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津英租界,圣瑪麗亞醫(yī)院外布滿清兵持槍把守,想入院者一律被攔在門外。不遠處的英軍衛(wèi)兵在一個中尉的帶領下,靜靜地觀察著這一幕。
雖然這是租界,但英國公使曾告誡過這些人,千萬不要招惹直隸總督老頭兒大人,他可以隨時要你們的命。
手術室外,李鴻章默默地望著天頂上的圣母圣嬰穹頂畫,像是有些出神。唐季孫快步走上樓梯,直接上前,李鴻章動也未動。
“辦的怎么樣?”“府中已經(jīng)吩咐過了,沒人敢說出去。當時放行的城門守兵已被關進府中密牢里,暫時沒有外人知道這消息。”
“這醫(yī)院里的人……”“大人放心,除了幾個清掃婆子已經(jīng)一同被關進密牢里,其余全是洋人,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嗯?!?
兩個人就這樣默不做聲地站著,直到醫(yī)院大廳的自鳴鐘響起。李鴻章從暗紅色水綢馬褂里抽出一支雕刻著花團錦簇的純金懷表,一按搭扣打開表蓋,看了一眼說:“這都兩點多了,送進去都快一個時辰了,怎么還不出來?!?
“大人莫急,白安定然性命無憂,待我去看看?!崩铠櫿伦源驇Я藨驯?,就要是小時時辰混著說。
這時,手術室門開了,正在摘手套的羅賓遜醫(yī)生走了出來,唐季孫忙上前詢問。
交談一番過后,回來報說:“大人,白安身中三槍,子彈已經(jīng)取出,身上多處擦傷,但都無大礙,之前暈過去估計是精疲力竭所致。他還說傷口上不知涂有什么黑色藥膏,取出子彈后要把它抹凈,白安突然醒了,用英語阻止了他。但一彈已中右臂肱骨,估計很難復原。現(xiàn)在他想見我們?!?
聽唐季孫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之后,李鴻章看了他一眼說:“今天你的話多了,早日惜言如金的季孫話多了,可喜。”“在下也是為大人分憂?!?
兩人說著就走了進去,一眼瞥見手臂上吊著血袋和鹽水,身上裹滿紗布的李白安,唯獨幾處槍傷上沒包,上面抹著黑漆漆的藥膏。
李白安見李唐二人走進,忙要起身行禮。李鴻章忙快步上前扶住他:“白安,莫動,傷勢要緊?!?
“大人,小人愧對大人重托。”接著李白安淚流滿面地將整個黃海大戰(zhàn)的經(jīng)過向李鴻章一一講述,說到動容處李鴻章的眼角也不禁有些濕潤。
李白安最后說:“大人賜的寶刀,”目光看了看墻角立的‘絕批’,“雖已出鞘,但沒能手刃倭酋,飲敵之血,但刀鞘不幸遺失,有負大人重托,現(xiàn)歸還大人?!?
“白安不必如此說,你已盡全力,沒有辱沒我北洋的聲名和氣勢,現(xiàn)在你養(yǎng)傷要緊。喔,你這幾處傷口上抹得什么東西,為何不讓醫(yī)生包扎呀?”“噢,那是家?guī)熍R行前贈我的金創(chuàng)藥,說是有靈效,我能活著回來全靠它了……”
說的沒錯,當時李白安身在海水中,傷口被海水漬的劇痛,他強忍著疼痛,奮力撥開身邊的甲板碎片。
此時硝煙已經(jīng)漸漸散去,倭寇的軍艦也已經(jīng)遠離,他此時置身深海,距最近的海岸也有三十海里之遙,別說是身受重傷,就算是平時,他也只能勉強游回去,更別說身負重傷了。
