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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遵命文學”讓曹禺難有佳作

癲狂柳絮隨風舞,

輕薄桃花逐水流。

——杜甫《絕句漫興九首》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戲劇的政治色彩和政治傾向在文藝領域表現得十分鮮明和強烈,可以說自此中國戲劇的命運與中國當代政治的關系血肉相連,十分密切。在政治運動的波瀾起伏中,戲劇也榮衰沉浮。

曹禺走進新社會后的戲劇創作,便是懷著極大政治熱情,為政治服務的典范。這位曾以《雷雨》《日出》《原野》等經典劇作震驚戲劇舞臺的劇作家,一直受到黨的關注,1949年2月,在地下黨的安排下,曹禺秘密抵達香港,后又在喬冠華具體組織下,與柳亞子、葉圣陶等愛國知識分子一起乘客輪回北平,參加擬議中的中華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和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后曹禺當選為文代會常務委員,從此積極參加各項政治活動。他于1954年創作新中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劇本《明朗的天》;1961年發表與于是之、梅阡合作的歷史劇《膽劍篇》,反映春秋吳越之戰,重在表現越王勾踐知恥后勇、自強不息的精神;后又遵命創作了各民族團結的歷史劇《王昭君》。

比起早期《雷雨》《日出》《原野》等作品,曹禺解放后的作品之現實主義深度和藝術感染力遜色太多了。

曹禺(1910—1996),原名萬家寶,生于天津。其家為沒落望族,其父曾任清直隸衛隊的標統,后任北洋陸軍中將、宣化府鎮守使等職。其父頗有文才,喜吟詩作文。曹禺從小接受嚴格的家庭教育,閱讀大量中外名著,進入文學世界。受繼母影響,曹禺對戲劇巨大的藝術魅力情有獨鐘。

1922年,曹禺進入天津南開中學讀書,畢業后又保送南開大學,并在那里參加戲劇演出活動,走向戲劇道路。1933年,曹禺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完成第一部劇作《雷雨》。《雷雨》通過兩個家庭成員間的感情糾葛,反映了不合理的關系造成的悲劇。該劇被巴金發現,刊在《文學季刊》,大學生曹禺一舉成名。

1935年,曹禺創作《日出》,翌年,《日出》連載于《文季月刊》。《日出》表現日出前各種腐朽勢力在黑暗中的活動,戲劇結束時,東方已露出晨曦,丑類已瀕臨末日。

抗戰前夕,曹禺的視野由都市轉向農村,創作了《原野》,以個人復仇的方式反抗不公道的世界。作者在復仇者仇虎身上,著意表現出原始的生命力和“奇異”的復仇方式,使該劇的風格變得詭秘、奇譎、暴戾。

抗日戰爭爆發,曹禺與宋之的合著了《黑字二十八》,斥責民族敗類,歌頌抗日英雄。后來,曹禺又寫出四幕劇《蛻變》,寫出醫院的腐敗混亂,意在表現民族在戰火中“蛻”舊“變”新。這是一部優點和弱點互相交織的作品。

1941年,曹禺寫了《北京人》,繼《蛻變》之后再次對民族固有的堅韌、自我犧牲精神進行了探索。劇本在日常家庭生活、家務瑣事的閑談中,表現人們之間鉤心斗角、唇槍舌劍的尖銳沖突,“具有一種平淡而又深刻、憂郁而又明朗的敘事風格”,以及“內在的扣人心弦的藝術力量”(《中華文學通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曹禺創作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劇本《明朗的天》,與梅阡、于是之合作撰寫了歷史劇《膽劍篇》,編寫了歷史劇《王昭君》等。

比起老舍、趙樹理等人,戲劇家曹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并沒創作出什么作品。1954年,他懷著極大的政治熱情,拿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個以現實生活中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為題材的話劇《明朗的天》(發表在《劇本》1954年9月、10月合刊號),但是,這部作品因急功近利的創作動機及時代的局限、明顯直奔主題的理念色彩,遠遠不如之前的作品那般具有現實主義深度和感人的藝術魅力。善于寫悲劇的曹禺,遭遇了自己創作的悲劇。

