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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樂園追憶(10)

“決不屈服,他很堅強。記得吧,我們那時還是孩子,他加入陸戰隊打日本人?是啊,他成了該死的陸戰隊員。只有過一次妥協,就在佛羅里達。”杰里說道,“他實在受不了。他帶著全家來看我們,有孩子們和第二位非常自私的利沃夫太太。那是在兩年前。我們全部到了那個吃石頭蟹的地方。一共十二人就餐,噪音震耳,孩子們都極力表現自己,笑聲不斷。塞莫爾喜歡這個樣子,風流倜儻的一家全在那里,生活就如同人們期望的一樣。但當餡餅和咖啡端上來時,他起身走開。我看到他沒馬上回來,就出去尋找。他待在車里,淚流滿面,渾身顫抖,抽泣著。我從未見過他那樣。我哥是塊巖石。他說:‘我想女兒。’我說:‘她在哪里?’我了解他總知道她在哪里。多年來她東躲西藏,他總去看她。我相信他們經常見面。他說:‘她死了,杰里。’起初我還不信。我想這是免得我去跟蹤。我以為他一定剛在某處見過她,不管她到哪里,他都會去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這個殺人犯。這殺人犯已四十多歲了,而她殺的人還是殺了。但當時他抱住我,又松開,我不由得想到:是真的?家族里這可惡的怪物真死了?但如果她已死,他又哭什么?若他有一半的頭腦就會意識到,有個那樣的孩子真是太出格了。若他還有一半的頭腦,他早就被這孩子激怒了,并在多年前與她形同路人、分道揚鑣了。多年前他就應該把她從頭腦里剔除干凈,讓她滾得遠遠的。這憤怒的孩子越來越瘋狂,還有使她喪失理智的神圣事業。哭得那樣——為了她?不,我不吃這一套。我對他說:‘不知你是撒謊還是講實話,但是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她死了的話,那是我所聽到的最好的消息。沒有其他人會對你這樣講,他們都會深表同情。我和你一塊長大,與你直言相告。對你來說最好的就是讓她死,她不屬于你,她不屬于任何與你相關的東西。她不屬于與任何人相關的東西。你玩球——得有玩球的場地。她并不在場地上玩,甚至一點都不沾邊,就那么簡單。她在圈外,天生的畸形人,以不受約束的方式行事。你要停止對她的悲傷,你敞開自己的傷口長達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夠了。這已使你發瘋。再這樣下去會要你的命。她死了?好!讓她去。不然會腐爛在你的腦子里,也要奪走你的生命。’這就是我對他說的話。我以為能讓他發怒。但他只是哭,不肯罷休。我說過這家伙會被這樁事弄死,他真的死了。”

杰里是說過,不出所料。這是杰里的理論,認為瑞典佬不錯,指的是消極,指的是總在努力去做正確的事,說的是一個受社會制約、不發脾氣的人物,從不輕易發怒。憤怒的感情既不是他的債務,也就不是他的資本。按照這種理論,恰恰是這種忍氣吞聲最后毀掉了他。而進攻性卻有凈化或療傷的功能。

看起來杰里能堅持下來,毫不猶豫或者說毫不后悔,不屈不撓地執著于自己對事物的看法,是因為他對待憤怒有特別的天賦,他另一種特別的天賦是不回頭看。我想,他從不回頭。他不因記憶憔悴。對他而言,回頭看就是無聊的懷舊,甚至包括瑞典佬的那種回首往事,二十五年后還想到炸彈爆炸以前的事,回想過去,無益地為與那顆炸彈一起煙消云散的一切哭泣。對這女兒的憤怒有何道理?毫無疑問,這樣想會好受些。不可否認,生活中沒有什么比正當的憤怒更使人振奮。但在這種情況下,要瑞典佬超越之所以成其為瑞典佬的界限,這不是要求過分嗎?在他的一生中,人們肯定常對他這么干,以為他曾經是神秘的瑞典佬,他總是法力無邊。我在文森特餐廳就那樣干過,小孩式的期盼被他天神般的氣質震懾,卻見他完全和常人一樣。要讓他人將你看成神的代價就是使你追隨者的夢境永不消減。

“知道塞莫爾的‘致命關注’嗎?致命關注他的責任,”杰里說道,“被責任完全吸引。他可以在他想的任何地方打球,他卻到烏普薩拉,因為父親要他離家近些。巨人隊給他一份雙A球隊合同[13],有一天還可以和威利·梅斯打球——他卻到中央大街為紐瓦克女士皮件廠工作。我父親讓他從制革廠干起,把他放在弗雷林烏森大街一家制革廠干了六個月。每個周六早晨五點鐘就起床。知道什么叫制革廠?制革廠就是狗屎堆。還記得夏天的那些日子?強風從東邊吹過來,硝皮的惡臭彌漫威克瓦西公園,籠罩在整個社區上空。啊,他從制革廠畢業,塞莫爾做到了,壯得像頭牛。父親又讓他在縫紉機前待了六個月,塞莫爾目不斜視、專心掌握那臺該死的機器。給他一只手套的皮料,他能縫制起來,比那些縫紉工干得更好,還只用一半的時間。他可以娶到想要的任何美女,但還是和漂——亮——極——了的德威爾小姐結婚。你應該見過他們。迷人的夫妻。他們倆到美國各地旅游時總笑容滿面。她是天主教后代,他是猶太教后代,一起到里姆洛克老街去養一群吃小谷物早餐長大的后代。可他們得到的是那個該死的孩子。”

“德威爾小姐怎么啦?”

