秦始皇時代的特殊之氣，這就是殺氣與腥氣，還有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