和其他作家一樣,曹禺在思想改造方面花了太多的精力和心思,這是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宿命。天才戲劇家曹禺變成集多重身份、人格于一身的人。

1949年1月10日,淮海戰役以解放軍的勝利告終,身在上海,與方瑞同居的曹禺,接到中共上海地下黨的秘密通知,他將被安排到解放區去。不久,在地下黨組織的安排下,曹禺與方瑞秘密到達香港。早在那里秘密工作的中共香港工委,特派胡繩的夫人負責接待。后來曹禺才得知,國統區大部分文化界名人都先后被安排集中到香港,是中共最高領導層的決定,擬邀請他們去北平,參加在那里召開的中華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和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因此,這些在文化界頗有聲望的人氏,一到香港,便受到中共香港工委熱情周到的接待,住進了豪華的酒店。

中共香港工委早就在香港秘密工作,中共的一些文藝工作者,曾在這里多次發動針對國統區乃至解放區的文藝思潮的批判斗爭。喬冠華等人就發表過充滿“左”傾思想的文藝批評。

本書前面提到,2月28日,由喬冠華率隊,柳亞子、鄭振鐸、葉圣陶、馬寅初、王蕓生、陳叔通等文藝界泰斗級人物及曹禺、方瑞等二十七人,被告知不得帶片紙只字,輕裝簡行,登上外國豪華“華中輪”,踏浪出行。甫一出港,果然有國民黨炮艦尾隨,迫使“華中輪”駛向韓國,再轉煙臺。盡管旅途有風險,但大家精神飽滿。

眾人到煙臺后,受到當地軍民熱情接待,觀看了花鼓、戲劇。眾人乘汽車向北而行,中途住宿萊陽。正逢三八婦女節,晚會很熱鬧,曹禺等個個喜笑顏開。他們由濰坊改乘火車,過濟南時,戰將許世友和專程從北平趕到煙臺迎迓的鄧穎超,設宴招待,后又陪一行人同往北平。如此高規格的待遇,讓一行人激動不已,曹禺更是心情大好。這大好的心情,曹禺一直保持到1958年。他在《迎春集·后記》中說:“日子過得快極了,像坐了神仙的飛車一樣。”這比柳亞子在“華中輪”上吟的詩,更有詩意。只是,當年“華中輪”上的二十七人,在經歷了政治斗爭的風風雨雨后,已有不少人歲月蹉跎。

3月18日,一行人抵京,馬上被請到北京飯店下榻。

3月22日,曹禺參加了華北文委和文協的會議,這是解放區與國統區文藝家的第二次聚會,比起毛澤東到重慶談判期間的第一次聚會,其規模要盛大得多,也隆重得多。就在這次大會上,已成為新中國文藝界旗手的郭沫若,提出要召開第一次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大會的倡議。

值得注意的是,逐漸政治化的文藝斗爭,已經在剛解放的北平初見端倪。曹禺早已看得清楚。就在3月24日,“五四”以來黨內重要的文學理論家胡風,以文代會報告委員會委員的身份參加了會議,但拒絕參與起草關于國統區文藝工作的報告。不久,茅盾以大會主席團副主席身份,在大會上所作的《在反動派壓迫下斗爭和發展的革命文藝》報告中,有專門一節批判胡風及相關人士的文藝思想。其中說,“我們必須警惕到……如果我們由于長期生活在國民黨反動派統治之下,因而習慣于一套適合于舊社會關系的看法,到現在卻仍舊繼續用這種看法來對待新的社會關系以及文藝工作在新社會中的地位與作用等等,那么,我們勢必落后于時代,乃至為時代所唾棄”。這番話在當時無疑具有警示意義。

