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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灰堆

  • 歷史的深處
  • 朱鴻
  • 14617字
  • 2021-04-21 15:04:17

我對公元前213年的焚書,一直懷有隱痛與激憤。我知道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與它相距遙遠,是沒有什么直接關系的。不過事實是,只要我想起來,我就激憤,而且隱痛。

我甚至還能聞到那次焚書的煙味。這當然必須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最好是秋季,我一個人,地點是空曠的原野。我需要排除所有欲念,全神貫注,并根據宇宙空間的風向而尋覓。

在都市,我是不能聞到焚書的煙味的。都市喧鬧,污染,信號密集而雜亂,并總是飛流著種種虛假的消息。

要聞到焚書的煙味,絕妙的場合當然是原野。

我之所以能夠聞到那次焚書的煙味,是因為物質不滅,因為焚書的煙味一直存在著。如果物質是會消滅的,那么煙味便會消滅,我也就不能聞到它了。

實際上那次焚書的煙味像夢一樣游來蕩去,是很難捕捉到它的,否則,人會抓住它,收攏它,把它裝在透明的瓶子觀察和研究,以促進中國的文明。

可惜它隨風而飄,沒有人能夠抓住它。

當然,我生活在傳統之中,這一點非常重要,它決定了我對焚書的煙味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其實,中國人誰不是生活在傳統之中呢?很顯然,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對焚書的煙味都是敏感的。

但我確實還是有一點稟賦的,只要我愿意,我便能捕捉九十公里之外的一種氣息,包括隨風而來的古代的煙味。這是我的一個秘密,我一直保守著它。

不過我不愿意輕易使用自己的嗅覺,因為總是伸著鼻子聞來聞去,將迅速消耗生命的能量。我的負擔很重,還有很多事情處于計劃之中,我必須注意節制自己的能量,不然一些美妙的事情便做不成了。

我一直感覺,那次焚書的發生非常突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秦始皇的焚書是一次有準備的行動。焚書顯然并不在秦政府的工作安排之中。焚書之前毫無預兆。在我看起來,焚書的方案是倉促出臺的。

論性情,論氣質,秦始皇屬于那種好大喜功的人,這當然并不是什么缺點。他曾經發創世之念,借時運之勢,遠交近攻,各個擊破,統一了中國。之后他乘勝調遣,南平百越,北驅匈奴,大大開拓了秦帝國的疆界。

輝煌的勝利很使他得意,遂置酒咸陽宮,并邀請博士七十位參加,目的是祝賀。那是一個真正快樂的日子,沒有任何理由懷疑秦始皇為了焚書而搞一個宴會,并制造虛假的熱鬧。

如果秦始皇打算焚書,那么他應該是不需要什么陰謀或陽謀的。他搞的是集權統治,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根本沒有誰敢于反對他。

那天的咸陽宮張燈結彩,輕歌曼舞。他心情很好,表現了一定的隨和與親切。

參加宴會的博士,無不以在咸陽宮拜見陛下為榮。他們眾星捧月似的圍著秦始皇,并對自己所敬畏的陛下歌功頌德。秦始皇顯然是需要這種擁戴的,他感到十分舒服。

當腦袋裝著一些知識的博士紛紛金牙玉嘴般地贊美秦始皇的時候,有一個人非常激動,而且焦急,他便是在秦政府擔任仆射之職的周青臣。他是很想顯示一下自己對秦始皇的崇敬之情的,可其他博士卻總是占據著好的位置。這使他焦急,而且迫切。

終于有了一個表態的機會,周青臣興奮地說:

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圣,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

周青臣所言合乎時宜,而且甜蜜,芳香,秦始皇喜形于色。其言也不是毫無道理,甚至是基于一定的事實之上的。

如果周青臣確實認為郡縣制優于分封制,那么他的觀點無非是反映了他的思想而已,當然是正常的了。但周青臣的用心卻并非這么單純,他對秦始皇的贊美,很可能是要秦始皇注意他,對他產生好感,以重用他,增加他的俸祿。別的一種可能是,他知道陛下的脾氣,必須奉迎陛下,以保障自身的安全。

周青臣所言,顯然是一種吹捧,吹捧得很是肉麻了。

關于郡縣制與分封制之優劣,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根本不能立即解決,何況那天秦始皇是舉行祝賀的宴會,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可以討論嚴肅問題的場合。

淳于越是一個熟悉歷史的博士,秦帝國的知識分子,書生意氣,非常反感拍馬溜須的做派,并一直認為分封制是優于郡縣制的。周青臣所言,不但使他嗤之以鼻,而且使他一下激憤起來。他火氣十足地指出:

臣聞殷周之王千余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

淳于越以歷史的經驗,證明了分封制的長處。在我看起來,他是一個正直之士,他考慮的似乎是秦帝國的長治久安。

不過他應該知道,郡縣制已經實行,而且它作為一個功德,也已經刻在了秦始皇的紀念碑上,難道他一個建議便能取消郡縣制嗎?是不是幾碗酒把淳于越灌醉了,才使他這么膽大!

