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牒
- 金銀島
- (英)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
- 3531字
- 2021-04-09 14:48:23
大約在正午時分,我拿了一些清涼飲料和藥劑,走到船長的寢室里去。他還是和我們分別時一樣地躺著,只稍微坐起了一點,他的神色,看去似乎疲乏而又興奮。
“杰姆,”他說,“你是這里我最用得著的人。你知道我待你很好。我沒有一個月不給你四個銀便士。現在你看,小朋友,我是非常沮喪、非常無聊。杰姆,你去替我拿一點朗姆酒來,你肯不肯,小朋友?”
“醫生——”我說。
于是他開始罵醫生了,聲音雖微弱,卻有點興奮。“所有的醫生都是笨蛋,”他說,“而方才的那一個醫生,哼,他對于航海者知道些什么呢?我曾經到過熱得像沸騰的柏油的地方,同伴中有因得黃熱病而一個個倒下死去的,我也曾到過因地震而波動如海面的陸地——醫生會知道這種地方嗎?——我是靠朗姆酒活命的,我告訴你。這東西對于我猶如飲食男女一樣。我現在如果不得酒喝,我將如擱淺在逆風的海岸上的破船,我的生命將要由你杰姆和那個愚笨的醫生負責。”接著他又辱罵了好一會兒。“喂,杰姆,你看我的手指在顫抖啊。”他接著用申訴的口氣說。“我不能夠讓它們不動,我不能夠。我一天一滴酒也沒有喝。那醫生是個笨蛋,我告訴你。要是我沒有一小口朗姆酒喝,杰姆,我一定會瘋的,我已經看見幻象了。我看見老甫林德在那邊墻角里,你的背后,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本來是一個粗暴的人,要是我真的瘋了,我一定會鬧翻天。醫生說一杯還不要緊。我情愿給你一個金幣,你去替我拿一小杯酒來,杰姆。”
他越說越興奮。這天我父親病勢正重,必須安靜,所以這事很使我驚恐。并且,船長提醒了我醫生的話,喝一杯還不十分要緊。不過他的賄賂,倒使我頗感不快。
“我不要你的錢,”我說,“只要你能償還欠我父親的賬就行了。我可以去替你取一杯來,但不能再多。”
當我把酒送給他時,他餓鬼般地接過去一飲而盡。
“不錯,不錯,”他說,“確實好得多了。現在我問你,小朋友,醫生可曾說我得躺在這里多少天呢?”
“至少一星期。”我說。
“該死!”他吃驚地叫道,“一星期!我辦不到。躺一星期,他們在這幾天中要送黑牒[14]來給我了。在這個期間,那些不中用的水手將要占了我的上風;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不能保護他們自己的東西,卻要來搶奪別人的。哼,這豈是航海人的行為,我倒要問問看?不過我是一個節儉的人。我從不會浪費我的金錢,也從不會失掉,我將要再計劃來賺得它們。我并不怕他們。我將要再揚帆而去,使他們依舊不知道我的下落。”
他這樣說時,已經從床上努力地掙扎起來,抓住了我的肩頭,緊緊地,痛得我幾乎叫出來,同時又無力地挪動兩腿,像是一只超載的船。他的話雖然強硬,卻與說這話的微弱聲音形成了個可悲的對照。當他在床沿坐好時,便不動了。
“那個醫生害慘我了。”他怨罵道。“我的耳朵里在響。還是讓我躺下來吧。”
我來不及去幫助他,他早已倒在先前的地方了,他這樣地躺著,安靜了片刻。
“杰姆,過來,”他說,“你今天看見過那個航海人嗎?”
“黑狗?”我問。
“啊!正是黑狗,”他說,“他是個壞蛋,唆使他來偵察我的人比他更壞。現在如果我不能逃走,而他們送黑牒來給我時,你記好,他們所要的是我破舊的航行衣箱。你快騎一匹馬去——你會不會騎?是的,你就騎了一匹馬去,到——嘿,是的,我打定主意了!——到那個可惡無用的醫生那里去,叫他召集人手——法官警察等等——領著到‘本鮑大將’旅館中來與他們作戰,把老甫林德的殘部,不管年齡大小,一齊都拘捕起來。我是大副,我是老甫林德的大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那地方。他是在薩汶那[15]把那個地址告訴我的,當時他害病快死了,和我現在一樣。但是他們如果不送黑牒來給我,你如果不再看見黑狗或獨腳航海人——他是最要緊的一個人,杰姆,那么你就不必去告發了。”
“但什么是黑牒呢,船長?”我問。
“那是一種通牒,小朋友,當他們拿來時,我就講解給你聽。但是你要小心地偵察,杰姆,我可以立誓將來和你均分那筆東西。”
他譫語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更微弱了。當我讓他像小孩子般地吃了藥后,他就說:“航海人吃藥的只有我一個。”后來他沉酣地睡去,我也就離開了他。要是諸事順利,我不知道自己會怎樣。也許我會把這件事告訴醫生,因為我非常怕船長會后悔告訴我實情,而把我滅了口。可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我可憐的父親,很突然地于那天晚上去世,于是我就把其他的一切事情都放在一邊。失去親人的悲痛,鄰居們的吊唁,葬事的安排,以及旅館中的事務,都湊在一起,忙得我沒有工夫來想起船長,更不要說怕他了。