聽罷茅盾批判胡風的發言,曹禺心情復雜。他心里清楚,來自國統區的自己,其實早已被來自解放區的革命作家視為另類。他怎么能忘記,早在1947年2月,老朋友何其芳不念舊情,寫《關于人家》一文,對自己改編的巴金的《家》進行無產階級圣戰式的批判:鑒于“封建社會的基本矛盾(農民與地主的矛盾)之必須解決已提到當前的日程上來,地主家庭子女的婚姻問題就成了枝節問題”,斷定《家》的改編“重心不在新生一代的奮斗、反抗,而偏到戀愛婚姻的不幸上去了”,不具備任何社會價值或政治價值。兩年前,何其芳對曹禺改編的《家》的全盤否定,一直折磨著他,如今又聞胡風挨批判,曹禺心里有了些許寒意。

兩天后,中華全國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成立,曹禺等四十二人被推舉為籌委會委員。

過了幾天,曹禺又得通知,擬29日去法國巴黎,出席在那里舉辦的巴黎世界和平大會。4月21日,由于法國政府只給八個人簽證,原定由郭沫若為團長的四十人代表團的大部分人受阻,曹禺、洪深等人被迫到布拉格分會開會。世界和平大會結束后,中國代表團又到蘇聯的列寧格勒(今圣彼得堡)等地參觀訪問。蘇聯在十月革命后,各方面都有所發展,十多年前,胡適到英國開會,途經蘇聯,見其繁榮景象,急忙寫信給國人,表達他的好感。從美國返國不久的曹禺,見到蘇聯的社會景象,倒沒有胡適那么驚喜。但此行發生了一樁小事,值得一提。他們來到高度政治化、有根深蒂固等級觀念的蘇聯,蘇聯給中國代表團團長安排了一個豪華大套間,曹禺、洪深等團員只能兩人合住一小間房。已五十五歲,與歐陽予倩齊名的戲劇家洪深見狀,對社會主義國家還要人分九等甚感失望。回望自己早在1922年寫的“不趨時”的話劇《趙閻王》,如今面對不平,憨直而又倔強的洪老夫子發起了火,揚言要跳樓以示抗議人分九等的蘇方,以及不自重的郭沫若。經人勸阻,事態沒有惡化。等到代表團乘坐的火車開進中國一邊,神經緊張的郭沫若才放下心來,才敢不無譏誚地沖洪老夫子說:“洪公,你現在可以跳下去了。”洪深余怒未消,帶有幾分挑釁地說:“老夫不想跳了,你奈我何!”

曹禺一行,于5月20日經哈爾濱返回北平,剛踏進北京飯店,方瑞即告訴他一個好消息,5月4日在北平舉行的中華全國青年第一次代表大會上,曹禺當選為中華全國民主青年委員會候補委員。稍作休息,6月15日至19日,曹禺參加了新政治協商會議籌備會。十天后,曹禺又出席6月30日舉行的第一次文代會預備會,并當選為百人大會主席團、大會提案整理委員會委員。

7月2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在中南海懷仁堂開幕,作為南方代表第一團的代表,曹禺與八百四十二人參加了大會,并在第一天的大會上,作了題為“我對大會的一點意見”的發言。當天,《人民日報》發表了此文。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上刊載的曹禺此次發言時的照片,可見三十九歲的曹禺英氣勃發:滿頭濃發,臉龐白凈而英俊,綻放著微笑,眼鏡后的目光炯炯。后來趙樹理告訴筆者,他在文代會初見曹禺時,“他就是個白面書生嘛”。

曹禺的發言,曾讓參會者印象深刻,他們參會期間,葉圣陶、巴金、鄭振鐸、梅蘭芳、趙樹理等人都發言了,只有曹禺提到“從思想上改造自己”這樣新鮮的口號。知識分子的“改造”,曹禺在后來的命運中,自然有了刻骨銘心的體會。

現在可知當時曹禺提出知識分子“從思想上改造自己”的真實動機。來自國統區的他,并不真正了解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談思想改造,是為了讓黨放心,他獻出了自己的思想和靈魂,脫胎換骨跟黨走。