還有一種可能是,淳于越與周青臣是有矛盾的,淳于越一直在尋找機會攻擊周青臣,以解心頭之恨。淳于越的目的是,他要設法使秦始皇疏遠周青臣,并厭惡之,甚至懲罰之。于是淳于越就借分封制好于郡縣制之題,發揮周青臣不忠于秦始皇之意,以達到他的圖謀。可憐這些古舊的知識分子,由于必須依附權力才能站起來,竟不得不在權力周圍爭寵。

實際上非常可能的是,淳于越屬于率性之人,有見解,善立異,只是少韜略,易沖動,從而將注定惹禍。他的天真在于,自以為事情將會像秦始皇曾經表白的,招致博士進入秦政府是要興盛太平,自以為博士隨秦始皇東西巡游,南北視察,并為秦始皇制作紀念碑,甚至參加廷議,甚至還在咸陽宮參加祝賀的宴會,這一切,便是重視和抬舉博士,以鼓勵知識分子為秦帝國的建設充分貢獻自己的智慧。

顯然是由于淳于越的判斷出了問題,遂大放厥詞,高唱反調。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針對一個小小仆射的意見,居然會引發一場文化浩劫。

在理論上,事物的發展方向是由必然因素決定的,但在實踐上,事物的發展方向卻往往是偶然因素決定著。因為人的理性是薄弱的,人的非理性的行為總是突如其來地發揮作用,并會以其異常的力量改變事物的發展方向。不過,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是所有人的非理性的行為都可以突如其來地橫加干預,從而成為改變事物方向的偶然因素。在一個集權統治的體制之中,唯有掌握權力的人,才有強勁的非理性行為。當然,掌握權力的人把普通人逼急了,普通人也會采取非理性行為。在中國,這種惡性互動而導致的非理性行為是反復發生的,它充滿了破壞性和毀滅性。

在一個喜氣洋洋的場合,淳于越對周青臣的批評確實是掃興的。秦始皇多少有一點不悅,但他并沒有發火,也沒有下令焚書。

在平常,以秦始皇的暴虐,他完全可能把淳于越臭罵一頓,甚至趕他走,殺他的頭。但秦始皇的情緒在那天卻像絲綢一樣光滑和柔韌,淳于越的尖銳竟沒有刺傷它。

秦始皇可貴地保持了足夠的節制,沒有為區區儒生之爭大動干戈。不過他也沒有讓事情就這么一滑而過,他的辦法是,把互相對立的意見交給文武百官去討論。

所謂討論,無非是為群臣駁斥淳于越提供一個機會而已。秦始皇相信,群臣的聲音將完全淹沒淳于越的觀點。但秦始皇卻還是沒有想到焚書,當然也沒有下令焚書。

想到焚書的,是別的一個人。這個人不但想到了焚書,而且想到了關閉私學,想到了要禁止儒生以古非今。這個人是誰呢?是秦政府的丞相李斯。淳于越反對郡縣制之論,深深觸動了李斯的神經,遂由此及彼,想到了儒生的麻煩和危險。

在秦帝國實行郡縣制,是李斯的建議。為了使秦始皇采納自己的建議,李斯曾經猛烈抨擊了主張分封制的丞相王綰。經過斟酌,秦始皇采納了李斯的建議,在一國之內設若干郡,在一郡之內設若干縣,郡與縣的長官全由秦政府任免。這便形成了中央可以一手控制的網絡,綱舉目張,易于管理,秦始皇極其滿意。

由于李斯對秦政府的卓越貢獻,其日益貼近秦始皇,但主張像西周一樣實行分封制度的王綰卻不得不疏離秦始皇。李斯知道,郡縣制既是秦政府的基礎,又是他的權力的基礎,起碼是構成自己權力基礎的重要的石頭和磚塊。

李斯萬萬沒有預料幾年之后竟有人反對郡縣制,而且竟是一個無功無德的博士。盡管淳于越是針對周青臣的,但李斯卻氣憤至極。高明的是,他沒有把對淳于越的氣憤停留在情緒的層面,他挖掘了一下,于是他的目光就從淳于越身上飄到了所有儒生的身上。他覺得這樣一類人讀了書,能思考,會辨別,善于發表見解,將必然挑剔秦政府的方針政策,而且必然會直接或間接地指責他的工作。他過去就對儒生的鋒芒有所感覺,淳于越之論顯然強烈了他的感覺,但這是不行的。

發現秦始皇不悅以后,他就知道了應該如何對待淳于越。他的做法當然是迎頭痛擊,迅速挫敗淳于越,并鎮壓一下其他儒生的銳氣。不過他發表意見的時候,已經隱匿了自己的情緒,這是李斯一貫的風格。他說:

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因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并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

李斯在建議關閉私學之后,轉而便提出了焚書的必要,因為私學與書是緊密聯系的,私學與書都會誣蔑形勢,蠱惑人心,影響集權統治。

他還劃分了要焚之書的范圍。依李斯的認定,醫藥之書是沒有問題的,卜筮之書也是沒有問題的,植樹之書當然也沒有問題,這些都可以留存。但百家之書,還有什么詩集與文獻,卻會妨礙思想的統一,要統統燒掉。史官唯讀秦紀,其他的歷史著作,一律燔之。

李斯的聲音像鉆頭似的旋轉著,穿過層層疊疊的歲月,從一個玻璃窗子的縫隙進入我的房子。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一條綠色的眼鏡蛇爬過了我的胸膛,我毛骨悚然,非常不舒服。