他只游了幾里,就已經(jīng)感覺氣力不支,傷口已經(jīng)麻木,大量的失血也使他漸漸感覺到眩暈,四肢也越來越無力,逐漸被海水浸得僵硬。
這時他依稀看到不遠處大片水花翻動,似有大魚群向自己靠近過來。他知道海中的鯊魚群嗜血成性,此時定是被自己身上的血腥吸引了過來。
他看著手中的寶刀,刀在水中泛出粼粼青光,刀鞘上的七寶在海上初月的映照下光彩流目,發(fā)出閃爍的光亮。
這李白安本是個義氣熱血的人,他心想此刀一出必屠龍斬虎,如今敵酋未除,自己也只有一息尚存,與其葬身魚腹,不如自我了斷也為這把刀喂了壯士的鮮血吧,也不算辱沒了這把刀。
想畢,他閉眼慢慢地從海中提刀。就在他準備引刀自刎的時候,突覺身下一滑,隨即寶刀就像自生力道一般向前直刺而去。
幸虧李白安應變敏捷,見刀身力道向前,忙緊握刀柄,隨著那股力迅速地向前破浪而去,而身側有一軟軟滑滑的物體正貼著自己一同向前。
他忙用右手遮住撲面而來的海水仔細觀看,發(fā)現(xiàn)此物他在英國學習炮艦期間看過標本,正是海豚。
此時海豚正咬著刀身向前疾游,身側也有數(shù)只海豚一同游動。他曾經(jīng)在說明中看過此物性情溫順近人喜好玩耍,忙用右臂緊緊地環(huán)住豚身。
原來這海豚是性情溫和好玩的動物,最是有好奇心,遠遠地看到水中華彩流動,陣陣磷光,不覺好奇,便游到近前伸嘴咬住了寶刀,想奪去玩耍。
李白安此時已經(jīng)翻身騎上豚身,左手緊握刀柄,右臂死抱著豚身將頭奮力露出海面,頓時呼吸通暢,眼前開朗。
他手握寶刀,用力向左一拖,發(fā)現(xiàn)這海豚也向左游去,又向右一帶,海豚也轉向右側,原來這條海豚竟然與他玩起了奪刀游戲。
想明白此節(jié),他不禁心頭大喜,如果真是這樣,就可以驅使海豚將自己帶回海岸。于是他根據(jù)星月的位置辯明方向,向著西南方指揮著海豚向前快速疾游而去。
就在他心花怒放,感覺喜從天降之時,這海豚似乎察覺了他的意圖,突然頭一扭,調頭就向海中鉆去。
這突然一變,差點兒把他從豚身上翻了下去。他連忙死握刀柄,抱緊豚身,想把海豚扭回頭去。
誰知這海豚在海中力氣實在大得驚人,幾番扭斗之下,弄得他手腳酸麻,也沒法扭過這海中靈獸。情急之下他用膝蓋猛踢豚身,海豚身子突然一轉,竟順著自己手扭的方向游了過去。
他這時恍然大悟,原來駕馭海豚和騎馬道理差不多,想讓它聽話要蹬它的身體,他便逐漸順著領悟,試著用刀柄穩(wěn)住方向,用腳蹬掌握方向,驅使海豚,果然十分奏效。
于是這一人一豚就向著西南海岸的方向疾游而去。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見到了海防用燈塔,當海豚進入淺水區(qū)后,慢慢地松開嘴,李白安拍了拍豚身,說道:“多謝了,豚兄?!彪x開海豚就向海岸游去。
等到游上岸來,李白安忙從脖子上解開一條掛著黑色皮囊的紅繩圈,打開皮囊,里面有一蠟封的青瓷小瓶和一個墨玉色的小盒。
打開青瓷瓶,從中倒出八顆紅色小丸,迅速吞入口中。打開盒子蓋,挖出一點黑色膏藥涂抹在三處槍傷之上。
此時傷口的周圍已經(jīng)被海水浸得是皮肉泛白外翻,抹上膏藥后,那膏藥竟然神奇地和肌肉融合在一起,冒出汩汩黑水而后迅速地凝成一攤黑色泥膏狀,將傷口周圍糊滿。
這兩樣東西是當年他入北洋向師父辭行時,胡進銳鄭而重之交給他的。紅色藥丸叫‘豹筋強心丸’,具有治愈內傷,救死回生的的奇效;黑色的藥膏則是‘紫玉生肌膏’,是極為奇效的金創(chuàng)神藥。
