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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榮膺“人民藝術家”稱號的老舍

時來天地皆同力,

遠去英雄不自由。

——羅隱《籌筆驛》

滿族作家老舍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小說有《四世同堂》《駱駝祥子》《離婚》《正紅旗下》等經典鴻篇,話劇《茶館》更是其戲劇力作。

作為地道的老北京人,老舍出身低微,在窮困的四合院長大,熟稔燕京底層社會群體如車夫、小商販、戲子、妓女等人物的悲苦生活,其作品對他們表現出博大的悲憫情懷,人道主義是其作品的底色。他又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在民族危急存亡時刻,將個人命運與祖國捆在一起,拋妻舍子,團結愛國文化人士,不畏艱險地戰斗在民族解放的前沿陣地。他以文藝武器參與斗爭,鞠躬盡瘁,以命赴國憂。

1946年,老舍赴美講學的同時,創作了百萬字表現北京人民的苦難和不屈不撓的抗敵斗爭之《四世同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老舍從美歸國,歷任全國人大代表、中國政協常委、全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國務院文教委員會委員。他除了創作反映志愿軍英雄事跡的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和《正紅旗下》等外,主要從事戲劇創作。最優秀的是《茶館》,其他多為“趕任務”的“遵命”之作,“終年是在拼命的寫”(《毛主席給了我新的文藝生命》)。他由此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周揚稱他為“文藝隊伍里一個勞動模范”(《建設社會主義文學的任務》)。

老舍四十年創作生涯,有七十多部作品收錄在十五卷本《老舍文集》中。作為滿族后代,老舍與他的同族祖先曹雪芹(《紅樓夢》)、李汝珍(《鏡花緣》)、文康(《兒女英雄傳》)都是被寫進中國文學史的文學大師。他們都對中國文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其作品都是中華文化的瑰寶。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人,出身一個貧寒的旗人之家。其服役皇城護軍的父親,死于庚子事變八國聯軍的炮火,從此一家人靠寡母給人洗衣縫補為生。童年老舍得到慈善家接濟,入學校讀書。生活貧困艱難,身處社會底層,老舍從小滋生平民意識,靠勤奮與自勵開辟生活之路。為減輕母親的勤勞困苦,他偷偷考上師范學校,十九歲畢業,先后任過小學校長和中學教員。

五四運動爆發,給“醉心新文藝”的老舍“一個新的心靈”,從此,他走上了文學之新路。寫過短篇小說《小鈴兒》之后,他于1924年去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中文,客居異鄉寂寞之時,追憶過往生活,以文學形式表達,就有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小說以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為背景,反映古城動蕩不安的社會生活,惡棍為非作歹,拆散兩個相愛的年輕人,逼迫其或逃或死,演出一出悲劇。接著,他又創作了長篇小說《趙子曰》和《二馬》。在《小說月報》發表之后,其嬉笑怒罵的筆墨后的正義感和溫暖的心,以及對于祖國的摯愛,受到讀者的喜歡和文壇的關注。

1930年,老舍回國途中,在新加坡逗留半年,創作童話《小坡的生日》,表達對殖民地被壓迫民族的同情。回國后,他先后在濟南、青島大學教書,撰寫《文學概論講義》,頗具學術價值。不久,他創作了以日本在濟南挑起“五三慘案”為背景的《大明湖》,以及影射國民黨統治下的黑暗中國的《貓城記》,后者為我國最早的科幻小說。

1934年,老舍又創作了《離婚》,該作通過一群政府官員灰色無聊的生活圖景,寫出官僚機構的腐敗。

老舍在寫長篇的同時,還寫了大量優秀的短篇小說,于1936年前結集出版了《趕集》《櫻海集》和《蛤藻集》三個集子。《月牙兒》更是被視為優秀作品,寫善良的母女被社會逼迫為娼的悲劇,特別是天真無邪的女兒的沉淪毀滅,更具悲劇意味。

《駱駝祥子》寫于1936年,描繪故都北平一個人力車夫的悲劇命運,有力地揭露了舊社會把人變成鬼的罪行。車夫祥子成為現代文學史上最具光彩的典型之一。

1937年,老舍丟妻舍子,到武漢參加抗日救國活動,次年被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實際負責人,組織文藝家積極抗戰,到前線慰勞抗戰將士,到延安參觀抗日民主根據地,開闊政治視野。同時,老舍為宣傳抗戰,“對文藝的各種形式都愿試一試”,創作鼓詞、舊劇、民歌、話劇、新詩等,鼓舞軍民斗志,宣傳民族抗戰,對新文藝民族化、群眾化起到積極作用。