但在咸陽宮,秦始皇那天卻為李斯的凌厲之勢笑了。李斯把淳于越抨擊得如此地落花流水,讓秦始皇覺得十分痛快。

李斯提出的關閉私學和焚書的建議當然精銳。防止動亂,保持穩定,這些建議將有釜底抽薪之效。秦始皇裝模作樣地考慮了一下,同意了李斯的建議。

于是公元前213年的焚書就發生了。

焚書的烈焰持續了一月之余,燒得大地干干凈凈。

經過高溫消毒和滅菌,秦始皇自以為秦帝國將永遠不患病,不生災,秦政府的權力將由他的子孫一世二世地傳下去,傳它一個無窮無盡。

我是不能看到公元前213年那些烈焰的,但我卻可以聞到焚書的煙味。當時有很多稠密的黑煙,稀薄的白煙,半生半硬的黃煙和半明半暗的藍煙,在烈焰焚書之際掙扎著離開了大地。煙翻卷著,隨風而去,躲進了宇宙空間。

在渭河以南,我尋找到了那次焚書所留下的一個巨大灰堆。當我默默站在它面前的時候,20世紀最后某年的夕陽,以自己無奈的光芒照耀著這個沉積物。錐形的灰堆孤立于晚霞停滯的天下。黃昏之中,它似乎有一種高聳之感。在灰堆周圍,到處都是吶喊的麥苗和蔬菜,還有吶喊的樹木。

我默默地攀登到灰堆的頂端,用腳步丈量著,覺得它的面積足以建起一座精美的閱覽室。我感到恐懼,我不知道燒了多少書才凝結成這樣一個沉積物。

我在灰堆的頂端走來走去,感到激憤,而且隱痛。

在中國,凡是一個嚴肅的知識分子,都會對那次焚書做出自己的評價。我以為,評價公元前213年的焚書,是一個不能繞過和不可逾越的問題。

最早批評秦始皇焚書的,應該是政論家和文學家賈誼,當時秦政府才崩潰了二十余年。之后目錄學家與天文學家劉歆批評過它,哲學家董仲舒批評過它,之后文學家蘇軾批評過它,理學家朱熹批評過它。他們無不譴責焚書之狠毒與卑鄙,無不為中國典籍的毀滅而痛心。

不知道最后批評焚書罪惡的將是誰?也許沒有最后,肯定沒有。我以為,人類存在多久,知識分子對焚書的批評就將延續多久。

焚書雖然由秦始皇決定,可策劃的,卻是李斯。江山是秦始皇的江山,不過為了鞏固江山,李斯提出了一個傷天害理的主意,并規定了焚什么書,怎么焚書。我以為,這是可以琢磨的現象。

李斯是秦政府的高級領導,處于權力的中心,然而其根底,應該為知識分子。他是荀子的學生,經過努力,李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地獲得了一套政治理論。他還有一定的文學才能,可以清晰而藝術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也精通小篆,是文字專家。

李斯有一個高見,他認為,即使是一只老鼠,糧倉的老鼠也勝于廁所的老鼠。老鼠的變遷是要有一些能力的,在我看來,李斯便具備這樣的能力,因為他是有智慧的人。從當呂不韋之舍人,到當秦嬴政之客卿,到當秦政府之丞相,李斯步步高升,不靠祖先蔭庇,不靠斬首立功,不靠經商捐款。他唯一所靠的,是他的智慧。

不過,如果智慧有善良與邪惡之分,那么我覺得,李斯的智慧多是邪惡的,這是由他所依附的集權統治所決定的。他必須盡心盡力地為其服務,對主子像狗一樣忠誠,對主子之外的人像狗一樣兇殘,從而使主子滿意他,否則他的榮華富貴將落葉繽紛。總之,奴才往往比主子更壞,更毒辣,也更陰險,因為主子還是會要一些尊嚴的,但奴才卻完全可以不要臉。總之,世間最不人道和最不光彩的事情,都是主子與奴才配合著干的。

李斯無非是秦始皇一個爪牙而已,但這卻是一個非常敏銳的爪牙,他從博士淳于越的一番所論,能夠一下想到所有儒生的問題,并想到關閉私學,想到焚書。那天在咸陽宮,秦始皇之所以笑了,就是因為他覺得李斯考慮得不但周到,而且深刻。是的,關閉私學和焚書,是可以把人弄得愚昧起來的,人愚昧了,思想便易于統一了。統一了思想,便沒有了反對的意見和反抗的行動了。

焚書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文化與權力的沖突,因為文化對權力的運作是有影響的,它可以潤滑權力的軸承,但它卻往往要制約權力的輪子。

也許秦始皇和李斯并不知道文化與權力還有沖突,不過他們是知道書所蘊藏著一種文化力量的。特別是李斯,屬于知識分子,應該知道書會有潛移默化的作用,書會激發思想,并能夠交流和傳播思想。李斯當然也知道百家之言是秦政府的一面鏡子,知道詩可以怨,文獻可以知興衰,明因果。總之,書所產生的思想往往是統治階級思想之外的思想。統治階級一向把自己思想之外的思想貶為異端。異端顯然會分解和融化集權統治,甚至會切割和拆卸集權統治。統治階級是非常害怕所謂的異端的,遂嚴格控制書的出版和流通,而且習慣于毀滅種種有新意的書。