知識分子,是一個民族中創造精神財富并傳播文化、專司思考的最具理性的那部分人,被視為民族的道義、良知和靈魂。中國的知識分子,是由士、農、工、商“四民”演化過來的,“士”原本就是勞動者。馬克思主義從來沒有關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論述。但是,解放之后,知識分子成了改造對象,淪為與“地、富、反、壞”同類的“臭老九”,一直被改造、被整肅,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進入了改革開放新時期,鄧小平指出,科技是生產力,知識分子與工農一樣都是勞動者。知識分子才逃出苦海,改造知識分子的謬論也就此作古。

跨進新時代的曹禺是幸運的,他對革命的那番忠誠,贏得了黨的信賴,并得到厚愛。一個并非來自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聯合會的全國常務委員會委員,成為全國文聯編輯部負責人之一。

9月,曹禺作為全國青聯代表,又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并負責政協對外文化工作。10月,曹禺又被任命擔任新成立的中央戲劇學院的副院長。

曹禺熱情高漲地投入新生活,與師生到工廠、農村去鍛煉,到安徽參加土改運動,到治理淮河的工地勞動,體驗勞動人民勤勞樸實的思想品德。

來自國統區的知識分子,多半都有一些自卑,為了自我救贖,不得不反省自我,“向真理投降”,曹禺就是最早自我批判的作家。他于1950年10月,在《文藝報》發表的《我對今后創作的初步認識》便是例證。他在文中把自己過去的創作基本上否定了,文中說,“作為一個作家,只有通過創作思想上的檢查,才能開始進步,而多將自己的作品在文藝為工農兵的方向的X光線中照一照,才可以使我逐漸明了我的創作思想上的瘡膿是從什么地方潰發的”,“《雷雨》據說有些反封建的作用,老實講,我對反封建的意義實在不甚了解。我的個人好惡主觀的臆斷對現實下注解,做解釋的工作,這充分顯示作者的無知和粗心”,“沒有歷史唯物論的基礎,不明了祖國的革命動力,不分析社會的階級性,而貿然以所謂‘正義感’當作自己的思想支柱,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謬的”。接著,他對《雷雨》的宿命觀,《日出》的沒有表現人民斗爭,都做了自我批判,而且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解剖自己完全站在“小資產階級”立場表現生活和革命斗爭,“結果必定不倫不類”,自己“便成了掛著羊頭賣狗肉的作家”,出路只有“來一次脫胎換骨的改造,使自己轉到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上來”。

諸君讀過曹禺這篇文章,不會說曹禺對自我的檢查、懺悔和批判不真誠,不刺刀見紅。其贖罪的心情、嚴肅的自責,甚至讓人感動。但是,我們同時發現,曹禺對自己痛心疾首的批判,雖主觀上表現出真誠,但缺乏馬克思主義歷史的具體分析,用政治的估量取代了藝術的批評,以簡單化的階級分析代替文學藝術的現實主義要求。曹禺看似在真心真意地自責和贖罪,但他對自己的創作采取全盤否定的態度,本身并不是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的辯證精神。

1921年,巴黎出版了一個俄國白匪軍寫的惡毒攻擊紅軍的小說集《插到革命背上的十二把刀子》。列寧寫了《一本很有才氣的書》一文進行文學批評。列寧說,這本書對革命懷有“切齒的仇恨”,“有的地方寫得非常糟”,但“有的地方寫得非常好”,“精彩到驚人的程度”,“真是妙透了”,“很有才氣”。我們不指望曹禺有列寧這樣辯證地看待文學的識力和氣度,但起碼應該對自己的作品采取實事求是的態度。老實說,曹禺是以自我否定,掩蓋骨子里深層次的思想矛盾。曹禺是個復雜的、內心深不可測的人。

