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逐漸消失的身影,漸漸遠離的碼頭,李白安的心頭百感交集。
當年他就是從這里赴英學習艦炮知識的,當年意氣風發的恰青年同學,如今都已深埋在冰冷陰暗的海底,只剩自己孤身一人奔赴未知的命運。這一去要何時才能回來?前路漫漫又該何去何從?
正當他的思緒慢慢涌起,突然聽到一個女孩子尖叫:“站住,再追過來,我就跳下去了!”
眾人忙抬眼望去,只見瞭望臺上一十左右歲的女孩正緊靠護欄,在她身前兩個大漢正虎視眈眈地走進她,只聽得“我真的要跳了!”隨即一個嬌小的身影就越過護欄直躍下來。
這船的瞭望臺距離甲板足有六丈開外,那女孩兒一旦落下必死無疑,人群中立即激起了一片尖叫聲。
李白安不及細想,隨手一扔‘絕批’,叫聲“接著!”身形已在空中,只見他伸出左手直向那女孩兒飛去,轉瞬間就接住了那個女孩兒,順勢一抱扭轉身形在艙壁上輕輕一蹬,便落回了眾人中間,整個過程直如行云流水。
船上的洋人紛紛鼓掌歡呼,一旁的眾人也驚奇地看著他,晉先予嘆聲道:“李少俠的輕功當真了得,在下還要多多請教才是。”
心月忙接過那女孩兒,揉胸口,掐人中一通忙活,這時一個尚顯稚嫩的男聲道:“李伯伯,您的刀……好重!”
原來李白安扔刀飛身救人,刀正被秦瀟接住,這把刀自重加上力道確實把他接的踉踉蹌蹌,險些跌倒。李白安心想,這孩子還真有些底子,不免也多留意起來。
這時那被救的女孩兒也已轉醒過來,看見自己在心月懷中,不禁抱住放聲大哭:“姐姐,那群壞人他們要抓我。”心月忙安慰道:“沒事兒,姐姐在,有話慢慢說。”
那女孩兒止住抽噎聲,正要說話,那兩個大漢已經飛跑到了近前,喝到:“快把人交出來。”
女孩兒貓在心月的懷里死死攥著心月的衣袖,兩個大漢伸手就要拉人,猛地被平地拎了起來,直甩了出去。原來是被徐三豹一手一個給扔了出去,然后他黑塔般的站在兩人面前。
兩人掙扎道:“那是我們的人!”“那你們倒說說,她叫什么,家住哪里,跟你們什么關系?”“她是盛……”
“住嘴!護……老大不讓說。”另外一個打斷他的話,“反正她是我們的人,馬上把人交出來,要不我們……”
他看看四周聚攏過來的人眾,在蒼蒼的大海中,實在不知怎么辦,只得又說:“她是我們帶上船的,剛從房里跑了出來,必須跟我們回去。”
那女孩兒黑亮的眼珠骨碌一轉,止住了哭聲大聲說:“胡說八道,我叫盛思蕊,和父母從老家逃難到天津,路上被這些歹人殺害,我被劫持擄到船上裝在袋子里。直到剛才掙開繩索逃了出來,他們發現就一路追來,我只好一直往高處爬,到了最高實在沒辦法,只好心一橫跳了下來。”
大漢情急道:“你們別聽她胡說八道,她是……”徐三豹打斷了他的話,“好吧,她剛從上邊跳下來,你們接住了嗎?”“沒有,但……”
“沒有就當她從你們那里死了!但我們接住了,所以她現在活了,也是我們的人了。趁我還沒發火還不快滾!”說完舉起石臼般的拳頭,兩人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腳底抹油跑了。
李白安在一旁看著暗笑,這徐三豹看似粗莽,沒想到也是個能把歪理配合拳頭說活的趣人。
他轉念又想,這女孩來路不明,似乎與那兩人是認識的。而且自己剛才接她的時候隱隱感到她身上有什么硬物,胸前肚腹鼓鼓囊囊的不像小女孩兒,剛才的對答如流更加不像是一個剛受到驚嚇父母慘亡的孩子,不能這么來路不明的留下。
想畢就看向她,誰知正碰上心月懇切的目光,四目一碰,不禁心下一柔,嘆了口氣說道:“把她留下來吧,也好給婉毓做個伴兒。”那女孩兒破涕為笑,一旁的宋婉毓連忙跑過去拉住她。
李白安心說,這個女孩兒在那么高的地方,敢橫下心來縱身一跳,倒也是真夠膽色,像是江湖兒女的樣子。
這時錢千金說道:“天色不早了,大伙兒回艙了。回頭我給這盛思蕊做個證件,走了走了。”眾人就一路向船艙走去。
此時在一等艙的一間客房中,一個鼻削如鉤的老年男子正在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叭地一聲,門被推開,一黑衣夜行人走上近前,附耳低語,那老者鷹眼一揚道:“什么,被劫走了?”