我以為,李斯從淳于越之論,感到了書所充當的儒生以古非今的工具,感到了書具有的一種威脅,遂不惜通過焚書以削弱文化對權力的抗衡。

不過焚書只是文化與權力的沖突在前沿的表現,焚書所反映的深層沖突,顯然是文化與文化的沖突。

秦國文化是輕倫理而重功利的,實施的是霸道。秦國文化無不服務于它的統治階級,而且由于其文化的配合作用,秦國才得以后來居上,迅速強大,統一了天下。

既然天下已經是秦帝國的天下,那么天下所有的文化,秦國之外的別的文化,包括過去的魯國文化與楚國文化,顯然都變成了秦帝國的文化。既然天下所有的文化都變成了秦帝國的文化,那么別的文化在秦帝國就應該有一定的位置,應該像森林一樣繼續扎根下去,延伸開來。我以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問題是,秦政府執意保守,獨尊的只是秦國文化,并以秦國文化排斥別的文化。如果秦政府有胸懷天下之大氣,如果秦政府以海量容納別的文化,那么秦帝國有可能會在一種寬容的氣氛之中延長自己的治安。不過秦帝國狹隘,所以它對別的文化不但恐懼,而且排斥,仿佛別的文化藏匿著推翻秦政府的秘密武器。其使秦始皇和李斯之流心理變態,并野蠻地要以暴力征服別的文化。

非常明顯,焚書是毀滅別的文化的一個方案,只是這個方案太卑鄙太無恥了!毀滅人類的典籍,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

秦始皇曾經在渭河兩岸大興土木,為自己修建了種種有列國建筑風格的宮殿。秦帝國的建筑一時多姿多彩,頗顯奇異。也許紛呈的歌臺舞榭會使人產生錯覺,以為秦始皇有一顆開放的心。非也!

以列國的建筑風格為榜樣修建宮殿,無非是秦始皇顯示他的勝利而已。他狂妄的想法是:他征服了哪個國家,他便要在渭河兩岸推出哪個國家君主所居的宮殿。

在公元前213年焚書的那些日子,中國的知識分子經受了一次驚心動魄的考驗。除了沒有良知的人,誰都會感到痛苦。焚書是沖著知識分子的,是否定文化的,誰能歡歡喜喜地把書交出來讓其燒掉呢?

但他們卻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把書交出來,因為官方很想抓一個怒且言的儒生,以做殺一儆百的游戲。

事實是,在焚書的非常時期,那些身穿黑衫的衙役,狐假虎威,走街串巷,厲聲叱咤,強迫儒生盡快把自己所藏的書拿出來。誰違背命令,就處理誰。處理的辦法早就有了,是在臉頰刺字,之后發配到邊境去修筑長城。刀就這樣架在你的脖子上,你的脖子上到底有幾個頭能夠經受得住刀的大砍硬砍呢!

秦帝國可憐的儒生,不得不抱著書戰戰兢兢地走出來。他們想象著竹簡木簡,還有縑帛,將投入烈焰,仿佛是割身上之肉,抽骨中之髓。他們望著車一輛一輛地拉走了書,不哭,不喊,只是悚然而立,難以凝神。

然而天下膽識之人仍是有的,他們將設法讓自己的書躲過浩劫。在魯國,剛剛驚悉焚書的消息,孔鮒便把一些重要的書夾在住宅的墻縫之間,這確實是一個絕招。在楚國,一個老人機智地把一部兵法保存下來,之后將其送給了革命青年張良。在別的地方,社會的精英分子也都在巧妙地抗拒焚書。為了保護典籍,很多人受盡折磨,甚至悲慘地死了!

但那次焚書,卻畢竟是由李斯這樣一個有文化的人策劃的,焚書的工作周密而嚴厲。根據司馬遷和其他學者的統計,焚書之后,中國的典籍已經所剩無幾。

那么秦始皇到底燒掉了多少書呢?

幾年之前,我在無奈的夕陽之中撫摸著渭河以南那個巨大的灰堆,試圖做出自己的估量。我從灰堆的斷層和褶皺摳出了完全腐朽變質的竹簡和木簡,摳出了成為塵埃的縑帛。我捏了一些粉末放在手上,我看了看,吹走了粉末。我把粉末吹到了霞光萬丈的天空,自言自語地問著:秦始皇到底燒掉了多少書?到底燒掉了多少書呢?

此時此刻,我明顯地聞到了煙味。穿過漫長的隧道,公元前213年焚書的煙塵滾滾而來,滔滔而去。

我以為,焚書對文化的破壞,是有外在和內在之分的。秦政府在渭河以南燃起烈焰,將累累典籍付之一炬,肯定造成了沉重的文化損失,不過它只是一種外在的文化損失。秦政府燒掉典籍的猖獗之舉,還造成了一個嚴峻的后果,便是它斷送了春秋戰國幾個世紀所形成的百家爭鳴的風氣,這樣的損失,是一種內在的文化損失。

百家爭鳴應該是文化發展和昌盛的一種最適宜最美好的氛圍,實際上就是過去的中國人的言論自由。由于言論自由,春秋戰國時期的中國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思想大師,而且正是他們杰出的貢獻,才使中國成為一個文明的中國。