早在天津南開中學讀書時,曹禺就寫過《雜感》一文,其中即有“向真理投降”,以求新生的表達:“改正觀念似乎洋車夫還可教些,因為教授的博士帽是‘仰之彌高,鉆之彌堅’,很自以為教人者,非可隨隨便便為人教也。”他現在身份由學子轉化成作家,由批判者轉化成被批判者。

從解放軍開進北平城始,天下變了,像曹禺一樣的知名學者、作家,紛紛“向真理投降”。朱光潛于1949年底,略晚于曹禺,在《人民日報》發表《自我檢討》,接著是費孝通、馮友蘭等社會賢達也寫文章自我否定。這種姿態,是順應潮流,表現出知識分子積極投身新生活的進步要求。但這些大知識分子萬萬沒想到,這只是全國范圍內即將開展大規模整風運動的序幕。1950年4月,中共中央正式發布《關于報紙刊物上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決定》,來自解放區,被視為體現《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的卓有成就的作家趙樹理,一樣受到批評。他主編的全國發行量最高的《說說唱唱》被整編,他由主編降為副主編。

就在《關于報紙刊物上展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決定》發表不久,正趕上1951年,開明書店要給曹禺編輯劇作選集。得此良機,在沒做充分準備、沒有正確文藝思想指導的前提下,曹禺倉促上陣,改寫自己的舊作。曹禺對他的成名作《雷雨》《日出》和《北京人》進行修改,用他的話說:“改得很費事,所用精神僅次另寫一個劇本。”他改《雷雨》時,每個人物都有了明確的階級身份,然后讓他們都說本階級的話和做出本階級的舉止。如魯侍萍再度與周樸園見面,就罵周是個“殺人不償命的強盜”,侍萍不再是忍辱負重的宿命者了,而變成一個具有斗爭精神的婦女形象。又在周樸園的背后,新加了一個聽命于“英國顧問”的省參議員喬松生,于是周樸園以喬松生為后臺,成了集官商與買辦為一身的資本家。同時,曹禺又把周萍寫成一個玩弄女性的紈绔子弟,與蘩漪私通,繼而誘騙玩弄四鳳,后又要與蘩漪私奔。魯大海變成工人運動的領袖,當場揭發周樸園的反動面目。其結尾也做了大修改。周萍沒有自殺,周沖也未觸電身亡,四鳳沒有尋短見。而是讓周樸園聽到“工潮擴大,開槍也彈壓不下去”的報告之后,“頹然”氣絕倒下。《日出》也改成以革命者大獲全勝收尾。《北京人》完成了“只有勞動的人才能改造生活”的皆大歡喜的結局。這三部作品,以面目全非的模樣,被開明書店收入《新文學選集》之《曹禺選集》。

曹禺在《曹禺選集·后記》中說,“這次重印,我就借機會在劇本上做了一些改動”,“要依原來的模樣加以增刪,使之合情合理,這都有些棘手”。結果,“可能又露出一些補綴痕跡,但比原來接近真實”。

任何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作家以當時的思想和藝術感受,寫出的反映那個特別年代的藝術作品。《雷雨》恰恰是曹禺以其自由意識,寫出的既有獨特時代精神特征,又交融作者靈魂的杰作。正如周恩來在《對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講話》所說,《雷雨》等之所以“站得住腳”,就是因為“作品反映的生活合乎那個時代”,也“合乎那個時代進步作家的認識水平”。周恩來早在抗戰時期的重慶,就對曹禺說過,“我欣賞你的,就是你的劇本合乎你的思想水平”。

作家修改早期作品,文學史上幾乎沒有成功例證。作家創作和修改,要在嚴格意義上堅持現實主義藝術原則,既需要良好的客觀條件,更需要良好的主觀條件。曹禺將剛剛獲得的一些尚未消化的思想和藝術觀念,生硬地、概念地加入舊作之中,恰恰破壞了原作整體的藝術構思,破壞了原有的思想和藝術的和諧統一,讓原生風貌的藝術魅力大打折扣。