“對,那伙人武功似是很高,雙伍和幺六連一招都過不去。”
“嗯……”那老者沉吟了一下,眼中寒氣一閃哼了一聲道:“哼,虧得我們買了船票!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跟著他們總有下手的機會,這人我是一定要奪回來的!”說完,狠狠地敲了敲煙袋鍋,煙灰火星竄了一地。
這船程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一個多月的船上生活對幾個練家子來說煩悶異常,白天怕太招搖,只得夜深人靜時悄悄起來練功,被巡視的水手發現了如此的超能人士,還以為是鬧鬼。
流言蜚語搞得滿船人心惶惶,船長晚上也加派了人手巡邏,弄的幾個人只好在屋中閑悶發霉。
錢先生倒是不知從哪里搞了本英語詞典,不住地找水手問來問去,忙著學洋文。
倒是幾個小孩子因為年紀相仿,身世相近,一個月的時間廝混的是親密無間,卻也忘卻了自己已是孤兒遠赴重洋的愁苦。
船到了南安普頓,接著換火車到了倫敦。此時的倫敦正值如火如荼的工業革命時期,經濟生產快速發展,大量的炭硫等氣體的排放,加之陰雨潮濕的氣候,使得城區經常被銹紅色的濃霧籠罩著,被稱為‘霧都’。
見城中空氣太差,擁擠臟亂不堪,幾個人就費盡周章從一個落魄的子爵手里,買下了倫敦遠郊的一處莊園,連屋帶地共有二十余英畝,莊園別墅足夠五六十人住用,這令眾人十分滿意。
此次買賣錢先生功不可沒,船上學的英文加上自身的江湖經驗,硬是將價錢從三萬鎊講到了一萬五千鎊買到手兒,為此不會武功的錢千金大為吐氣揚眉。
此后,眾人就在此安頓下來,開啟了新的身份,幾個孩子在外一律叫李白安父親,叫心月母親,搞得當地警察很是疑惑中國人怎么十來歲就能生孩子。自此,他們就開始了看似平靜卻身負使命的海外生活。
(二)
一個春花浪漫、鳥鳴風輕的周末清晨,幾條身影輕身竄跳快速前行,后面兩輛馬車緊跟其后疾馳。
只見這幾人身形如燕,時而躍上樹梢,時而跨過灌木,上上下下間輕盈靈動,不見有何阻滯。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一個瘦削的身影逐漸慢了下來,落在了其他幾人之后,為首的馬車一停,那人隨即上了車,車夫一揚鞭,馬車繼續快速跟了上去。
剛上車的女孩兒邊噓氣,邊抹汗歉聲說:“對不起,義父,我已經盡力了。”“沒事的,婉毓,你已經盡力了,這次還多跟了五分鐘,不錯。”
李白安看著一邊拿起毛巾遞給擦臉的宋婉毓,一邊心說一晃快六年過去了,這個恬靜內秀的小女孩兒一晃就成大姑娘了。
這孩子先天身子比較弱,經過這幾年錢先生的中醫調理,加上我們幾位師父為其挑選合適的練功法門,現在已經大有起色了。
沒過多久,又有一個壯實的人影也慢了下來,李白安的馬車到了他跟前,趕車的徐三豹叫到:“烔小子,怎么樣,這點兒路就累了?”