“他們住的房子沒有哪一間好,銀行的存款不管多少都不夠。他讓她去養牛,搞不好。讓她辦苗圃,也不行。他帶她到瑞士做世界上最好的整容手術。甚至還沒到五十歲,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了,這就是那個女人想要的。所以他們艱難跋涉到日內瓦讓曾給格蕾絲王妃做過的那位來給她整容。他要是在雙A球隊日子會好過些;要是在鳳凰城和某個女招待胡來,到馬德亨斯打一壘,也會混得不錯。那該死的孩子!她口吃,你知道。因她口吃,她要報復大家,就引爆了那炸彈。他送她到語言矯正師那里去,到診所,看心理醫生。為了她,他有干不完的事。可回報呢?砰!這女孩為什么要恨她父親?這位偉大的父親,這位真正了不起的父親,英俊、和藹,有責任心,不想別的,只為他們——他的家庭著想。為什么她追著他不放?我們自己那可笑的父親怎么養出這樣一位杰出的父親,而他卻生了她?有人告訴我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是基因需要分離?所以她不得不離開塞莫爾到切·格瓦拉那里?不,不對。引起這些,使這可憐家伙的余生被置于自己生活之外的毒素是什么?他一直從外面窺視自己的生活。他命里的搏斗就是埋葬這東西。但他能行?怎么干?能指望一個像我哥那樣魁梧、可愛、討人喜歡的傻子去對付這顆炸彈?某一天生活開始嘲笑他,就再不會停下來。”

我們就談了這些,這就是我從杰里那里聽到的全部內容——要再多知道一點就只好自己想辦法啦——因為這時一位身材嬌小、頭發灰白、身穿褐色便服的女士走過來做自我介紹。而杰里這人天生就不會在有第三人出現時能待上五秒鐘,所以向我玩笑般地示意后便消失了。當我后來去找他時,聽說他早走了,去紐瓦克乘飛機回邁阿密。

我寫完他哥哥后——這是我接下來的幾個月要干的事:連續六小時、八小時,有時十小時去想瑞典佬,與他交換孤獨,占據這個和我幾乎完全不同的人物,消失在他體內,日夜揣摩這位明明空虛、天真和樸實的人,再現他的崩潰,把他這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角色描繪出來,時間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就在我將改掉那些姓名、把突出身份的標志掩蓋起來前,我有一種業余作家的沖動,想給杰里送一份草稿,聽聽他的意見。我打消了這念頭:我寫作和出版到目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應該打消這種念頭。“這不是我哥,”他一定會告訴我,“一點也不像。你誤解他了。我哥不會那樣思維,不會那樣說話。”等等。

是啊,現在杰里可能早已從葬禮后突然使他陷入孤寂的那種客觀現實恢復過來,當時那種積怨使他成了醫院里人們不敢與之交談的醫生,因為他從不出錯。而且,還不同于大多數有成為眾人楷模的親人去世的人,杰里·利沃夫只會因為我沒能像他一樣抓住瑞典佬的悲劇實質感到好笑,卻不會發怒。很有可能:杰里心里厭煩、嘲笑般地翻弄我的草稿,一項一項地帶給我壞消息。“那妻子一點不像這樣,孩子也不是那樣,連我父親都弄錯了。我沒說過你引用的那種話。但是,伙計,不提我父親就如同谷倉少了一堵墻。婁·利沃夫是頭畜生,伙計。這家伙不中用。他有魅力,他是和事佬。不,與我們所知的相差十萬八千里。我們手里有劍,老爸暴跳如雷、訂下規矩,就這么回事。不,沒什么相似之處……比如這里,說我哥有心計,通曉事理。書中這人對失敗很明智,而我哥認知上有問題,這絲毫不像他的思維,他沒有這般理智。耶穌啊,你甚至還給他一位情人。完全是判斷失誤,祖克。絕對離題了。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怎么會搗騰出這般東西?”