曹禺這次孟浪修改《雷雨》之舉,帶有悲劇色彩。更意味深長的是,曹禺竟然按照主政文學藝術的周揚發表于1937年的《論〈雷雨〉和〈日出〉》一文的精神修改舊作。20世紀30年代末,被魯迅斥為“四條漢子”的周揚,在文學理論方面尚未擺脫“左”傾機械論的牽制。那時他寫的《現實主義試論》《典型與個性》等文,認為典型即是某些階級共性和某些性格的相加,雖注意到典型個性的獨特問題,卻將作家在創造典型過程最重要的獨特發現和審美選擇排除在外。周揚是一個半拉子的批評家。比如,他認為《雷雨》一劇,“由于這個現實主義的不徹底、不充分,所以他的宿命論的傾向沒有能被擊碎,如果說反封建制度是這個劇本的主題,那么宿命論就成了它的Sub-Text(潛在主題)”。他認為魯大海寫得“完全失敗”,寫成了“一個非真實的,僵冷的形象”,“他和周樸園的矛盾應當在社會層的沖突上去發展”,而不應“把興味完全集中在奇妙的親子關系上。這里應該是兩種社會勢力的相搏,而不是血統上的糾纏”。

周揚之論《雷雨》,原本就充斥著機械論色彩,當時受西方人性論和人道主義文學論影響,心高氣盛的曹禺,大概對此只輕蔑一笑,懶得理論。此后十多年間,也未見曹禺有修改舊作的雅興。

曹禺要修改《雷雨》等舊作,只能解釋為他要讓周揚們看看,自己是努力按照革命的方向前進,主動自我否定的。1950年3月14日,周揚在文化部大禮堂向京津文藝干部做報告,談到作家隊伍小資產階級作家有“小集團”抬頭的傾向時,指著臺上的四把椅子,態度激憤地說:“有你小資產階級的一把坐著,你好好坐著就是了。如果你不滿意,如果亂說亂動,就要打,狠狠地打!”(胡風《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接著是圍繞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而開展的思想、文藝的整風,每個作家特別是來自國統區的作家,不得不做自我批判。知識分子都已感到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裹挾的某種寒氣了,但曹禺決不掉隊。

僅僅過了兩年,曹禺又推倒新版的《雷雨》《日出》和《北京人》,于1954年初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曹禺劇作選》,采用的是未經修改的原著。6月,曹禺任院長的北京人藝,上演的《雷雨》也是老版。《雷雨》公演五十場,場場爆滿。當然,舊版能重新出籠,不是曹禺能做主的。嚴重違背文學自身規律的修改,反而弄巧成拙。

看上去,身兼數職,每天都生龍活虎地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曹禺,心情是舒暢愉悅的,其實他一直為自己的婚姻糾結。曹禺早已與方瑞同居,他與發妻鄭秀的婚姻名存實亡,遲遲沒有妥善解決。

1936年暑期,父親為南京要員的鄭秀,從清華大學法律系畢業,到南京政府審計部當了科員。兩個月后,她沖破家庭羈絆,與苦苦追求她的曹禺在南京平倉巷德瑞奧同學會上舉行了訂婚儀式。

那天,曹禺的母親從天津趕來,好友巴金、靳以帶著一個會說話的洋娃娃,專程乘飛機到場。田漢到場,送一幅中堂賀喜。場面熱烈而隆重。1939年,李健吾在《時當二三月》一文中,風趣地寫曹禺對鄭秀的癡情。

二人結婚后,出于性格原因,婚姻并不和諧,蘊藏著危機。1940年,曹禺愛上演員方琯德之妹方瑞(又名鄧譯生),他把方瑞清秀的容貌和溫厚的舉止投射在《北京人》中的愫方和《家》中的瑞玨身上。不久,二人同居。