周烔此時神色還算輕松,只是步伐已不見了奔行之態,他答道:“師父,我不累,就是沒他們腳程快,你們先走,我跟在后面不久就到。”不多時他就被落在了眾人后面。
徐三豹大聲笑著對車里的李白安說:“老李,我就說了他不是練輕功這塊料,看見沒,這幾年下來還是跟不上那對毛孩子,我看讓他踏踏實實別練算了。”
李白安笑著說:“噯,徐兄,話可不能這么說,你看他已經能跟住二十里不落下,這就已經很不錯了。而且他有這份韌勁兒,哪一次都沒說要坐到車上來。”
徐三豹感嘆:“也對,想當初,放學十幾里路他寧可晚吃飯也要自己跑完,也難得他這份心氣兒。”
“那義父為何每次都讓我坐車回來,不讓我跑完呢?”宋婉毓有些狐疑還有些不服氣。
“你的情況略有不同,每個人樹業有專攻,別看前兩個跑的快,后一個底氣比你足,但是若論錢先生身上的本事,哪一個有你學的精呀?”
徐三豹不服氣:“就他那裝神弄鬼,虛虛玄玄的東西,也叫本事?”說罷才想起婉毓也在車上,就馬上閉嘴。
李白安見宋婉毓默不做聲,知道這孩子心念重,嘴上雖不說,但比誰都在意,馬上打圓場:“三豹兄這就錯了,錢先生的學問我們華夏傳了幾千年,連歷代皇家都信得很,咱們可不能妄自菲薄老祖宗留下的東西。”
徐三豹搭口道:“也對。”這時宋婉毓的臉色才見舒展。
三人又開始默不做聲,等了一陣,李白安見前面的盛思蕊身法突然一變,身形如同游蛇一般鉆進了前面的樹林,突然想起來什么,就問:“婉毓,思蕊最近怎么樣,為什么晚上總見她神神秘秘的?”
“義父您又不是不知道,三年前我們就已經分房睡了,興趣愛好各有不同,所以晚上我們接觸也不多。”李白安噢了一聲,自己沉思。
大概半個小時之后,一條清雋的身影幾下就從樹林中竄進了馬車里,一陣嬌蠻的聲音說道:“義父,三姐,你們看我捉到了什么?”說完手一伸,只見一只金頭幼鷹的雙足正被她抓在手中撲拉著翅膀嗞嗞叫。
李白安略一皺眉道:“你剛才是去追這只鷹了?”“對呀,”盛思蕊眨眼笑道:“好久沒見過這種金頭的了,剛才施展輕功時一瞥眼看到,連忙去追,這小家伙狡猾的很,費了半天勁兒才抓到手,你們看漂亮嗎?”
“思蕊,這一行是你們幾個比腳力,你這叫半途棄賽!”李白安面色有些嚴厲,“我知道錯了,”盛思蕊假意委屈的撅撅嘴,隨即又說笑道:“比賽哪天都成,這金頭鷹可是難遇呀!”
李白安輕輕地搖了搖頭,不置可否。一旁的宋婉毓說道:“蕊妹,你真是的,家里周圍的鳥獸都被你捉的不敢露頭了,又跑到外面來禍害了?”“人家今天開心嘛!是不是,小,以后就叫你小金。”說罷,繼續逗弄那鷹。
李白安一直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沒什么辦法。
自打來了英倫之后,盛思蕊就展現出了她極為聰穎靈動的一面,除了以外家見長的徐三豹的功夫她不適合修習,再加上他對錢先生的本事不感冒之外,無論李白安和晉先予教她什么,她都能很快得心應手,在輕功和暗器方面,更是進境神速。
在四人中她各方面功夫都是最好的,但她的問題也是最多的。除了學習,纏著大師兄,調笑二師兄,嘻逗三師姐之外,她還最喜歡拿飛禽走獸練手。
就像宋婉毓說的,家周圍幾里的動物都已經被她嚇得跑了一空,除了老鼠之外已經沒什么敢接近他家的莊園。尤其是飛禽,自打她的輕功心法純熟,運用自如之后,幾乎所有的鳥都被她抓了一遍。
李白安不知有多久都沒在家中聽到鳥鳴了,還好她抓鳥純粹是為了好玩兒,抓完就放,否則當地人非得以為他家里有專門嗜食禽類的妖怪。
還有就是她的功夫,盡管一直她竭力隱瞞,但總有一些細節不經意地暴露出她很有武學淵源。
雖然李白安不是武學大家,但也看得出這些絕不是尋常百姓練得出的。一次中秋,大家都感懷傷月,思鄉情切。她為了緩和氣氛助興要給大家耍了一通鉤法,眾人一聽皆齊聲叫好。
這鉤是晉師父閑來無事見家中寬裕,自己熔爐打造的,唐門本就是兵器世家,兵器打造自是在行。
只聽盛思蕊說:“我這套鉤法叫‘越女執鉤’,起手,大家看好了。”說罷便舞了起來,尖花鉤迴,進刺轉和,忽而凌厲尖銳,忽而曲轉回旋,快時只見鉤尖白光芒成一片,仿佛將自己裹在一片寒芒之中,眾人齊聲叫好。
李白安對晉先予說:“晉兄,沒看出你對鉤法也很有造詣嘛。”“我不會使鉤,是她自己悟的,很奇怪吧?”