1946年,老舍應邀去美講學,在那里完成《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饑荒》,還寫了一部長篇《鼓書藝人》。

1949年初,老舍自舊金山起程,回到上海,再赴北京。他以熱烈的情感、旺盛的精力,寫出話劇《龍須溝》《茶館》等優秀作品,獲“人民藝術家”榮譽。

1966年,在“文化大革命”中,老舍身心遭到嚴重摧殘,為捍衛自己的尊嚴,于8月24日投湖自盡,終年六十七歲。

1949年11月28日,從美國舊金山歸來的老舍,在香港登上一艘英國郵輪,于12月1日抵達天津港時,已是萬家燈火。在船上,老舍與老朋友葉君健相遇,他們早在1938年便于武漢相識,當時葉君健在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做對外宣傳工作,其頂頭上司是郭沫若。老舍此時已任全國文協實際領導人,因工作關系,老舍與葉君健成為朋友,后葉君健去了英國發展。下船前,老舍望著舷外的蒼茫夜色,有些心神不寧。葉君健告訴老舍,在起程前他已與新的人民政府聯系過,天津交際處會派人到碼頭迎接他,老舍可搭順風車。

果然,他們剛要下舷梯,便有一位身著軍裝的年輕人來接葉君健。聽過葉君健的介紹,知曉老舍大名的年輕人十分驚喜。他們一行人乘專車到交際處,那里已有一屋人在迎候葉君健。熱騰騰的飯菜已擺好,葉君健、老舍被請上桌。

老舍意外出現,交際處立刻向北京做了匯報,北京方面安排老舍第二天乘火車赴京。不久,天津報紙刊登了一則消息,“著名作家老舍和葉君健從海外回國,他們將參加祖國的建設事業,受到天津市政府的熱烈歡迎”。

當夜,老舍與葉君健交談時,交際處的那位年輕人,又將在天津工作的葉君健夫人苑茵送到其夫婿面前。老舍目睹離別經年的夫妻意外重逢那種悲喜交加的一幕,勾起了對自己家人的深深思念。(苑茵《往事重溫》)

據葉君健講,老舍抵達前門老火車站時,是當時的政務院總理周恩來親自接站的。但是,至今沒有證據,老舍本人也從未講過。據陽翰笙在《我所認識的老舍》一文中說:“他(老舍)到達北京的第二天,就由我陪著會見了周恩來同志,老朋友相見,暢談了很久。”這足以證明,周恩來根本就沒去前門車站接過老舍。如若接過,何須第二天由陽翰笙“陪著”?又為什么有“老朋友相見”之語?

究竟是誰邀請老舍從美國回到新中國的,說法也多有矛盾。

第一種說法,曹禺在《懷念老舍先生》一文中說:“周總理對我說,你寫信請老舍回來吧,新中國有許多新事可以寫。我遵照總理的指示寫了信,老舍立即整裝返回祖國。”

第二種說法,曹禺寫的這封給老舍的信,不是以他個人名義發表的,“事實表明,有包括郭沫若、周揚、茅盾、丁玲、陽翰笙這些中國文藝界的重量級人物在內的三十多位作家簽名,代表的是共產黨大陸的整個文藝界”(《嚴文井談老舍〈訪談〉》)。

第三種說法,胡絜青《巨人的風格》中說:“1949年6月開第一次文代會時,總理面對解放區和國統區兩股文藝大軍在北京(平——引者)會合的大好形勢,提出‘現在就差老舍了,請他快回來吧’。根據他的旨意由郭沫若、茅盾……三十多人簽名寫了一封邀請信。經過秘密渠道遞到了遠在紐約的舍予手中。”

第四種說法,臧克家在《老舍永在》一文中陳述,周恩來總理在第一次文代會中說:“打倒了國民黨反動統治,鏟除了障礙,今天我們南北兩路文藝隊伍,大會師了。就是缺少了我們的老朋友老舍,已經打電報邀他回來了。”

前四種說法皆無證據。事實是老舍經由香港轉至天津碼頭,并無北京派人專程來接老舍,這是《老舍評傳》和與老舍同舟歸國的葉君健之《歸途中遇老舍》提供的完全一致的佐證。

老舍之歸國,石垣綾子寫的《老舍——在美國生活的時期》一文,或間接提供了真相。1949年4月,老舍住進了紐約的巴瑟埃斯樂醫院,接受外科手術,“(老舍)斜躺在病床上,斷斷續續地叨述著他生病的痛苦,對中國的未來的不安、戰爭中的體驗以及對現在中國的狀態的憂慮等等。病臥異鄉,憂念祖國,他的苦澀之情連我們也為之心動”。