兩者都是江湖失傳已久的靈丹圣藥,配方早已失傳或再無傳承,可謂是用一次少一次,再想尋得要看造化了。
處理完傷口后,李白安立馬盤坐調理內息,運行周天。只一袋煙的功夫就見他周身蒸汽絲絲熱氣。半個時辰后,他的衣服已經(jīng)蒸干,而面色也由青灰轉為蒼白。
他緩緩睜開雙眼,心下暗咐如不是師父的靈丹,今天恐怕就要殘在這里了。又游走了一遍真氣,雖然虛弱但并不紊亂,便放下心來。再看看傷口,只覺得絲絲涼氣在四周游走,很是舒服。
李白安立刻想到浩洋號被擊沉前鄭大人的壯舉及一切可歌可泣的經(jīng)歷,此時李中堂可能已經(jīng)得到了戰(zhàn)報,但那驚心動魄的海戰(zhàn)、感人至深的報國情懷也得讓大人第一時間知道。于是他展開身形飛奔海防營。
他這身功夫是在輕功施展的同時運轉全身內息,可以說身形不亂,氣息不止。只要保持相對固定的速度輕身而行就不會消耗掉本身內力,而且隨著功力加深,每次長時間施展輕功還會增進內息。
片刻之后,便接近海防營前,他抬眼一看,原來是大沽口海防,沒想到海豚兄竟然把他送了這么遠。
營門守兵還沒來得及發(fā)問,他就已飛身躍入營中,尋得兩匹馬,足尖一蹬上了一匹,順手牽著一匹。他口中不住呼叫:“快開門,快去通報守營馮統(tǒng)領,倭寇就要攻上來了,速速準備防守?!贝藭r一人二馬已經(jīng)身在營外絕塵而去。
就這樣,李白安一刻不歇,累倒了一匹馬,滴水粒米未進終于在累虛脫暈厥之前趕到了天津直隸總督府外。
(二)
李白安只是將戰(zhàn)役詳情說與李中堂,而對自己的回程際遇一筆帶過。李鴻章也知道他是個江湖高人,沒多細問,只是緊鎖著眉頭微吟片刻。
而后砰地一頓手杖,直身而起,朗聲道:“壯哉我北洋將士,烈哉我黃海決戰(zhàn),悲哉我將士忠魂!季孫,趕快擬折子,將這些事跡一一寫上去,為我北洋將士謳歌,向朝廷皇上和太后陳訴實情,為我將士請功!”
一旁的唐季孫走上兩步,鎮(zhèn)定而又平和地說:“大人萬萬不可。”“為何?”
“想大人興建北洋,極盛時號稱遠東第一大艦隊,大小鐵戰(zhàn)艦近二十艘,將士近十萬,耗朝廷公帑達千萬之巨。朝中同意的,不同意的,服的,不服的都礙于太后的顏面再加上北洋的實體沒怎么做聲。此時北洋初戰(zhàn)就遭遇覆頂之敗,此時如翁同龢等定在謀劃如何羅列罪名定罪參倒大人,整垮大人,欲整死大人而后快?,F(xiàn)勝負已定,哪怕有一千張嘴、渾身是舌頭也難說清其中的是非曲直。而皇上聽聞此信必定龍顏大怒,太后聽得也會大驚,大人此時戰(zhàn)敗請功無異于投薪入火,水入滾油,屆時恐怕大人請功不成反自害其身,請大人三思!”
“可我北洋將士的生魂何處得安?”“中堂大人,且聽末將一言,”李白安插嘴道,他見李鴻章須發(fā)皆白,布滿溝壑的臉上滿是肅殺之氣,圓睜的雙目似也要噴出火來。
他心中實有不忍道:“唐先生說的確實在理,中堂興建北洋的千辛萬苦,但多少小人使絆子進讒言,小的們都知道。本想為大人長長北洋的威風,滅滅朝中的邪氣,沒想到倭寇的確可恨詭詐,竟然不宣而戰(zhàn)使偷襲,導致大敗虧輸。雖然我等硬氣忠勇,但是中堂才是北洋的根基呀,有中堂在就必然能為我北洋將士伸冤,有中堂在就必然能重振北洋,我們的區(qū)區(qū)虛名又算什么呢?”
