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憶路遙
- 和谷文集(卷六 散文)
- 和谷
- 2760字
- 2021-04-23 10:12:10
1972年深秋,在西北大學圖書館第一教室門口的女貞樹下,我結識了路遙。
這時,他是延川縣郭家溝的農民,被借調到文化館編小報,路遙說想上西北大學,因縣上有人告他“文革”中當司令的什么問題,正在周旋之中。他瘦瘦的很強悍的樣子,神態有點像他日后作品中的高加林。賀抒玉發現了他,在恢復后的《陜西文藝》上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優勝紅旗》。其間,路遙在《朝霞》發表了散文《江南春夜》。我讀到谷溪、陶正、路遙、聞頻編印的《山花》文藝小報,我在上邊發表了在延安實習寫的詩作《訪英雄》,署名為“都和蠻”,谷溪、路遙后來告訴我,陜北有姓都的,沒見過姓和的,以為排字搞錯了,改了過來,結果卻搞錯了。在小報上讀到梅紹靜《蘭珍子》,同學施光華說作者是她女朋友。第二年,路遙上了延安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西安,在《延河》雜志當編輯。這時間,我們來往較多,他的《人生》等作品使他的名氣越來越大。
20世紀80年代末的一個秋天,我們結伴去延川講課,在觀看縣上文藝隊演出時,他指著臺上一位扎小辮子的漂亮女子給我悄悄說,那是他的初戀情人。那女子的樣子,和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巧珍一樣叫人愛憐。我們爬到對面坡上,尋到他的一位舊友海波,他要吃蒸南瓜,黃澄澄一桌,又香又燙手,他吃了不少,說是真解饞,說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在街頭遇上他的小弟,正拉著架子車賣菜,他陪著一起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了。
之后,我和他在陜北榆林的一座舊廟里住了一個多月。我在修改與陳江鵬合作的《李子洲傳》和《清澗暴動》電影劇本,他是應一家雜志社之約寫一部叫《你怎么也想不到》的中篇小說。他給自己定的任務是每天要寫完十頁,也就是三千字,才可以休息。有時思路不暢,到了后半夜,他還伏案“受苦”。陜北人把干活叫受苦,他說,你看我們這些寫字的人,也跟牛一樣,還不如到坡上掄镢頭去受苦哩!寫不下去時,他躺在炕上,呼天叫地,有時是長長地趴在炕上,抱著腦袋,好像疼痛難忍似的。柳青的《創業史》一直伴隨在他的左右,經常翻動著,在其中尋找智慧和力量。有時,在窗外見他伏案疾書,人籠罩在煙霧中,活神仙似的。當地的朋友雇了一位婆姨給我們做飯,每天少不了一頓民歌里唱的“死死活活相跟上”的“蕎面圪坨羊腥湯”,他也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寫完早了,我們就去城上的沙漠里曬太陽,他教我唱電影《人生》里的歌“上河里鴨子下河里個鵝”和《三套車》。后來他在彌留之際,曾想起這片沙漠,對朋友說,他理想的死法是躺在沙漠里,讓一夜的風沙把自己給埋了。
這一次回來的路上,他回了老家看望年邁的父母。他說他要回兩個家,一個是清澗的生父母家,一個是延川的養父母家,既覺得溫暖,又感到難受。他這個大孝子做得不容易,常處在兩難之中。后來,他的《平凡的世界》在出版其間,復印了一部分給了我和子頁主編的《長安》發表,說要換幾個稿費,救濟家里的困難,給父母治病。他一拿到錢,說是幫了他大忙,就直接去了郵局匯款。一次我去他家,說到他的長篇小說的名字,當時擬為《普通人的道路》,三部曲分別為《黃土》《黑金》《大都市》,可能也征詢過其他朋友的意見,當時我手頭正在讀秘魯作家西羅·阿萊格里亞的《廣漠的世界》,建議他用《平凡的世界》。后來,路遙的弟弟王天樂撰文說,“書名是和谷或子頁建議改動的”。