那些古舊的思想大師,仿佛閃耀的群星,其燦爛的光輝照亮了中國人的靈魂。難能可貴的是,那些群星的光輝現在仍是煌煌的。

一個國家有其言論自由,對它的民族精神的陶冶和錘煉顯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人類實踐早就證明了:在一個允許懷疑和辯論的大氣候與大環境之中成長的民族將充滿激情,敢于探索,富于創造,能夠承擔自己對人類的責任,而且面臨敵手的威脅和利誘,將不畏縮,不上鉤。

但秦政府的焚書卻黑霜打芳草,西風凋碧樹,萬里零落。

焚書把它所產生的恐怖,深深地刻在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上。焚書使中國知識分子的膽量和銳氣遭遇了一次極大的摧殘。它的難以愈合的癥狀是,只要陰雨,它就疼痛。

也許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業績是需要肯定的,但在我看來,秦始皇所統一的中國無非是他的子子孫孫的中國而已,擴大一點,是秦政府的中國,是統治階級的中國。總之,它不是普通中國人的中國。秦始皇的中國與普通中國人的中國,大約只有百分之一的利益是相同的,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利益都是對立的。但秦始皇焚書所導致的文化浩劫,卻顯然是中國人的災難。而且,盡管它是公元前213年的浩劫,可它對文化生態的破壞,卻把其災難帶到了現在。焚書所導致的文化浩劫,甚至會超出中國的范疇,變成整個人類的災難。

秦始皇建立的集權統治,是注定要滅亡的。事實是,它行兇作惡十四年之后就滅亡了,然而中國人生生不息,遂出現了這樣一種情況:只要中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便要承受那次焚書所造成的危害。

秦始皇焚書,還為他之后的集權統治的頭子樹立了榜樣。由于秦始皇的所作所為,他之后的反動家伙,便可以放肆地沿著他開辟的以暴力摧毀文化載體的道路走下去。

把最大的惡作為自己之惡的底線,是人從道德匣子放出魔鬼的最后一個安慰。問題是,人一旦放出魔鬼,自己之惡便往往會突破自己規定的惡的底線。

我以為應該設立一個文化法庭,對秦始皇及其之后的那些毀滅文化的人進行審判,并把他們的行徑編進教科書里,讓中國人世世代代知道他們的罪惡。寬容毀滅文化的人,就是使文化處在屠刀之下。

在中國,焚書并不以秦始皇起,他的祖先就有焚書的劣跡。那是秦孝公接受商鞅的建議,在他管轄的一個區域內干的。但秦始皇的焚書卻登峰造極,其范圍的廣泛性,品種的系統化,都是破天荒的。李斯還為焚書找到了理論根據,真不愧是可以吃到美食的老鼠。

在中國,焚書也不以秦始皇止。由于書是農業社會主要的媒介,甚至是唯一的媒介,它將注定受到統治階級的控制。或對宣傳統治階級思想的書以支持,或對有異端嫌疑的書以打擊,或使書遭遇著殃及池魚的下場。

出乎對秦始皇的仇恨,公元前206年項羽憤怒火燒阿房宮,于是藏在阿房宮的典籍就不得不隨著烈焰而消失殆盡了。秦始皇是不愿意讓有人文思想的書在世間傳播的,但他卻要把它們置于自己的密室,似乎還知道這些書有其價值。然而項羽一味推崇劍術,沒有意識到書屬于文化,文化屬于人類,也許他認為,這些勞什子統統無用,而且是秦始皇的勞什子,所以要燒掉。

但江陵焚書,卻是一個很有知識的人親自所為。梁元帝喜歡書,迷信書,讀之廣博,追求甚解,雅興起來還教左右讀書,而且他的著述也頗豐。梁元帝在江陵的所藏竟達十四萬卷,刻本和抄本極多,其視之為珍寶。公元554年冬天的一個晚上,鮮卑族人拓跋廓的武裝力量包圍了江陵,要推翻梁元帝。梁元帝知道自己即將完蛋,遂親自燒掉了他的全部所藏。氣急敗壞之中,他還撲向烈焰。幸虧他的左右行動迅速,拉住了他,否則他很可能會死于烈焰的。

梁元帝顯然有一種為書所騙的惱怒之感。他認為,他讀遍了天下之書,應該有高超的文武之道,以保證他的一角江山。不料其結果,竟仍是失敗。

朱元璋當皇帝,似乎沒有瘋狂焚書,但他卻大興文字獄,就是以文字治罪,并懲罰之。他小時候是孤兒,行乞行竊,遂入故鄉鳳陽皇覺寺為僧。不過到了四十歲,他竟黃袍加身,成為明政府的元首,確實是世事難料啊!問題是,盡管當了皇帝,可以高高在上地做人,可他卻難免覺得自己出身低微,缺少風雅,遂陷入了深刻的自卑之中。

他變態的做法是,猜忌知識分子,并從文字之中捕風捉影,以收拾他們。一位先生趙伯彥稱頌君主儀則天下,由于鳳陽方言“賊”與“則”同音,朱元璋便認為趙罵他過去是小偷,遂殺了趙。另一位先生許元稱頌君主藻飾太平,由于鳳陽方言“藻飾”與“早逝”同音,朱元璋又認為許盼他迅速滅亡,也殺了許。

朱元璋的反復打壓,使知識分子不得不自己扼住自己的咽喉,以防冒犯。時間一長中國人便沉寂起來,并趨于內斂和膽怯。玲瓏的小品,精致的瓷器,大約就是從這個時代產生的,它們當然是這個時代精神的反映。