“這……”唐季孫連忙接口:“白安說得對,保住大人才能留下北洋的基石呀!”李鴻章躑躅再三,只得說道:“白安你先好好將養(yǎng)身體,帶我去跟太后皇上陳訴利害,想必日后也會給我北洋將士一個公道?!?
“謝中堂!”李白安下床要拜,李鴻章連忙扶住。當他充滿感激的目光送著李唐二人的身影步出病房,心下暗嘆:當日果然沒跟錯李中堂,雖然年近古稀,仍不改英雄仗義的豪邁本色。
李鴻章出了醫(yī)院坐在轎上,唐季孫忙遞上一份折子,“大人,我已經(jīng)擬好了,如可,立即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在當時京津之間雖已有通了電報,但凡事關重大的還是要依靠最傳統(tǒng)、最保險的傳送方式,是為保密。
李鴻章仔細看了一下說:“倭寇不宣而戰(zhàn),我軍操練不熟,臨戰(zhàn)不足,補給難支……,嗯,也只好這樣了,就辦吧。醫(yī)院一定看好了,過了危險期立刻送白安回保定府。馬上安排車馬送我去京西報恩寺,我要去見一位故人。”
他想想又道:“另外,威海衛(wèi)失守也是旦夕之間,速尋威海軍中北洋將士十二歲以下兒女,派人在保定府秘密安置?!薄霸谙埋R上去辦?!笨粗萍緦O轉而消失的身影,心下暗咐,季孫這回真的積極起來了。
次日辰時未到,晨鐘回蕩在京西報恩寺中,山谷中的鳥雀被驚得飛起一片。在一處清幽的臨瀑別院中,一老者正背著手踱著步,手中捻著一串烏紫色的佛珠。晨光透過霧靄射出暈黃色的光芒,李鴻章輕撩長袍跨入別院之中。
背手老者清聲到:“來的挺早嘛!”李鴻章邊走邊笑道:“王爺起的也挺早呀。”“你的心性我是知道的,這么大事兒也總覺得有些不太安寧吧?!薄爸夷缤鯛敗!?
“高看了,還是你恩師說得對,你是‘不學有道’,都安排妥了?”“哎,這把老骨頭埋在哪里不是我大清的土呀?!?
“認識幾十年了,你這拐彎抹角的老毛病還是沒好。我是說李白安和那些孩子?!?
李鴻章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這老狐貍,獨居深山依舊手眼通天,眼線遍布如蛛絲。
他嘴里依舊打著哈哈道:“王爺這說的什么呀?”“沒事兒,此事現(xiàn)在遍京城就我一個人知道,但過些日子就說不準嘍?!?
“謝王爺提點?!薄白罱犝f太后要派一名大員出洋巡歷,你可能會感興趣,不過怎么也要先把這日本國的屁股給擦了才行?!?
李鴻章哪里不知這又是一場喪權辱國的談判,只得深深長嘆了一聲。“天也不早了,現(xiàn)在去還能將太后截在寢宮里?!?
“謝王爺,等回完了再來陪您下棋?!薄八懔?,你這都四面楚歌了,好自為之吧?!崩铠櫿律钌钜灰巨D身而去。晨曦下,兩個老人就在這空谷鳥鳴中漸行漸遠。
兩天后的晚上,李白安就被接回了總督府,只呆了不到一天,就被連夜載入一輛馬車。這車四下無窗卻開了個天窗,估計是透氣的。唐季孫將他送上車,告訴他不要多問,到時自知。
經(jīng)過了一夜的顛簸,車門再開時,天色已然大亮。他下得車來,確是一愣,這個地方自己來過,正是保定直隸總督府,前面這扇門正是他當年偷溜入府中走過的,是院中的夾墻二道門。
此時,門口兩個老守衛(wèi)看著也眼熟,就是最近見過,只是不記得在哪里,二人伸手開門:“李爺請?!边M入院子,只見兩個中年婦人正在晾被子,還有兩個老媽子正拿大掃把清掃著院子,里里外外一片忙活。
吸著含有塵土氣息的空氣不禁讓李白安有了些兒時的遐想,正走神間,“李爺來了。”一陣如銀鈴的聲音納入耳中。
(三)
他抬眼望去,一著淡紫色水綢繡花套裙的年輕女子映入眼中,煙波含笑帶俏,杏眼懸鼻,紅唇皓齒,輕腰萬福道:“小女子心月,見過李爺?!?