李白安面露驚色,他知道這鉤是最難練的兵器之一,含有刺、批、連、帶、鉤、迴等諸多法門,沒個幾年名師的悉心傳授,很難有什么進境。只見盛思蕊這鉤舞得嚴絲合縫,很有章法,絕非是個孩子能憑空悟出來的。
自己之前雖然多次問及她的師承,但都被她或回避或打岔一一搪塞過去,而且每次都是嬌嗔地讓他沒法嚴厲起來。
看著她在那逗弄幼鷹的一派天真爛漫模樣,實在沒法兒和心機扯在一起。隨即轉念又想,這么大的孩子,就算有能有多少心機呢?說不定家里突遭變故又在船上那么一驚,被嚇糊涂了都忘了也說不準,也就沒太往心里去。
還有就是她觸類旁通、無師自通的能力,很多時候,往往自己教到某身法的第一步,或晉師父教到她某招式的第一步,她就能自己演繹下去,雖然不倫不類,但也足以讓他驚訝。真不知自己是救了個武學奇才還是個精。
(三)
這時只見前方的秦瀟突然調頭飛身回來對大家叫到:“義父,諸位我們的目的地到了。”
馬車行到近前,只見一個挺拔英朗的少年立在路中,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塊路牌興奮地對大家說道:“看,那就是巴斯鎮的界牌。”
為首馬車上眾人走了下來,宋婉毓慢跑向后車,邊叫:“義母,義母,我們到了。”
只見第二輛車門一開,錢先生先行下車對趕車的晉先予呲牙咧嘴道:“老晉,我是不是得罪你了,為什么我的座位就像下面釘了釘子,都快把我給硌出血來了!”邊說邊揉著屁股。
晉先予笑道:“誰叫你瘦的像副骨頭架子,你看心月怎么沒事?”就見一英倫少婦打扮的女子緩步下了車,沖著眾人微笑,正是心月。
李白安到了英國的第三年,李心二人終于兩情相悅,喜結連理,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由錢先生親手操辦的中式婚禮引來了周遭不少人的圍觀,所幸在解釋清楚了之后也沒惹出什么麻煩。
這場婚禮到讓幾個孩子長了不少見識,尤其是之后鬧洞房的環節讓他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最后在偷看洞房被抓獲后,受罰當院蹲馬步一晚。
當天晚上錢千金和徐三豹都喝的酩酊大醉,相互說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話。平日老是鏘鏘的兩人那天卻頻頻碰杯,高興時還摟著脖子稱兄道弟,但到了第二天兩人就又做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心月叫到:“相公。”李白安趕忙走過去,心月伸出手來說:“來。”李白安愣道:“來什么?”