曹禺在美國留學期間,曾給一直堅守婚姻的鄭秀寫信提出離婚,遭拒。從美國回國后,曹禺與方瑞住在南京,他又提出離婚,仍被鄭秀拒絕。1950年,鄭秀從福州奉調到北京,在中國人民銀行工作。曹禺再次提出離婚。據《思想的時代》(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一書中的《政治風浪中的曹禺其人》一文所述,“由于鄭秀要曹禺拿出五百元的補償金才答應離婚,而曹禺又實在沒有這一筆錢,離婚之事再一次陷入僵局。當周恩來了解到這件事后,當即幫助曹禺解決了這筆款項”,曹禺終于在1950年底與鄭秀辦理了離婚手續。不久,曹禺與方瑞結婚,結束了十年的同居生活。

新婚之后的曹禺,在毛澤東關于“思想改造、首先是各種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是我國在各方面徹底實現民主改革和逐步實行工業化的重要條件之一。因此,我們預祝這個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運動能夠在穩步前進中獲得更大成就”(1951年10月23日《在全國政協一屆三次會議上的講話》)和十一月二十四日胡喬木所做的《文藝工作者為什么要改造思想》報告精神的指導下,再次以實際行動向黨貢獻靈魂和忠誠。他和方瑞到安徽參加土改后,回到北京即在1952年5月24日的《人民日報》上,匯報土改中思想改造體會的文章《永遠向前——一個改造中的文藝工作者的話》。文中還深刻地批判了半官僚軍閥家庭對自己的影響。曹禺在“各種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大氣候大局面中,無疑是表現最積極的一位。不僅是“穩步前進”,而是一路小跑。

曹禺的表現收獲了信任。半個月后,原北京人藝話劇團與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團合并,組建成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專業話劇院——北京人藝,曹禺被任命為院長,焦菊隱、歐陽山尊、趙起揚副之。

曹禺很快組織全體演藝人員分別到工廠、農村深入生活勞動鍛煉,創作了一些反映工農生活的時事短劇。

到了1953年9月24日至10月6日,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在京召開。周揚作了《為創造更多的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而奮斗》的報告,旨在適應“大規模的、有計劃的經濟建設”的需要。而曹禺卻老調重彈作了《要深入生活》的檢討發言,檢討自己在土改、文藝整風、三反五反、抗美援朝的運動中,“還沒有寫出一點東西。應該說,我是一個沒有完成任務的人”,最后歸結“我的政治學習太差”,“痛切感到我還是脫離了政治”。于是他利用三個半月,在相對寬松,發展經濟的政治環境中,創作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部話劇《明朗的天》。

《雷雨》,前后經過了五年的構思醞釀,五易其稿,藝術地再現了兩個家庭三十年錯綜復雜的矛盾糾葛,揭示出那種不合理的社會關系所造成的罪惡和悲劇。早年,周揚以“左”傾機械論的眼光,自然沒有認識到《雷雨》的深刻。周家與魯家的矛盾沖突,造成死的死、逃的逃,有的變成瘋子的強烈的悲劇性,不僅深刻地暴露了資產階級的罪惡和他們卑劣的精神面貌,在某種程度上引導觀眾不能不思考造成這種悲劇的社會原因。《雷雨》是五年磨一劍的成果。

周恩來聽到曹禺要寫反映新生活的話劇很高興,因曹禺對知識分子比較熟悉,建議他不妨寫知識分子的新生活。同時還談了關于中國知識分子的特點,及他們的發展道路,鼓勵曹禺大膽地去寫。

有周恩來的關照,北京市委為曹禺的創作,也做出了周到的安排。讓他到協和醫學院這個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去深入生活。協和醫學院是美國石油巨頭洛克菲勒出資創辦,一直由美國人主持的學院,具有現代最先進的醫療設備、醫術和專家。在這樣美式文化的環境中,這里的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受到西方文明的影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大多數人有了較大的進步,但仍有些人思想落后。