李白安自幼混跡江湖,雖少時行事張狂,但所結交的都是江湖人物,偶爾出入風月場所,也純粹是為了搗亂。自入了漕幫之后,更是常年與各色漢子廝混,直至入了北洋,自是鐵馬枕戈,終日行伍為伴。
雖也見過不少女子,但像如此靈俏秀麗的卻從未見過,一時愣在當下,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小女子,哦,不,心月姑娘好?!甭牭眯脑驴┛┬α似饋?,這聲音直如珠落玉盤,聽的他心頭一蕩。
“錢先生在等您呢,王媽,張媽,快把李爺?shù)姆块g打掃出來。”邊說邊領著他步入正堂。
此時一著寶藍色長袍,唇上八字須,頜下山羊胡,眉眼細長的消瘦中年男子正立在堂中,見他進來,拱手道:“李爺,錢千金這廂有禮?!?
李白安忙抱拳回禮。隨眼看見堂右圈兒椅上坐著一面如黑鐵坐如洪鐘的漢子,一看就是外家高手,坐在那兒喘息之間椅子都會嘎吱嘎吱作響,可見內力相當深厚,那人此時坐在那兒,臉色陰沉,一言不發(fā)。
“徐三豹,過來見人,又不是沒過門的媳婦不敢見人?!边@漢子還是在那一動不動,“我說你這個蠻貨就是個黑鐵球,連個縫兒都張不開。”“再多說,小心我一拳把你打成錢一餅?!?
“呵呵,李爺不要見怪。這黑貨就這德行,誰來了都一樣,除了李大人誰的面子都不給,是唐季孫叫我們在此等李爺?shù)?。?
等二人落了座后,錢千金就向李白安說起了事情的始末。唐季孫得了李鴻章的吩咐,就將當天的城門守衛(wèi)和醫(yī)院清潔的婦人連夜送到了保定總督府,妥善安置了家眷封口費,并派府中錢千金和徐三豹隨行以策萬全。李鴻章現(xiàn)在天津辦公,這座府邸就算是閑置了,正好派上用場。
李白安不由得插話道:“錢先生,我等此行的目的何為?”錢千金未做回答,而是掐指捻須微吟片刻道:“應該到了。”只聽院外馬蹄聲響,徐三豹呸了一口道:“都聽到了,還用你算?!?
不多時,院門一開,兩男一女三個孩子怯生生地走了進來。三個孩子進得院來,四下張望,也不敢做聲。最后那年紀稍長的男孩子壯著膽子問道:“請問有人在嗎?”
李錢二人走到院中,錢千金面作嚴肅問道:“幾個孩童,你們是何人呀?”
那年長些的先拱了拱手發(fā)現(xiàn)不對,又做了個揖也覺得不妥,只好手足無措的答道:“在下,不,小可,嗯……我叫秦瀟,是北洋管帶秦效廷的兒子。”
一旁小一點兒的男孩也學模作樣地應到:“我叫周烔,也是,不,是北洋管帶周代先的兒子。”最后的秀麗小女孩輕輕萬福道:“我叫宋婉毓,是北洋管帶宋尋埌的女兒,我們三個見過兩位先生。”三人聽罷一起施禮。
秦千金揮了揮手:“把你們從家里接來,知道是什么事?”三個小孩不住搖頭,只說接他們的人說家父有事要找,并出示了北洋的關防,他們才跟著來的。
這時秦瀟問道:“請問先生,我們的父親何在,我們這又是在哪里?”“嗯,這個……”錢先生有些語塞。
李白安接口沉痛地道:“你們的父親剛在黃海一戰(zhàn)中陣亡了?!比齻€孩子聞言先是一愣,而后便放聲大哭,這三個都是母親亡故地早,才在營中隨了軍,此時聽到唯一的至親也已不在人世,如何不悲痛欲絕。
李白安也陷入悲痛之中,過了許久宋婉毓才哽咽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您是何人,為何對我們父親的事這么清楚?”李白安當下就把黃海之戰(zhàn)的經(jīng)歷簡要說與幾人聽,說畢,接著說:“孩子們,你們的父親都是英雄,北洋和朝廷都會銘記他們……”
說著說著想到自己也不確定朝廷會怎們對待這些為國捐軀的將士,想著李中堂的上書,折子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朝堂上的東西,自己又該跟這些孩子解釋這些事呢?所有這些東西自己又當真明白嗎?一時間也是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院中哭聲一片之時,心月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大家先不忙哭,”孩子們止住了哭聲向她望去。
“再有什么事兒也要等吃了飯再說吧。人死不能復生,肚子餓不餓可是實實在在的。與其悲痛哀傷,不如化悲憤為……為飯量。飯都好了,大的小的都快來吃飯。秦瀟你最大,就別帶頭兒哭了,趕快帶他們過來。婉毓小妹子,來,把包袱給姐姐,晚上姐姐帶你一塊兒睡。李爺、錢爺、徐爺都過來吃飯。我說徐爺,您倒吭個氣兒,別像個石墩子似的傻坐著呀,就您那飯量,眼瞅著快晌午頭兒了還不餓?”