曾在他寫這部書時,有一次捎話讓我去,說他寫到一位領導干部撥亂反正時用了我的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的一些內容,還有寫水災一節用了我寫安康水災的一點資料,請我諒解。我開玩笑說,是我借了你的光,應該感謝你。事后有熱心的讀者寫信給我,并復印了幾個作品的有關章節,查明先后發表時間,詢問其緣由,我如實道來,如此而已。之后有人要拍攝他的人物電視片,路遙叫我撰寫解說詞,他看后很滿意,這篇文字叫《路遙的腳夫調》,發表在《文學報》上。
《長安》雜志和西安市作協先后辦了文學院,我具體操辦,曾邀請蕭軍、劉紹棠、周克芹、蔣子龍、張賢亮等講課,路遙、忠實、平凹等省市名作家幾乎全部亮了相,在新城劇場的講座持續了三個月,每場講座都是座無虛席。并輾轉銅川、安康等地巡回講演。
一次在作協院,路遙寫東西的小屋,發現陳設極為簡單的屋里,大書架上沒有一本書,而是一層層一排排的香煙盒子。他說,煙是好東西,抽完煙也不扔掉煙盒,擺著看著,是一種留戀。煙、茶水、燈光,和一摞摞寫完與沒寫的稿紙,伴著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他喘息著,呼呼地作響,像一架紙上寫字的加工機器,一頭牛,正呼呼哧哧地曳犁,翻卷的泥土一畦畦留在身后。餓了,向誰家要一個饃,一根青蔥,香香地嚼著,饑腸便安妥了。再么就是咖啡,雀巢牌的,這是腸胃對于洋玩意兒的需要,品嘗著,扮一個崇尚歐式生活品位的角色。這陣,他已患有肝病,在小屋里熬中草藥喝,這絳色的苦汁完全不同于咖啡的味道。而香煙對于他,既是生理需求,更是精神依賴。路遙嗜煙,是不斷更新品牌的,消費超前,在周圍煙民中是有競爭優勢的。他經常搬出抽煙是愛國行為的理論,抽得多,抽好的昂貴的,更體現愛國的程度。當然,這是一種有經濟學成分的戲言。別人抽金絲猴時,他抽黃果樹;別人抽黃果樹時,他改抽三五;別人抽三五了,他抽上中華。路遙的抽煙品牌,總比別人高出一個檔次。他常敬你煙抽,毫不吝嗇,好像是賜予,又像是在顯示。他說,人活著,就這么點嗜好。有朋友粗算了筆賬,路遙寫《平凡的世界》,洋洋百萬言,花費了六年時間,每天平均兩包煙二十元錢,六年就抽掉了四萬余元,按當時的稿酬,還不抵煙錢。他要熬干那部機器,留一部巨著在人間。
20世紀90年代初,由陜西調往海南省任司法廳長的習正寧,物色我去大特區創辦法制報刊。臨走時,與路遙在他家陽臺上話別,路遙說,你先去闖,不成再回來,到作家協會來,不怕,有我哩。之后,我從海南回西安印雜志,去醫院看望病中的路遙。他說想吃酸石榴,我和同行的竹子又去街上尋買到了,返回病房。他是想重新站起來,但也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躲開護士,和我們一起抽了支煙,詼諧地笑著。有人說,路遙是累垮了身子,心勁太強。有人說,是抽煙得的,他抽得太厲害。路遙說,我如果得的是肺病,是抽煙的過錯,肝病似乎與抽煙沒直接聯系。那你說,不抽煙的人也得肺病肝病癌癥,毛澤東鄧小平抽煙也是高壽,世界上的道理誰也講不清。病中的路遙,已近彌留的日子,他還是讓我扶起他靠在床頭,拿出一包好煙,一支一支抽起來。護士進病房來,說不許吸煙,路遙像做錯事的孩子,央求著說對不起,就抽一支。他抽煙的時候,精神進入一種自然狀態,悠然而深邃的目光很動人。
幾日后,路遙與世長辭。我是等到一起把他送入火葬場的熊熊爐火后,才回到??诘?。他比我大不了幾歲,有著近似的經歷,他就這么走了。在海南的幾年里,我每次走進書店,都要去翻一翻路遙的書,與他重逢,也在一旁觀察一雙雙怎樣的手去觸摸它,帶走它。
2013年10月24日
《陜西文學三十年》陜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