他第二天早上就下了樓,飯量雖然減少了一點,可是酒卻比平常喝得更多,他自己到柜臺去取酒,蹙著眉頭哼著鼻息,誰也不敢去阻攔他。在葬禮的前一夜,他像往常一樣地喝著酒。在那吊喪的屋里,我們聽到他不停地唱著那首老海歌。他的身體雖虛弱,我們卻還是怕得他要死,而醫生則湊巧到許多英里外去出診了,從我父親死后,就一直沒有來過我們的屋子。我前面已說過,船長很是衰弱。真的,他似乎不但沒有復原起來,反而一天天地更加虛弱。他在樓梯上爬上爬下,從客廳走到酒吧間,從酒吧間回到客廳,有時候他扶著墻摸到門邊,聳著鼻子去聞海的氣味,呼吸困難和急促,像一個爬了陡坡的人。他從不特地和我說話,我想他大概是忘記和我的秘密談話了。他的身體雖衰弱,而脾氣卻比以前更加狂妄和粗暴。他現在喝醉了酒,常有驚人的舉動,把他的短刀拔出來擺在他自己的桌子上。他從不顧忌旁邊的人,好像自己在深思,或毋寧說是在胡思亂想。例如有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他用不同的神情,唱出一支鄉間的戀歌,那種歌必定是他少年時候開始過海上生活之前學來的。
時間就這樣地過去了,直到在安葬的第二天,一個嚴寒、重霧濃霜的下午,約莫三點鐘光景,我在門前小立,心里滿懷著對我父親的思念,忽見一個人在慢慢地沿路走來。他是個瞎子,因為他一路用手杖在前面輕叩地下,并且戴著一個綠色的眼罩;他是駝背的,好像是因了年老或體弱的緣故,身上披著一件巨大的有帽子的水手穿的舊外套,所以他看上去非常難看。我生平從不曾看見過比他更可怕的人。他在離旅館不遠處立定了,提高了他的嗓音,用一種怪調,向前方喊道:
“我為捍衛祖國,失去了我寶貴的視力——喬治國王萬歲!——可有行善的朋友,肯告訴我這個可憐的瞎子,他現在是在哪里,或在這地方的哪一部分呢?”
“你是在黑山港口‘本鮑大將’旅館的門前,老人。”我說。
“我聽見一個聲音,”他說,“一個少年的聲音。和善的小朋友,可否請你拉住我的手,領我進去?”
我伸出手去,被這可怕的、說客氣話的瞎子緊緊握住,像夾在老虎鉗里。我非常吃驚地想掙扎出來,但是那瞎子略一用力便把我拽到身邊。
“現在,孩子,”他說,“領我去見船長。”
“先生,”我說,“我不敢。”
“喝,”他輕蔑地說,“什么話!趕緊領我去,要不然我就折了你的手。”
他說時,就把我這么一扭,我幾乎要驚叫起來。
“先生,”我說,“這是我好意提醒你。船長的性情已大變。他坐著時常常拔出刀擺在身邊。另外一位先生[16]——”
“走吧,走吧,”他插口道。我從不曾聽見過像這個瞎子的那種聲音,殘忍、冷酷和可怕。這比方才的痛楚更使我恐怖。于是我立刻遵從了他的吩咐,跑進門,向客廳走去,只見我們病弱的老海盜正醉沉沉地坐著。瞎子靠近我,用鐵一般的手揪住我,幾乎把我所受不起的重量壓在我身上。“領我到他那里去,當他見了我,你就說:‘畢爾,有一位朋友來看你。’要是你不聽我的話,我就這樣。”說著他將我一扭,使我頓時快要暈倒了。我非常地懼怕那個盲丐,所以當我開了客廳的門,顫抖地喊出他囑咐我的那句話時,我倒把怕船長的心思忘記了。
船長抬起眼睛,只一瞥便已酒氣全消,清醒地瞪著眼睛看著,像見了鬼似的。他想要站起來,但是我不相信他身體中還有足夠的氣力。
“畢爾,你坐著吧。”盲丐說。“我雖然不能看見,卻連一個手指的顫動都聽得見。公事公辦。把你的右手伸出來。喂,孩子,你捉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右手移近我的右手。”
我們都遵從了他的話,我見他從持手杖的手心里拿出一點東西放在船長的手掌里,船長接下,便立刻把手掌合上了。
“好了。”瞎子說。說著他突然松開了我,從大廳里溜到門外去了,他動作的準確敏捷,真讓人難以相信,而我卻還是木然地立著,隱約聽見他的手杖嗒嗒叩著地面漸漸遠去的聲音。
我和船長都似乎隔了許久才恢復知覺,但后來,差不多在同一時候,我松開了始終握著的船長的手,而他則伸回手去望著他的手心。
“十點鐘!”他說,“還有六小時。我們還可以想法來抵御他們。”于是他跳了起來。
正當他站起來時,他的身體左右搖晃,手叉著咽喉站著晃了幾晃,然后就一個前撲,全身倒在地板上,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
我立刻跑過去,并叫喊著我的母親,然而也已無濟于事。船長突然中風,死了。這是一件很驚訝的事,我雖則確實不喜歡這個人,可是近來我卻很可憐他,當我見他死了,我立刻淚珠泉涌。這是我第二次看到死亡,而前一次的傷痕還刻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