徐三豹“嗯”了一聲,起身走向飯廳,屁股一離開椅子就聽的轟地一聲,紫檀的大圈兒椅差點兒沒倒了。
錢先生忙賠笑道:“心月妹子說的是,大家吃飯,大家吃飯。”“錢爺,不是我說您,你是主事兒的,體面上的事兒得聽您招呼才是。還有叫心月就好了,妹子可當不起?!毙脑锣凉值??!芭?,對對對,心月妹子說得對,不,心月說得對?!?
李白安看著心月一張巧嘴轉眼間就將兩個大男人拾掇的服服帖帖,不由得心下嘆服。眾人來到飯廳,碗筷已擺放齊當,八菜一湯,菜式很是豐盛。
李白安就在行伍,一看如此豐富,剛想說點什么,就聽心月說:“這府中要什么沒什么,時間倉促,大家湊活著吃?!彼泷R上閉上了嘴。
桌子四周都是木凳,其中一個石墩子十分顯眼,就見徐三豹往上一坐,又是轟地一聲,“徐爺,你和石頭較什么勁兒呀?它又不能說不能動的。張媽,上飯,給徐爺拿一大海碗?!崩畎装惨娦烊恍脑聰?shù)落地一聲也不吭,也不禁暗笑。
眾人落座后,心月不住地給三個孩子夾菜,場面倒也顯得很是融洽,眾人悶著頭吃飯,這徐三豹的飯量的確驚人,八兩的大海碗一口氣吃了六碗,最后還塞了幾個包子在嘴里才算作罷。
一旁的錢千金揶揄道:“我看你那因該改名叫三象,除了大象哪個能吃這么多?!薄俺燥堖€閉不上你的嘴,小心我把你捏成錢一條。”
這二人的每次對答都以錢的挑逗在先,徐三豹的恐嚇在后,仿似一對冤家,斗來斗去,卻又樂此不疲,李白安看在眼里,心下暗笑。
這時大家飯都吃的差不多了,心月就帶著三個孩子安排就寢等事。李錢三人則回到正廳落座,喝起茶來,此時李白安才得空向錢先生細問事情始末。
原來當日李唐二人在商討舍車保帥的計策時,就已經(jīng)想到了北洋遺孤的問題,如果朝廷震怒,則有可能辜連營中孤兒,所以保護好這些孩子就等于保護了北洋的骨血。
因為大的呢已經(jīng)成人,小的呢又不便遠行,就根據(jù)名冊,定了個十到十二歲的框,其余眾人已被安排潛往西南邊陲,秘密安置,以示保全。
因為中堂一向不屑重男輕女,所以男女統(tǒng)收,這三個孩子是第一批,其后還有些陸續(xù)會到,并派錢徐文武二師會同李白安一同調教。
至于錢千金,本名錢博海,千金是后來偶遇仙師給改的名,本是個滿腹經(jīng)綸的落第舉子,第三次金榜無名后……
還待細說,突然院外馬蹄聲響,錢先生袖占一卦,微蹙眉頭說道:“看來定好的日子要提前了。”說罷,起身就向院門走去,李白安和徐三豹也隨后跟出去。
只見院門一開,唐季孫和另一個精壯漢子走了進來,李白安忙拱手道:“唐先生?!钡渌硕贾皇强吞滓幌隆?