清政府的特殊在于,它是滿族人建立起來的集權統治。由于滿族人對漢族人是少數,是一個從松花江流域進入北京的權力機構,清政府的壓力顯然會大一點,清政府也就異常地加強了意識形態的控制,從而把文字獄用到了泛濫的程度。

他們從所有文字作品與材料之中羅織罪行,時達一百余年,案宗二百多起。典型的有:他們認為將明之材,有問題;維民所止,有問題;清風不識字,也有問題;明朝期振翮,還有問題;秋色招人懶上朝,當然更有問題。總之,凡是有可能使他們想到贊美了明而影射了清的文字,影射了皇帝的文字,或影射了滿族人的文字,一律有問題,一律要審判,而且懲罰。

清政府所搞的文字獄,顯然有滿族文化與漢族文化沖突的一面。關于滿族文化與漢族文化,我以為它們之間除了沖突之外,還有一種可能,這便是它們在一個痛苦的格局之中互相吸收,互相融合。

然而文化與權力的沖突,仍是其主要的沖突,是處于前沿的沖突。也許清政府注意到了這種沖突,并知道文化與權力沖突的嚴峻后果,他們才把文字獄當作打壓異己和異見的精銳工具。

那么漢族人,知識分子,是否在以文字的影射反抗清政府的集權統治呢?我以為是的。不過僅僅以文字去嘲弄,去譏諷,將是多么間接、乏力、無可奈何啊!盡管這只是一種發泄似的反抗,但清政府卻仍不準,其爪牙一直睜著虎狼似的眼睛緊盯著奏章一類的文件,緊盯著詩。

文字獄的實質,是從文字臆斷作者的觀點,并指控其違法。所謂作者的罪行,實際上不是他的行為所導致的,甚至也不是他的文字所導致。作者的罪行,完全是被人歪曲文字之意義的結果。

一旦歪曲了文字之意義,文字固有的意義便消失了。

焚書有浩大的聲勢,能夠制造恐怖的氣氛,從而威懾知識分子。但文字獄卻表現為對知識分子靈魂的折磨,它像風濕一樣滲入血液與經絡,并漸漸消磨其意志。如果焚書是摧殘文化的導彈和坦克,那么文字獄就是化學武器。

在文字獄橫行的年代,知識分子往往呈阿諛之狀,好一點的,或沉默,或躲在一隅考證圣賢的著作。他們的思想霉爛于腦,他們的腦僵化于頭,甚至懊喪自己是有文化的人。康熙皇帝執政之初,江南名士陸圻遭遇文字獄,遂將自己的災難歸于讀書。在押解他到北京去的路上,陸圻憤然告誡他的兒子說:“終身不必讀書,似我今日。”

焚書當然也并不是中國所獨有的。在尼羅河三角洲的亞歷山大城,過去有一座巨大的圖書館,所藏極富。但在公元前1世紀,羅馬人的一把火卻燒掉了這座圖書館所藏的一半。到公元7世紀,阿拉伯人開進了亞歷山大城,他們以這座圖書館的所藏違背了真主的旨意為由,一把火燒掉了這座圖書館所藏的剩余一半。1814年,英國人點燃了美國的國會大廈,其烈焰殃及圖書館,于是為滿足議員需要而剛剛購買的數萬冊書就一瞬成灰。1933年,在壟斷集團支持之下,希特勒橫空出世,為德意志民族血統的純潔而奮斗。他害怕別的思想入侵,從而大肆禁止一切悖逆所謂德意志精神的書。在美麗的5月的一天,柏林人痛快地火化了猶太人的著作,并把蘇聯人列寧的書扔進烈焰。不知何故,他們還把一些關于性知識和性道德的書也燒掉了。

但書卻是火化不完的,文化也是毀滅不了的,因為人類有思想的天性。我以為,是這種思想的天性創造了人類的生存方式,人類的生存方式決定了人類對文化的需要。

人類思想的天性,是一個巨大的動力,它一直促使自己不斷懷疑,不斷探索,并不斷發表自己的見解。

由于環境的差別,當然還有歷史的差別,人類形成了眾多的文化域。我以為眾多的文化域,乃上帝的安排,而且由于是這樣的一種布局,才顯得它合理而美麗。如果地球上只有一個文化域,那么誰都會覺得世間太簡陋、太單一,沒有意思。幸虧文化域是幾個、幾十個從而避免了僅僅給你一張報紙、一個頻道、一種舞蹈或一襲長袍。

遺憾的是,在相異的文化域之間,過去總是發生沖突,而且現在仍存在著沖突的可能。沖突常常以宗教引起,甚至以價值觀念而引起。沖突輕一點,會導致經濟斷絕;激烈一點,便會發生軍事對抗。

我有一個希望,我盼相異的文化域之間能夠互相尊重,都大度一點,心平氣和地溝通、了解,取長補短,進行融合。

在我看起來,相異的文化域之間的互相商量,顯然是要高明于互相征服的,它不會在人類跋涉的過程之中留下硬傷。

那種以最多的因素,代表人類進步方向的文化域,將以最大的優勢,影響別的文化域。也許這是不以誰的意志而轉移的,甚至人類進步的方向便是最高的意志,也是最強的意志,阻擋它,將只能使自己顯得野蠻和落后。

