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棵大樹的狂歌——讀劉成章新作《蒼茫萬千字》
- 和谷文集(卷十四 文論)
- 和谷
- 3890字
- 2021-04-23 10:12:17
他在美國加州,我在中國西安,在地理空間上遙不可及。收到成章兄從博客中發來的紙條,稍時工夫,即讀到了他的新作《蒼茫萬千字》。這便不得不感嘆,現代信息工具之神速。
試想要是放在蘇東坡時代,縱使跑死驛馬,牛車勞頓,也得一年半載不成。但卻并不因為時間的遙遠,而泯滅了現代人對于先賢的記憶。讀罷這篇恣肆汪洋的長調式的近兩萬言,無論是描繪夏威夷海島的奇詭風景,還是對阿拉斯加冰川和麥金利峰的盡情詠唱,作者雄奇偉麗的筆致和激越委婉的唱腔,都無疑讓我想起了一句名詩:“老夫聊發少年狂”。
蘇東坡是說,我雖年老,卻興起少年打獵的狂熱,左手牽著犬黃,右手舉起鷹蒼。戴上錦蒙帽,穿好貂皮裘,率領隨從千騎席卷平展的山岡。為了報答全城的人跟隨我出獵的盛意,看我親自射殺猛虎猶如昔日的孫郎。我雖沉醉但胸懷開闊膽略興張,鬢邊白發有如微霜,這又有何妨!什么時候派遣人拿著符節去邊地云中,像漢文帝派遣馮唐。我將使盡力氣拉滿雕弓,朝著西北瞄望,奮勇射殺敵人。
劉成章不是蘇東坡,也恰似蘇東坡。正如在這篇散文中自謙地說,“只是一個白發蓋頂的行吟者,一介21世紀的蕓蕓草民”。但他盡管白發蓋頂,近年輾轉于故地與異鄉之間,一路行吟,為文為畫,書生意氣,不減當年。是的,他離開了古都的作家小院,歸來逗留的日子里,拄著拐杖漫步在大街小巷,沒有幾個人恭敬地喊他“劉局長”“劉書記”“劉主席”了,顯然成了一介21世紀的蕓蕓草民。卻也“一邊游走一邊敲擊大地的鍵盤,是為了使萬千漢字歌唱著成型,成風聲雨聲,并在蒼茫中發出陣陣回響”。
蘇軾任密州知州時,不過四十歲。出獵對于蘇軾這樣的文人來說,或許是偶然的一時豪興,但他平素興國安邦的信念,卻因這次小試身手而得到鼓舞,以至信心十足地想要前赴西北疆場彎弓殺敵了。然而,他期望的“大用于世”,恰好是他留給后人的處世思想和美妙的文章。劉成章的新作《蒼茫萬千字》,也如同蘇氏詩篇音節嘹亮,且情豪志壯,顧盼自雄,精神百倍,出手不凡。也一樣縱情放筆,氣概高邁,一個“狂”字貫穿全文。通過對外觀奇異景象的描述,直抒內心世界的塊壘,充滿對大千世界的感知和對自然生命的眷戀。文章的架構,已不受一般的謀篇布局法的束縛,融敘事、抒情、引典為一體,運用多元的表現手段,或詞語鏗鏘,或筆調俏麗,神馳八荒,思接千載,顯示出作者寶刀未老的散文大家的風采。
今年五月中旬,劉成章從美國歸來,在與朋友們的聚會中,酒過三巡,他紅光滿面,異地難忘故鄉親,感言道:我忘不了陜西這片熱土,忘不了各位老朋友,忘不了陜北的山丹丹。成章兄早年以詩和歌詞出名,一首《圪梁梁》傳遍大地乃至歌廳,久唱不衰。與成章兄重逢,雷達先生賦詩抒懷,我隨即在博客上唱和:異國總是長安情,詩人白發笑重逢。當年流派誰念及,漢唐昨夜寄秋風。