唐季孫隨即介紹道:“這位是蜀中唐門傳人晉先予?!庇种赶蚶畹热说溃骸斑@位是少俠李白安,‘千金斷’錢千金,開山掌‘徐三豹’?!备魅诵卸Y過后同入正廳落座,孫媽端上茶來,唐季孫隨手揮下閑人,才去關了房門,深色凝重的坐回主位。
錢先生剛要開口,就聽唐先生說道:“朝廷局勢驟變,現(xiàn)在彈劾中堂的折子都快把總督府給淹了,而追懲北洋遺后的事也有人在攛掇,雖大人在全力支應,但也已朝不保夕,所以先命我來妥善安置先找到的幾個,其它只好邊找邊藏了?!?
錢千金手捻胡須,微微頷首,其余二人皆閉口不言,李白安只好問道:“怎個安置法?”
“李白安,錢千金,徐三豹,晉先予聽令?!彼娜肆⒓创故终酒?,“大人明你等四人會同心月先行帶領三名遺孤西上英吉利,一為避禍,二為栽培,為我北洋余脈奠定深基。幾位聽明白否?”
唐季孫語氣雖然平淡,但透出一種不容抗拒的氣勢,幾人忙應道:“得令,遵命?!?
(四)
唐季孫接著道:“大家坐下說話,大人此次實為萬不得已及,但情勢逼迫也只得如此。白安,為此行領頭。錢先生為師爺賬房,其余二位為師傅。來人,把心月叫來?!?
不久,心月清脆的聲音傳了進來:“唐先生叫我?”“對,中堂命你與白安假扮成夫妻,連同眾仆從一同西赴英吉利,一路照料眾人生活起居?!薄疤葡壬?,大人的差遣心月自是沒話說,可這夫妻……”說罷,也不由得面色緋紅,眼睛向李白安瞟去。
李白安連忙站起來說:“唐先生,此事對心月姑娘似有不妥,先生能否再考慮一下。”“心月妹子花容月貌,通達干練,曾經(jīng)是太后老佛爺最寶貝的小丫頭,多少人想搶中堂都舍不得,你還不偷著笑?”旁邊錢先生不住點頭。
唐季孫又轉向心月道:“心月,李少俠可是當世頂尖兒的才俊,中堂更是欣賞地緊,還怕配不上你?況且你們假扮夫妻只是避人耳目,至于到了那邊么,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李,心二人對望了一眼,心月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道:“那就先依了唐先生吧。”李白安慚愧的說:“委屈心月妹子了?!?
見此情景,錢先生就瞇著眼說:“對,就是了。李爺,不是我錢某夸口,心月妹子的福相可是千中無一呀,你可是有福了!”“福,福,你眼饞了是不是,告訴你,敢打心月的主意,我直接把你臉抹成白板。”徐三豹似乎只和錢千金過不去。
到了這兒,唐季孫才接著說:“錢先生,這是你們此行的經(jīng)費。”說完就把一張十萬英鎊的銀行本票放在桌上,“就這么幾個人,太多了吧。”“你們只是去打前站,之后再尋到人說不準還得往你們那兒送?!?
唐季孫隨即嘆了口氣說:“中堂千方百計籌銀子買彈藥,可惜呀,炮彈未到仗已打完,這買炮彈的尾款也沒用了,正好中堂手中無糧無錢,就權作此次西行的費用吧?!?