但是,若杰里的反應真是這樣,他不會聽到我太多辯解。我去過紐瓦克,找到了中央大街下段荒涼街區上廢棄的紐瓦克女士皮件廠。我到威克瓦西看過他們的房子,現已失修,還去了克爾大街,我在那條街上從車里鉆出來,沿車道走向車庫,去看看瑞典佬以前常在冬天練習揮球棒的地方,可這么做看來很不明智。三個黑小子坐在前面臺階上緊盯著車里的我。于是,我解釋道:“有個朋友以前住在這里。”見他們沒回答,我加了句:“那是在四十年代。”隨后我開車離去。我驅車到莫里斯頓去看梅麗的中學,然后到西面去了舊里姆洛克,找到在阿卡狄山路上塞莫爾·利沃夫一家曾度過青春幸福時光的大石頭房子。然后就到村子里一家新開的綜合店(麥克弗森商店),坐在吧臺邊喝了杯咖啡。這家店鋪取代了原來那家被利沃夫十幾歲的女兒炸掉郵局的商店(哈姆林商店)。她為的是要“把戰爭拉回美國”。我到過伊麗莎白,那里是瑞典佬美貌的妻子多恩的出生地。我在她所住的艾爾莫拉宜人的街區轉了轉,開車經過她家常去的圣日內維夫教堂,再一直向東到她父親住的伊麗莎白河邊的老碼頭一帶,這些地方在六十年代由古巴移民和后裔取代了最后那批愛爾蘭人。我還從新澤西美國小姐大會辦事處搞到瑪麗·多恩·德威爾的光面照片,一九四九年她才二十二歲,那時她正被加冕新澤西小姐。我也找到她的另一張照片,刊登在一九六一年的《莫里斯周報》上:拘謹地站在壁爐前,身著顏色鮮艷的休閑西裝、裙子和高領毛衣,畫面上題為“利沃夫太太,一九四九年新澤西小姐,喜愛居住在一百六十年前的舊房子里,她稱這環境反映出她們家族的價值觀”。在紐瓦克公共圖書館我查閱了《紐瓦克新聞報》(一九七二年停刊)的運動版的微縮膠片,搜尋瑞典佬為威克瓦西高中(一九九五年已陷入困境)和烏普薩拉學院(一九九五年停辦)增光添彩時的記敘和得分情況。這是五十年來我第一次重讀約翰·R.土尼思有關棒球的書籍,甚至一時認為自己所寫的關于瑞典佬的這本書也可稱為《來自克爾大街的男孩》。在土尼思一九四〇年為康涅狄格州托姆金斯韋爾的男孩們寫的小說中,那個孤兒作為聯賽的主力隊員唯一的缺點就是總想將右肩下垂再向上擺動,啊,就這點毛病也足以刺激諸神來毀滅他。

然而,除了這些和其他的努力,我所發現的瑞典佬的世界使我早就想承認我心中的瑞典佬不是他的本來面目。當然,根據這些線索,他給杰里留下的基本影響已蕩然無存,也從我的印象中消失,因為這些都是我不了解或者不想知道的東西。瑞典佬的形象在我的書中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聚集起來,與他肉體聚集的方式截然不同。但是,是否這意味著我想像出一個富于幻覺的人物,完全缺乏真人獨具的本質,是否我頭腦里關于瑞典佬的概念比杰里所想的更荒謬(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認為荒謬),是否瑞典佬和他的家人在我心里顯現時沒有在他弟弟心里那么真實——也許,誰知道呢?誰又能知道呢?要描繪像瑞典佬這樣琢磨不透的人物,了解那些人人喜愛、多少有些不愿拋頭露面的普通小伙子,誰只要有興趣都可以猜,在我看來主要是看誰的猜測更周詳一點。

“你不記得我,是吧?”這位使杰里匆匆消失的女士問我。她熱情地笑著,把我的雙手握住。她精心打扮的臉龐在短發的襯托下,顯得又大又實在,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棱角分明,恰如羅馬君王的古石雕。她雖然面部有著如同用刻刀劃過的深深刻痕,但在玫瑰色的妝容下也只是嘴唇周圍皺紋較多,在經歷幾乎六個小時的親吻后,唇膏差不多蹭光了。此外,她的肌膚尚有些許姑娘的柔性,顯示出她好像沒有遭受女性通常經歷的種種磨難。

“別看我的姓名牌,我是誰?”

“你告訴我。”我說。

“喬伊絲,喬伊·赫爾本。我有件粉紅色安哥拉毛衣,原來是我表姐的,艾斯特爾的,她比我們大三歲。她死了,內森,歸入塵土了。我漂亮的表姐艾斯特爾,她抽煙、和比她大的男人約會。在高中時,她和一個每天要刮兩次胡子的男人約會。她父母在政府大街有間禮服和束胸衣店,叫格羅斯曼。我母親在那里上班,班級坐干草車出游時你跟我親熱過。信不信由你,我那時叫喬伊·赫爾本。”

喬伊:聰明的小女孩,披著鬈曲的淡紅色頭發,圓臉上有些雀斑,豐滿性感,總也逃不過羅斯卡先生的眼睛。我們這位體態肥大、有個紅鼻子的西班牙老師每天早晨當喬伊身穿毛衣到學校時,總要她起立背誦家庭作業。羅斯卡先生稱呼她為“酒窩”。令人驚奇的是,在我似乎毫無所獲的那些日子里,人們能獲得許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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