毛澤東長征到達陜北的第二年,劉成章出生于延安教師之家。20世紀60年代伊始,他從陜西師大中文系畢業留校任教,后回到延安在歌舞劇團當編劇,80年代又到西安出任《文學家》主編,相繼有陜西人民出版社文藝部副主任、陜西省出版總社副社長、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等頭銜。退休后,隨兒女前往美國居留。他讀初中時開始發表作品,高中時寫詩,后轉寫歌詞、戲劇,然后再寫散文。80年代,他的第一篇散文《轉九曲》獲得了天津《散文》優秀作品一等獎。發表于《人民日報》的散文《安塞腰鼓》,以其雄健的氣度,鏗鏘的節奏,帶給讀者以生命力的奔騰,入選人民教育版等中學教材。散文集《羊想云彩》,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創作達到了一個高峰。赴美后,他的散文《走進紐約》,被語文出版社選入八年級教材。
他在文學上出道早,從詩人而詞人而劇作家,新時期轉寫散文,可謂中年變法,從此專寫散文了。近年,又熱衷于繪畫,畫作見之于《光明日報》《文藝報》等報刊,以中國畫水墨手法為基調,融入西方油畫色彩,詩意盎然。在他的博客中,有文字也有不少新畫作,趣味十足。
劉成章曾說,一個人的突出才華到底在哪兒?常常連自己都認識不清,只好多嘗試幾種藝術形式,嘗試的過程就是認識和發現的過程,才能最后摸清自己藝術細胞之所在。看來,我更適宜于搞散文創作。不過,我從前寫詩、寫歌詞、寫劇本的功夫,也沒有白費,它們在散文中全都派上了用場。
閻綱先生前幾年回陜,在省散文學會成立時有個精彩發言,后以《散文大省又一喜》見諸報刊。其中寫道:“劉成章的散文是安塞腰鼓震耳欲聾的狂放與豪邁,是信天游刻骨銘心的復調和變奏,黃土地上五顏六色,山河壯美人多情。”在我看來,劉成章的散文,應該是中國新時期以來散文大家中不可或缺的一位,在陜派散文中亦為佼佼者,實至名歸。他的散文藝術成就,是當代散文的一棵大樹。《蒼茫千萬字》就是一棵大樹的最新最個性鮮明的狂歌。
我曾在《中國作家》1991年第4期發表過一篇題為《提筆成章》的長文,慶幸還可以在網上讀到。文中寫道:成章筆下的家鄉當然也是塊古老的土地。他緊緊地趴在母親懷里,就像吊在地畔上的一顆瓜蛋蛋,就像貼伏在秸稈上的一穗玉米棒兒。他穿老虎鞋,他轉九曲,他唱米脂婆姨,他為母親塑像。他成了羊羔羔,草色吶喊連綿的鮮碧,迎羊兒回來,迎他回來。卻也慨嘆廉頗老矣,羊兒老矣,羊兒備嘗世事的艱辛,黑毛落上了白霜,白霜冰冷著抑郁的思緒,腦子里常亂哄哄的。當重新觸到沾著青草昧的帶血的奶頭,他又心湖澄澈,精神得以復原,去趕踏青的隊伍,而不情愿是一只乏羊。成章用地道的陜北腔唱信天游,唱西北風。這是他散文的思維方式,也是他生命體驗的存在方式。是起興,亦是象征,同時形成一種文化意象。
在這篇《蒼茫萬千字》中,劉成章仍然在用他詩化的語言,在闡釋自然與生命的奧秘。正如我在二十年前的文章中所說的,生命是一個過程。在他看來,那仿佛是十分渺茫的事情了,仿佛隔著千重山萬重水。他在用深刻的生命感知童稚期的遙遠,同時感知你視茫茫發蒼蒼齒牙亦近動搖之后的生命之歸宿。生命史意識,在他個體生命意識中流動。
近百年間,中國散文有過五四新文化運動后的卓越成就,大家云集,不勝枚舉。他們所奠定的散文藝術的根基,仍然不失光芒。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散文,沖破狹隘的書齋,充滿新生活的朝氣,贏得了眾多的讀者。之后,人們在反思楊朔一類散文粉飾生活的一面,卻也丟棄了散文語言的優雅。新時期以來的散文,廣納中西,思接古今,流派紛呈,大家輩出。有關文化散文、大散文、行走散文、現場散文、博客散文等等景觀,泥沙俱下,難辨真偽,各說各話,莫衷一是。也就在這般的繁復亂象中,自有審美價值的真散文,宛若泥沼中一縷清新鮮活的光焰,在照亮散文世界。