“哎呀,笨相公,你看英國人都是男士攙挎著女士,先生要拉住夫人的手,然后將它放在自己的手肘處……哎呀,笨吶,你我穿的就是洋裝,當然要遵守人家的規矩了。”
李白安笨手笨腳地挎上心月,眾人都忍著笑。心月在那里繼續對李白安說:“以前幾年你怕朝廷的人盯著,不安全,不敢到處遠走。現在好了,這回你可要好好陪我到處逛逛了。”說完頭靠在李白安肩上,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李白安歉聲說:“這幾年辛苦心月你了……”錢先生忙清咳一聲道:“我們既然來了,還是先進鎮子游覽一番,你們小兩口再親熱也不遲。”心月回頭啐笑道:“錢爺,你就是什么嘴吐不出象牙來,這叫西式禮儀懂不懂。好了夫君我們當先,進鎮。”
這巴斯古鎮原建于古羅馬時期,最早據傳就是以一個礦物質溫泉大浴池為中心環繞眾多小浴池建造而成的,此鎮名巴斯就是英文Bath(洗浴)的音譯。
歷經近一千七百年的歲月流轉,鎮中的古羅馬遺跡多被掩埋于黃土之下,直到1870年這大浴池的痕跡才被發現。
經過了英國政府二十幾年來的發掘和修繕,現在這個人口只有幾萬的小城鎮儼然已經成了一處游人絡繹的名勝古跡。鎮子的建筑構造依小丘陵地勢緩緩而上,道路兩旁的房屋錯落有致,多是黃蠟色墻體、灰白色房頂。
眾人信步走在磨得光滑凹凸的石塊路上,一路看著街邊林立的各式店鋪,心月和兩個女孩子饒有興致的看這看那,一旁的河水靜逸地流淌著,遠處的各式標志性建筑聳立其間,果然別有一派旖旎的風光。
眾人走近巴斯大教堂,錢先生忽然對幾個少男少女說道:“你們幾個來英已久,這各式教堂也去過不少了,可曾想過這西洋的教堂與我國的寺院道觀有何區別呀?”
幾人面面相覷,盛思蕊搶先道:“我們的院觀中供的是佛祖、幾大菩薩、各位仙佛、各路真人,總之是不少人,而且各家供的又多有不同,這西洋教堂只供耶穌基督、圣母圣子,這是不是區別?”錢先生捻須點頭。
秦瀟緩聲道:“這西洋教堂只是一個整體,并且都有高矗的直身四下尖頂塔樓,往往這塔頂也是一城一地最高之處。我朝院觀皆幾出幾進,偶有高塔也是供奉佛道寶藏的所在。”錢千金閉目點頭。
宋婉毓接著道:“我朝院觀供的都是男身,觀世音菩薩也只是以女相示人,教堂卻供著圣母。”錢微微頷首。周烔又想了想說:“我國的院觀總是有些看護鎮門的,像四大金剛、韋陀呀,教堂沒有。”
錢先生睜開眼道:“你們說的都對。但究其根本,這西洋諸國自古羅馬時代始,皆是以宗教來證明皇權至上的合法,之后雖政教分離,但教廷仍擁有至高的地位。而我朝則是以皇家的喜好偏惡來選擇供誰信誰。想明朝歷代天子崇信得道成仙,道教就大行其事。我朝皇家喜佛,則寺院就全國遍布,對不對呀?”
眾人一聽都覺有理。這是盛思蕊突然問道:“可是《西游記》就是明朝人吳承恩寫的對不對,那可是宣揚佛教貶低道教的呀?”