曹禺到協和醫學院蹲點,與師生打成一片,認真調查訪問,光記錄就記了二十多本。素材準備差不多之后,曹禺開始寫作,其方式是他口授女秘書吳世良記錄,每天上午9時至深夜11時,連星期天都不休息。據吳世良說,口述時,曹禺往往很激動,完全沉浸在劇中人物的感情之中。這種一人口述一人記錄的創作方式已不同尋常,曹禺還一邊口述,一邊讓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排演。曹禺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寫作之前,他“就明確了自己寫作的思想意圖,明確地認識到知識分子必須在黨的教育下進行思想改造。在這樣一個總的意圖下,對他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的情節都加以仔細的思考和推敲,嘗試著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去分析它們,以達到用社會主義精神教育讀者的目的”(蔚明《從〈雷雨〉到〈明朗的天〉》)。由此可證,《明朗的天》之題材是先定的,主題是先定的,然后根據既定的創作意圖去選擇相關人物,之后再去設計情節,一言以蔽之,《明朗的天》是“主題先行”的路數。

《明朗的天》中的主角凌士湘,是一個耿直,具有愛國心,對醫學事業富于獻身精神的知識分子,因不過問政治付出沉重代價:他的科研成果不但沒有造福人民,反而被“帝國主義分子”用來制造殺人的武器。殘酷的事實教育下,在工人、志愿軍的幫助下,凌士湘幡然醒悟。這個主題先行,編造的故事,雖然在藝術上保持了曹禺劇作個性,有鮮明的情節鏈、復雜糾結的戲劇沖突和“三一律”的結構形式,看似戲劇沖突既莊嚴、深沉又光明,但掩蓋不了急功近利以及明顯的理念色彩,假、大、空的致命弱點。連曹禺都不得不承認:《明朗的天》“是硬著頭皮去寫的,但現在看來,是相當被動的,我那時也說不清是怎樣一種味道。總之,是沒有琢磨出道道來,對這個戲沒有都琢磨很透”(曹禺1982年與田本相談話記錄)。

鑒于政治需要,《明朗的天》在北京人藝公演時,“天天客滿,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在第一屆全國話劇觀摩演出中,還獲得劇本創作獎。解放區來的眾多評論家,也高度評價了《明朗的天》。張光年在《曹禺的創作生活的新進展》一文中說,“曹禺的創作生活中有著重要意義的新進展”,認為《明朗的天》“以喜悅的心情描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經過曲折的、痛苦的道路而走到人民的立場上來”,“作者通過形形色色的劇中人物的創造,體現了現實主義的黨性和愛憎分明的精神”。他指出,“《明朗的天》的現實主義,就顯然有別于批判現實主義,而是屬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范疇”。呂熒在《譯〈明朗的天〉》一文中,也指出“這個劇的主題思想和革命立場明確”,“力求真實地生動具體地描寫人物的性格、思想、情感”,“具有現實主義素質的特色”。

請注意,兩位評論家都認定《明朗的天》具有現實主義特色。可惜的是,評論家和曹禺并沒有搞清現實主義的自身規律。他們把馬克思主義代替了現實主義,重視加強作品政治思想的傾向性,而忽略生動的藝術形象的塑造和對生活的詩藝發現,其主題在某種意義上,還停留在馬克思主義的一般結論或者黨的政策觀念上。馬克思主義能夠幫助作家觀察生活和研究生活,卻根本不能代替藝術的創造。《明朗的天》與其說是一次藝術創作,不如說是“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一次操練,它不是現實主義的,而是一部沒有藝術生命力的作品。

1982年11月30日,曹禺與田本相談話時,說了真話,“(《明朗的天》)我寫別的知識分子怎么改造好了,實在是捉摸不透徹”(引自田本相《曹禺傳》)。

《明朗的天》讓曹禺作為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代表,風光無限地于1954年9月成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參加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次年5月,曹禺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六次會議上,宣布逮捕左聯時就成名的共產黨文藝理論家,后又成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的胡風。早在2月21日,曹禺就向胡風射出批判的箭鏑《胡風在說謊》(同日《人民日報》),不斷改造的曹禺又率先投入了政治戰斗。時年四十五歲的曹禺有飽滿的政治激情和戰斗精神。

正是“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杜甫《絕句漫興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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