從劉成章近年來的散文作品中,可以讀到其深邃的思想洞察力和自我情感的迸發力,搖撼著人的心靈。在物質化日益膨脹的時代,他一直在挖掘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精髓,發現人類文明進程中精神的光澤,揶揄現代化帶來的心靈侏儒和文化垃圾,力圖開辟人們心境的純真和善良。同時,苦心經營作品的表現手段,堅守散文的藝術性和審美品格,并力求在語言上別開生面,讓讀者如沐春風。
說到散文藝術,劉成章以為:現在,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散文中極為重要極為美好的東西總是在流失,流失。“流失”是個讓人心里發疼的詞兒。水土流失,流失的是土壤,是草,是樹,久而久之,會造成土地的荒漠化,從而帶來生活的貧困。而散文中的藝術性的流失,流失的是散文中的云霞之辭,山海之韻,和紛飛思緒以及情意綿綿,是散文中最有價值最讓人惋惜的珍貴元素。如果任其流失下去,必然會造成散文領域的干癟化鐵石化和機械化,必然會帶來人們精神的貧困。這恐怕不一定是危言聳聽。因此我想高聲呼喚:歸來吧,散文的藝術性!
他還坦言,一篇散文的高下之分,文野之別,審美價值,就在于含金量的多寡。散文絕不能只有思想而沒有藝術,如果是那樣,它盡管很可能會起到啟人心智的功效,但它卻不折不扣地屬于假冒偽劣的貨色,應在掃蕩之列。而只有藝術的東西,又會成為病懨懨的花朵。藝術的精湛是散文起碼的也是最重要的構成元素,因為它,散文才在這世界上有了生的權利。因此,在散文創作的路上,絕不能有山窮水盡的錯覺,而應該樹那么一點兒雄心,通過所有散文家畢生的努力,能盡快讓一些嶄新的合金,閃耀在我們的作品之中。散文的主流將會回歸到文學的本質特點上去,回歸到經典散文上去,即重形象思維重審美價值。他呼吁,要追求大變,追求大新,追求大精。從《蒼茫萬千字》看來,他是在努力實踐著自己的主張的。
在這三伏天悶熱的西安城中,讀罷寄自異域墨香猶存的《蒼茫萬千字》,我想對成章兄悄悄地說,你在異域,想起了把海和月寫絕了的唐代李白,想起了“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的千古名句。而你,便是李白月光下的白發少年。
你說,這一刻,我愿入鄉隨俗,我愿披發跣足,我愿原始一些野悍一些,像北京猿人或藍田猿人,我甚至愿意成為半坡姑娘手中陶罐上的那條魚,從而成為阿拉斯加族群和萬物中的一員,并和他們打成一片。我渴望艱苦,我想從中得到人生命題中應有的坎坷和苦難的歷練,從而使自己心中的元氣能夠得到蒸騰。
你說,好幾天了,我不用手機,不用互聯網,甚至連那紛紜的世事和喧囂的生活,想都不去再想。我只寄身于此,享受著全新的生命體驗新如初生。
你說,每逢佳節倍思親,不由想著我的不曾來這兒的至親和摯友,我多么想掰下這兒的一塊,帶給他們。這無奈古人早已說了,只可自愉悅,不堪持贈君。我能做到的,只是一次一次地拍著照片,一次一次地如野狐地狂奔。
我已經即時在博客中觀賞到了你的圖片,知道你的心,此刻是那么五彩繽紛又那么純凈。在感到陣陣清爽,一縷云影飄進鼻腔時,你的肺部似有巨大的冰河在輾動。
劉成章,一個蘇東坡式的出獵者,行吟者。我只能佇立于長安城中,或黃土山原上,遙遙致意。
《紅豆》 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