“問得好!”錢先生面現嘉許之色,“此書成于明嘉靖年間,現在雖在民間廣為流傳,當時卻因貶抑道教成了禁書,看者即有罪。這不就更說明我華夏數千年來宗教信仰的興衰皆由皇家而定嗎?再說那觀音菩薩原名觀世音菩薩,因這個‘世’字犯了唐太宗李世民的諱才改的,當時唐皇崇信佛教尚且能給菩薩改名,何況其它呀?”眾人盡皆點頭。
行不多久一行就來到了鎮子的中心廣場,后面就是由一百多個立柱構成的宏大的半圓形皇家建筑群,此時雖還是早晨,但此時圓形廣場的草坪上已經有不少英國人在散步,小孩子們在嬉戲玩耍,有一些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則聚在一起踢球,盡顯舒適閑逸。
見到此情此景,李白安面色略微現出一絲凄苦,不由輕聲嘆了口氣。
一旁正挎著李白安,望著孩童玩耍微笑的心月聽到了夫君的這聲嘆息,不禁問道:“相公怎么了,身體不適嗎?”李白安忙笑著搖頭道:“沒事的,夫人。”
“那就好,我見那邊的花叢不錯,帶婉毓她們過去采些來。”說罷,拉著宋婉毓叫著盛思蕊直走過去,而盛思蕊似是沒聽見,只是專心逗弄那只幼鷹。一旁的秦瀟和周烔一邊看著踢球一邊議論,而徐、晉二位則自顧自地在四周游走。
這時錢千金走到了李白安身邊道:“怎么?李爺又在憂國憂民了吧?”“難道錢先生不是嗎?”說罷盯向錢千金的丹鳳眼。“吾雖有家國憂思,但不似李爺這般身系重任吶!”
李白安又嘆了口氣轉過頭去道:“不知如果前年的變法成功,我大清的百姓會否有朝一日過上這等無憂無慮、太太平平的日子呀?”
看著李白安神色游離,錢千金在一旁勸慰道:“李爺此想怕是高看了康梁等人了!”
“此話怎講?”
“上次中堂派蔣先生來府探看,他向我們詳述的戊戌之變的經過,李爺還曾記得?”
“那又怎樣?”
“這康有為我是認得的,當年曾一路趕考,皆名落孫山。之后我心灰意冷,欲輕生之際偶得仙師搭救,傳與江湖法門,行遍五湖四海,州府山川,后得中堂賞識收為幕僚。在直隸時那康有為曾多次到府拜謁試圖游說中堂支持新法,都是我和唐季孫接待的。這康某雖有才學,但心氣偏狹,于兩度落榜對朝中權貴耿耿于懷。之后便研習英吉利、日本等國憲政之道,廣收激進學子,傳揚如不變法國將不國,皇將不上。并積極聯絡朝中新進青年官員,頗有上書變法之勢。”
“但這不正是順應歷史之流,改我朝時弊的求強手段嗎?”李白安頗有疑惑地望著錢千金。
“李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錢千金搖搖頭。
“這英吉利的憲政是百姓的起義運動迫使皇帝放棄政權、保留皇權,說穿了就是當個名義皇帝。而日本國則是由皇帝頒發政令強制變法,而后組成內閣并逐漸將行政權交替。上次甲午海戰雖說是天皇下令,但也是內閣籌劃已久,天皇只不過順水推舟而已,而具體的操作都是閣臣說了算。這英吉利也是這樣,別看大事總要向女王請示,但只要是內閣一致的決議,女王也基本不會多言。可康有為宣揚的則仍是皇權至上,由他們一撥自認有才學的激進之士輔佐,掃清權貴,歸并皇權,并大有驅太后下野之意。此舉一出,皇上自是喜出望外,連聲叫好。可是權貴舊臣和各階官員臣子可就不買賬了。而我國民久受舊制圈化,仍多是渾渾噩噩的愚民,學子們也多受儒家愚固思想影桎,不思求變。由此可見那康梁的變法豈不是皇上帶著一個野心家一幫夢想家在玩政治過家家?”
他見李白安仍是滿臉狐疑,便繼續解釋道:“康有為剛開始的公車上書,要求皇上親政主持變法,朝中的一些有見地的臣子雖明里不語,但暗中也還是支持的,其中就包括李中堂。想是中堂經甲午一敗也已明了,光靠強大的武力是難以解除朝廷的積弊,而且光憑他的一腔熱血也難以噴到乾清宮的石階前,或者變法一舉能有所成也說不準。其實在府上中堂、季孫和我的觀念是有所不同的,中堂主張強兵以御洋夷,季孫主張建廠強商以富國體,我則主張廣興教化以啟民智。”
“這三點都很好呀!”李白安打斷道。
“沒錯,可是當時就能騰挪出那些銀子,只能辦一件事。為此我和季孫都多次勸諫,中堂因久浴沙場,深知強兵之重,眼見當務之急,只得放下其它先行興辦北洋了。我是次僚,中堂之令必得服從。季孫是主僚,又是從海外學成歸來的,滿懷富國抱負,自是有些不滿。上次北洋兵敗,季孫知道自己的諫議或將得以施展,自是非常積極。便游說中堂派我隨你們西行,也是為減少興商的阻力。”李白安一聽這北洋背后還有這等故事,也是暗中嘆息。
錢千金接著說:“其實這康梁等人變法的阻力那是可想而知的,只要徐圖緩進,溫水煮青蛙,逐步替換官吏,漸進推行新法,假以時日比如十年,也許會有些小成。但這些人實在是操之過急了,更不應該把矛頭直指太后!”