錢千金此時對這錢暫時沒概念,可是李白安卻知道,當時在英國一年的學費才四百磅,食宿兩百磅,還是要了高價,所以這可以說是一筆巨款,心下更是對李中堂感恩戴德。
次日晨光剛出,練家子已在花園中操練起來了。李白安因傷勢未愈,只是搬張椅子坐在院里看著。
徐三豹正在舞者一把偃月大刀,虎虎生風,勁力到處,刀鋒夾著的氣掃到人臉上都火辣辣的,的確是位外家高手。而晉先予則手持長劍一柄,朵朵劍花也舞得人眼花繚亂,身法更是輕靈流溢,沒想到唐門在輕功和劍法上也頗有造詣。
晉先予舞完一通劍,見李白安正坐在一旁看著自己,便笑道:“李少俠,也露兩手給我們見識見識?!崩畎装仓皞?,但經(jīng)過靈藥和調養(yǎng),熱熱身子倒也不成問題。
他看見徐晉二人皆看著自己,微笑著四下張望想找什么東西展示一下輕功絕學。就聽得院外一陣馬蹄急響,似乎來了很多車馬,片刻間院門就被撞開,一漢子心急火燎地大叫:“唐先生!唐先生!”
唐季孫走了出來,那人馬上上前耳語,話畢就立在一旁。唐季孫的臉色鐵青,叫到:“三位,別練了,趕緊收拾東西,我們要馬上啟程?!?
此時心月也到了前院,“心月,快幫幾個孩子收拾東西,讓下人也趕快收拾好,我們馬上要出發(fā)?!薄疤葡壬?,早飯馬上就好了……”“來不及了,撿些干的快點帶上,快去!”各人馬上忙活起來。
李白安昨夜被那假扮夫妻的事搞得輾轉難眠,包袱也沒動。越想越是對人家大姑娘不妥,所以想早飯后收拾的空兒跟唐先生說其實扮成兄妹更加妥當,幾個小孩兒還是可以當成弟弟妹妹不是。
他見此突變也就沒法兒,只得問:“先生,怎么回事?”“京城密報,你們的行蹤已經(jīng)被翁同龢等人知悉,正派人前來抓捕。天津衛(wèi)今晚有一班游船要去英國南安普頓,馬上出發(fā)還能趕得上,白安隨我過來?!?
說罷帶著李白安穿過廳堂直入自己的房間,打開桌上一木匣子,一把套著鱷魚皮鞘的寶刀赫然就是‘絕批’!“中堂還是讓你帶著妥善保管,來日必有大用,記得大人的一番囑托呀!”
“白安必不負大人!”“不必多禮,身份變了,但北洋的氣節(jié)不可變呀!”“白安謹遵教誨?!贝藭r所有人已經(jīng)收拾停當,眾人呼啦啦上了十來輛馬車,唐季孫坐上頭車,駕地一聲,眾車絕塵而去。
黃昏天津塘沽港,一艘龐大的巨型英籍游輪泊在碼頭邊,此時距開船還有半個小時。
唐季孫等一行車隊快速駛向海關,到了關口守門的清兵持槍將車隊攔下。趕車那人剛想出示直隸總督關防,卻被唐季孫一把拉住,笑道:“兵大哥,我們是要登船的,這是證件和船票?!?
帶隊的把頭仔細查驗,口中喃喃道:“一對夫妻,三個孩子,三個隨行,四個下人,這陣仗不小呀,這是要舉家外遷呀,去哪兒呀?”一副故意刁難的樣兒。
后車的徐三豹按捺不住,‘噌’地從車上蹦了下來,門崗的旗子都跟著震了一下,他剛想發(fā)作,卻被一雙手按住了,“徐兄,我來。”
一轉李白安已經(jīng)欺身近前道:“兵大哥,這船都快開了,勞煩您快著點兒?!边呎f邊伸左手到后面向唐季孫做了個五的手勢,唐季孫一愣隨即明白,掏出一個五十兩大銀錠放在他手上。
李白安左手一轉,將銀子塞在把頭手里說:“這晚上夠燥的,給哥兒幾個買點兒瓜果?!卑杨^見了手頭銀子,也不多說,伸手一擺,門擋就被移開了。
車隊快速駛向登船口,眾人下得車來,一一登船,李白安緊握‘絕批’拱手道:“唐先生,李某必不負中堂重托!”唐隨即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保重。”又叫道:“博海,到了后按信中內容聯(lián)系即可。”“記得,保重?!?
這時,開船的汽笛已然拉響,眾人在唐季孫等人的目送下緩緩地駛離了塘沽港,隨著一輪紅日漸漸地沒入了海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