我要指出的是,任何一種權力,不管是秦的權力,還是漢的權力,還是明的權力,還是清的權力,都是在一定的時空發生作用的,但文化卻會超越時空,并從所有禁錮它的權力之下奔流而出,走向新的時空。

統治階級總認為自己的權力是寶貴和長久于文化的,豈不知那些摧殘文化的權力,都將為文化所摧殘。

幾年之前的一天,我從生命的自我修復得到一個啟示,我覺得文化是有其自我修復的能力的。

我對文化的自我修復這樣理解:

人類的個體是文化的細胞,是文化的基本結構和功能單位。個體是獨立存在的,但它的獨立存在,卻是作為文化機體的部分而獨立存在的。

個體有雙重性質。個體既能承載文化,又能弘揚文化。文化之所以能夠自我修復,關鍵在于個體的雙重性質。

集權統治對思想的控制,對知識分子的排斥與迫害,難免使一個時期的文化一派衰敗,死氣沉沉。不過,只要集權統治尚未把文化的細胞斬盡殺絕,那么作為文化細胞的個體,將必然會傳播文化。

個體既可以一代一代地垂直傳播,又可以一片一片地橫向傳播。很顯然,這樣的傳播將會使文化的細胞的數量不斷增加,不斷積累,從而使帶著創傷的文化機體得以恢復。

重要的是,個體在有了非凡的遭遇之后,將獲得非凡的體驗與感受,并將產生非凡的思想,這顯然會有助于提高個體的質量。于是過去受到破壞的文化不但會修復,而且會豐富起來。

也許基督及其門徒的經歷,可以成為文化自我修復的一個榜樣。羅馬帝國及其爪牙把耶穌釘到十字架之后,世間一片恐怖。基督的門徒不得不逃亡他鄉,隱蔽僻壤。不過只要他們活著,他們便會傳播愛的聲音,而且終于可以公開地傳播,超越時空地傳播,并使基督的思想成為人類一大宗教的根本。

秦對文化的摧殘,在漢得到了修復,功德在于知識分子。當時,中國人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于是民間的知識分子就以自流的形式傳播其書。傳播之法,或單線借閱,或雙線借閱,嘩然傳播是不行的。他們所借閱的書,當然都是躲過秦政府的搜查而保護下來的書。

知識分子對中國的文化成果一向是極其重視的。為了把書留存下來,他們盡其智慧,敢于冒險。他們的保護方法是塞于壁間如孔鮒,或放之炕底,埋之墓穴,置之山洞。

不過由于長期的戰亂,書的原始版本幾乎都散盡了。一些根據口口相傳而整理出來的書,也難免出現紕漏,甚至錯誤斑斑。對以訛傳訛的糾正,顯然是必要的。

應該注意的是,漢政府建立之后,官方所采取的一些措施為文化的修復創造了條件。漢惠帝時,摒棄了挾書之律,它相當于一次深刻的解凍。其積極意義在于,知識分子對書的交換將不構成違法了。漢文帝時,那些擔任博士職務的人專門負責抄書撰書,并考證之,以求文字和內容的正確。漢武帝時,廣開獻書之路,以使民間知識分子把自己的書拿出來充實國家的所藏。漢武帝還增設管理機構,給書以分門別類。經過幾年的征集,國家得到的書已經多如谷米,積如山丘了。司馬遷大約就是這一階段到漢政府去工作的,任務是繼承父業,記錄歷史。漢宣帝時,在石渠閣舉行學術會議,討論并定奪了經典著作的標準版本。漢成帝時,派陳農在各地繼續收書,以盡獲天下流失之典籍,并由劉向在天祿閣編寫目錄。劉向逝世,其子劉歆接著編寫,終于將三萬三千卷書分為七類,以供學習和研究。

官方有組織有計劃的行為,大大促進了文化的修復。不過我以為,文化修復的內在動力,仍在知識分子自己,他們是文化最活躍最強勁的細胞。

經學家孔安國有一年修繕孔府,竟得到意外的收獲。幾個工匠剛剛拆除了一座房子,便奇異地出現了一片琴瑟之聲。仔細查之,居然是多卷竹簡和木簡。這些書實際上就是過去孔鮒為防秦始皇焚書而夾在墻縫的典籍,確實是難得啊!孔安國整理之后,捐給了漢政府,從而使漢政府的藏書增加了權威的版本。

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熱衷于從民間招書,得之,總要抄一份。他留下原著將其所抄之書加錢送于贈書之士。他靈驗的方法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有的不遠千里,將書送河間獻王。他的書遂越來越多,其名氣也越來越大。

特別是杜陵人徐茍,他張榜購書,價以頁計。當時有諺語曰: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于徐茍。徐茍經營凡四十年,使很多典籍賴以存世。他所刻版本,也成為權威之版本。

當然,漢政府對文化的修復,畢竟是在加強集權統治目的之下的一次修復,它不可能出現我所向往的百家爭鳴的局面,反之,漢政府澆灌的唯一的花是獨尊儒術。我以為,這朵為統治階級而笑的花像一團碩大的蘑菇,是黑色的。

但秦始皇焚書所造成的文化冬天卻顯然是過去了。

在20世紀,中國文化曾經有兩次修復,意義非常。1919年發生的五四運動,對中國文化進行了一次徹底檢討,它推動中國人迅速從傳統文化突圍而出。它最輝煌最卓越的一舉,是把民主和科學移植到了中國大陸。可惜由于種種原因,這寶貴的一舉不到極致,只見樹木,不見森林。1978年開展的思想解放運動,使數億中國人走出了對個人迷信與崇拜的沼澤。它還改變了一種蒼白的文化風景:那時候,中國社會缺乏小說,缺乏詩歌,缺乏電影,當然也缺乏討論之聲,唯有一條路線和八出戲劇。中國文化的這兩次修復,使中國社會以開放的姿態站在了世界民族之林,然而前進的路仍將是曲折的!