“可上次蔣先生說,剛開始太后是支持的?”李白安不解道。
“沒錯,當時太后應該的確動了還政皇上的心思,料想是年事已高,也想享享清福。可是康黨們先是安插譚嗣同、楊銳等進入軍機,而后逐漸拿太后的親信下刀,最后竟然想要叫停頤和園的修建,并試圖大幅削減宮中用度!李爺還記得去年中秋心月操辦的家宴嗎?”
(四)
李白安怎么會不記得,那次家宴是他們自打大婚后最熱鬧的一次聚會。那是來英第五年,幾個孩子都順利地考上了牛津大學—英國最有名、歷史最悠久的大學之一。
時值中秋,心月就帶著幾個老媽子張羅了一桌子極為豐盛的酒宴。這心月本是太后極為喜歡的小丫頭,長了副七竅玲瓏心,人情通達,諸事干練,親手操辦的宴席水準自不必說,讓大家眼界大開。別說武學之人,就是錢先生這滿腹經綸的也有些目瞪口呆。
他邊吃邊問:“心月,這道菜好像是用各種禽獸蹄爪做成,有什么說道?”“哎,錢爺,您學問這么大,這個兒還不知道?這是用四個豬蹄,四個牛蹄,四個鴨爪,四個鵝掌,開蹄分筋,文火燜制而成的,取個名兒‘二八分金’,是太后皇上撫慰臣子時做的。”
“什么二八佳人的,這菜和小姑娘有什么關系?”徐三豹摸不著頭腦。
“二八佳人,虧你想得出,想女人了吧。一斤是十六兩,二八一分,皇家與臣子一家一半,是皇上與臣下共享江上之意,更是一種大大的褒獎!”
徐三豹罵道:“這皇上家真小家子氣,賞人就來些真金白銀唄,弄些蹄子爪子的,也不嫌寒磣!”錢千金白了他一眼沒作聲。
錢千金吃著吃著又說,“心月這四喜丸子不會也是宮里吃的玩意兒吧?”
“我說錢爺,說話怎么一點也不文雅呀?這可是用我能采到的十幾種花瓣混著肉糜制成的,還有您沒看沒個丸子都開著四瓣嗎?這叫‘花團錦簇’,是大喜的日子必備的看菜。”
“看菜?”“對,只看不吃。那‘二八分金’也是看菜,今天我做的都是看菜,老佛爺吃的菜我可做不出。”
“看見沒,心月都比你有學問,你就是一混吃混喝的江湖騙子。”徐三豹不失時機揶揄錢千金。
“住嘴,你這蠻貨。心月,這一排雞翅碼得齊整向一個方向,上面鋪上切成鳥形的白菜葉子,不會是‘一行白鷺上青天’吧?”
“哎,這回有點靠譜了,不過這個是‘兩個黃鸝鳴翠柳’。”“此話怎講?”錢先生眼睛都瞪圓了,“我說錢爺,您看這翅膀往哪個方向呀?”“阿,北方。”
“對了,一行白鷺應該往南飛,所以以此推測應該問的是上一句‘兩個黃鸝鳴翠柳’。”
“這樣也行?”
“以前的乾隆主子最是生性聰穎好玩了,這菜便是他創的。說有一年大考,三甲都是二十出頭的青年,乾隆爺就有心考考他們,上了這道菜,結果狀元答的一行白鷺上青天,榜眼卻答對了。所以狀元直降榜眼,榜眼變狀元。”
錢先生愣了半天,嘆口氣說:“難怪我久試不中,這揣摩圣意的本事那是半分沒有,命中注定呀!”
錢先生自顧感嘆,其他人也對宮中的飲食來了興致。
李白安就問:“心月,這宮里吃的不會也是這豬蹄呀,雞翅呀什么的吧?”
“相公,你是行伍出身,吃喝粗糙慣了,不知宮中飲食也不奇怪,宮中最低用的也是梅花鹿蹄,這翅也是真的白鷺翅。”
“那一頓飯光看下來,要多少銀子才夠呀?”“我只是個小丫頭,這我哪兒知道呀?我只知道老佛爺早上的漱口茶用的是五十年以上的老山參,至于吃的每頓看菜三十六道,吃菜七十二道,也至少要一個月不重樣兒才能通過。”
徐三豹一拍筷子,“這幫主子每天窮奢極欲,奶奶的,打仗買炮彈舍不得,一頓飯夠一個鎮子吃十年,這是什么混蛋朝廷!”
晉先予忙道:“徐三豹,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慎言。”
“慎他奶奶個東南西北中發白,朝廷在哪兒,我們在洋鬼子國……”而后繼續開罵。
李白安是得李鴻章賞識才進的北洋,對報效朝廷可從沒想過。今天想到這件事,思緒再次翻覆,自己感念李中堂的豪義不假,可如何對待這腐朽不堪的朝廷,他自己也覺得很是矛盾。
錢先生見他從回憶出神中緩緩抬起頭來,又接著說:“宮中的奢腐當時都把我們震了一下,試想如果大幅削減宮中的用度,皇上為了親身表率,拉攏人心,或許可以自己和后宮減衣精食,可是太后的用度那是萬不可碰的。此時已不同往朝,地方的供奉也已遠遠跟不上了,更多是靠銀子,那這個縮減豈不是針對太后?所以太后自然就會明里暗里敲打敲打,太后以往的滿洲貴胄、近臣親隨,見老佛爺對皇上和康黨變法態度的轉變,更是嗅到了味道,轉而和新政做起對來。想那些操持新政者包括皇上,都沒什么實際的兵權政權,所以百日新政走入死胡同也是在所難免!”
李白安點里點頭道:“這時明智的辦法應該是暫時按兵不動,避其鋒芒,徐圖后計。”
“對呀!李爺也明白了這官場的道道。但康黨和皇上就不明白。那康有為被太后罵了一頓后心有不甘,竟腦袋一熱開始密謀圈禁太后,而皇上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竟然同意了,還寫了份血詔。這不譚嗣同拿著詔書去找在小站練兵的袁世凱,企望以這一支新軍直入宮闈勤王討逆。這些人也不想想,如果找個武林高手來個成功的荊軻刺秦也就罷了,竟然希望一支幾千人的新軍與幾萬同樣裝備著火槍的九城巡防、陸軍統領衙門和御林軍作對,不是以卵擊石嗎?那袁世凱何等狡黠,假意同意,轉眼就密報給了直隸總督榮祿。結果如何你也知道了。”
“上次姜先生說太后在此前還召見過李大人?”
“對,那是讓大人重掌直隸,鎮壓康黨,畢竟中堂是太后最信任的心腹。可是中堂自甲午背了個罵名后,剛出洋消停了幾年,應該不想趟這趟渾水。這不,他就向太后求請巡狩兩廣。這康有為就是廣西人,以鎮壓康黨余部去兩廣也算事出有理,所以太后也沒什么好說。”
“那先生您看皇上什么時候能被放出來?”錢先生捋捋胡子,想了想道:“這可不好說,太后又不是他親媽,這次謀逆有皇上的血詔鐵證,估計關皇上一輩子太后都未必解氣。”李白安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一個俏皮的聲音從一邊飄了過來,“義父,您在這兒一個勁的嘆氣干什么呀?”不用問就是盛思蕊這鬼丫頭。
李白安看了看她,問道:“你不去和他們玩,在這兒干什么?”“哦”,她眨眨眼,“我是想告訴二位,大師兄,二師兄和那邊的一幫子英國男孩兒比劃起來了!”
“什么!待我過去!”說罷身形已在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