應該給那些修復文化并使之豐富的知識分子豎立紀念碑,應該把他們的業績編進教科書,讓中國人世世代代都知道他們所做的貢獻。

在我看來,春秋戰國是中國文化的黃金時代,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文化的白銀時代。

禮崩樂壞,貴族沒落,諸侯抬頭,重要的是私學大興,顯然為春秋戰國的文化繁榮開天辟地。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在此間產生的思想,將是中國文化取之不盡的源泉。它的一些合理的內核,現在仍影響著人類。

漢政府的倒塌,隨之出現的頻頻更迭的權力機構,及其權力機構的對峙與鼎立,為中國社會制造了一個苦澀的時空,于是魏晉南北朝的知識分子就可以松一口氣,可以飲飲酒,觀觀天,甚至瀟灑地嘯聚山林。如果他們高興,還可以通過清談對儒術反動一下。于是此間的文化就有了自己鮮明的個性,而且它能以自己富于個性的方式肢解文化的一元,并創造文化的多元。我以為,他們干得非常漂亮!

我曾經從文化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得到一個啟示。在我看起來,凡是社會處于寬松狀態,文化便繁榮,凡是社會處于緊張狀態,文化便蕭條。

固然,一個馴順的民族是易于管理的,不過這樣的容易管理,僅僅是在一個小小的圈子才有效,僅僅是在自己的文化域才有效。問題是,人類不會永遠處于各自孤立和封閉的時空,人類將注定互相交往,而且從貿易開始,人類早就互相交往了,而且人類正在全面而深入地交往著。

如果別的文化域沖擊過來,那么一個已經習慣于馴順的民族會如何行動呢?如果別的文化域以其價值觀念為標準而侵犯你,那么你能有理有力有節地抗議它嗎?

我以為抗議并不是可以隨便進行的,抗議要有一個重要的條件,這便是你知道你的權利。否則你的抗議將會顯得幼稚而可笑,甚至沒有作用。

人類在這個地球上已經有很多發現,不過最杰出的發現,也許并不是進化論和相對論,不是剩余價值和精神分析,不是遺傳密碼和克隆技術。

在我看來,人類最杰出的發現應該是對個性的發現。隨之而來的是,人類一直為捍衛自己的個性而斗爭。歷史的潮流顯然是尊重個性,而且承認懷疑的權利,傳播異端的權利。唯其如此,才是寬容。只有寬容,才顯示文化的偉大,并能使這個文化不斷發展和昌盛。

那么相異的文化域之間呢?相異的文化域,形成于相異的環境,并在相異的歷史過程,由于相異的生存方式而有了各自的體系和網絡。

人類是生活于同一的天下的,并注定要在同一的地上生活,要呼吸同一的空氣,飲用同一的水,依賴同一的太陽和海洋。這使相異的文化域的人類成員息息相關,緊緊相連。重要的是,它把文化域的相異,變成了同一人類的文化域的相異。

我以為,人類除了互相認可,并以理性的方式實施文化的融合,除了這樣做之外,將沒有別的成功之路。

在我看來,任何一個文化域的人類成員,都應該遵循一個原則,這便是:不能以任何理由損害地球上的文化,因為不管它是哪里的文化,都是全體人類成員的文化。

20世紀最后某年的一個黃昏,我站在公元前213年的灰堆之上任其思想、任其思想。我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或久久沉默,久久沉默。

我以為人有思想的本能和責任,而且由于人能夠思想,才顯示了他的力量。

站在公元前213年的灰堆之上,我曾經一再聞到焚書的煙味。我不會忘掉我當時所產生的一種感覺。我沉浸在寧靜的秋季的夜晚,仿佛誰把蓋著天空的一層污濁的皮撕去了似的,秋季的天空變得清朗,透明,干干凈凈,仿佛所有的星辰都浮在了水一般的月光之中。

我就是在這一瞬聞到焚書的煙味的,是一種竹簡和木簡的煙味,嗆鼻的。是縑帛的煙味,熏鼻的。當然是穿連竹簡和木簡的皮條的煙味。孔子韋編三絕,三絕的便是皮條。在這一瞬之間,我還聞到了荷馬時代的莎草紙書的煙味,聞到了谷登堡印刷的羊皮紙書的煙味,甚至聞到了兩部哲學和三部小說的煙味,聞到了一部詩集的煙味。

不過焚書的煙味很快便隨風而去。隨風而來的,源源而來的,是濃郁的芳香,是松樹之味,桂花之味,紫荊之味,核桃之味,山脈的石頭之味,石頭上的苔蘚之味,高原的泥土之味,泥土里的蜘蛛之味。我還聞到了白色的月光之味,甚至竟隱隱聞到了邈遠的火星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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