對故國、親人魂牽夢繞,年過五十的老舍,到美國原本就是游學,并無移民之愿,如今倦鳥戀起舊巢,他要落葉歸根了。還是石垣綾子所敘述,在老舍宴請其一家吃中國飯菜時,平時沉默寡言的老舍說:“‘中國不久將獲得新生’,‘上海這個城市過去是一個集犯罪、間諜、通貨膨脹等毒瘤于一身的地方,如今上海解放了,病巢正被一掃而空。就由此可知,共產黨完全可以掌控好、治理好全中國’。”而且,新聞業發達的美國已披露,1948年深秋,經周恩來的安排,中國文藝界之精英社會界之賢達,包括剛從美回國的曹禺,皆集結于香港,然后分批次乘外輪,送到東北解放區。

1949年初,老舍在給友人的信中,曾訴說客居美國“對我,并不舒服”的苦惱。他說“《四世同堂》已草完,正在譯。這就是為什么還未回國的原因……若不等《四世(同堂)》譯完,我早說回國了”(《作家書簡》,載香港《華商報》副刊《茶亭》)。

應該說,老舍之歸國,完全是一個愛國知識分子的自覺選擇。老舍的老友梁實秋早就說過,老舍是個自由主義作家。他在美國時曾有詩贈老友吳組緗:

自南自北自西東,

大地山河火獄中。

各禱神明屠手足,

齊拋肝腦決雌雄。

晴雷一瞬青天死,

彈雨經宵碧草空。

若許桃源今尚在,

也應鐵馬踏秋風。

此首詩表達的是在內戰中天下蒼生受苦受難。那時,作為民主主義者的老舍,當然不可能真正認識國共兩黨內戰的性質是兩個階級的決戰,因此一直反對內戰。

老舍是從紐約千里迢迢趕到西海岸的舊金山,準備從此買舟回國。在舊金山的老友得知老舍到來,紛紛為他洗塵和餞行。老友喬志高在當地最好的中餐館遠東樓請他吃飯。席間,老舍流露出回國的矛盾心態,據喬志高在《老舍在美國》一文中披露:“老舍一開始就對我說,他的太太和兒女已從重慶回到北京,他回國的主要原因是與家人團聚。其次他又鄭重地聲明:他回國后要實行‘三不主義’,就是一不談政治,二不開會,三不演講。”這不奇怪,說明老舍對共產主義和共產黨知之不多,他在抗戰期間因工作與共產黨有過接觸,有不少共產黨朋友,但沒有深交,甚至有些誤會,對某些共產黨成員的宗派主義有些不滿。

比如,在1938年,老舍拋妻別子,毅然趕到武漢,投入抗日救亡運動。正逢各界要求建立“文協”,組織愛國作家以文藝為武器,動員宣傳抗戰。

中共長江局原本就有安排“胡風在‘中國文協’中擔綱的構想,不料胡風落敗于王平陵,于是轉而與馮玉祥協商,敦請老舍掛帥。當年4月,‘中華文協’以不記名方式投票選舉理事,老舍深孚眾望,得票居首,胡風卻再次落敗于王平陵,得票第十六位。老舍盡管當選,卻目睹了抗戰初期,各派人士為爭奪‘中華文協’領導權,而進行的斗爭,在小說《一塊豬肝》中,對某些自以為思想‘前進’,‘天然的應當負起救亡圖存的責任’的人物進行了諷刺”(吳永平《胡風對老舍的階段性評價》)。中共安排胡風到“中華文協”之舉措,自然在諷刺之列。次年5月,老舍致信陶亢德稱:“我個人所以不愿入衙門者,只是因為才薄學淺,擔不起重任而已。”此信暗含對胡風在1938年3月在“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任職,每月拿百元大洋的諷刺。因此,當時老舍在中共心目中,只是尚可“團結”的“中間派”。在文學創作方面,胡風對老舍的評價也不高。1944年,在重慶召開的“老舍創作二十年紀念會”上,胡風稱老舍戰前的創作是“舊風流”,即“腐朽事物——舊風格”,對抗戰時老舍的創作,說成是“大眾生活的親切的同情者和大眾語言的豐富擁有者”。此乃共產黨權威文學批評家從政治主場上對老舍的文學創作的最低限度的肯定。很明顯,此時胡風的文藝觀也受到毛澤東“延安講話”的影響卻不得要領。

胡風倒霉的1954年,在“關于胡風集團的第三批材料”中,摘引了1950年6月15日路翎給胡風的信,毛澤東在按語中寫道:“原來他們(胡風集團——引者)對魯迅、聞一多、郭沫若、茅盾、巴金、黃藥眠、曹禺、老舍這許多革命者和民主人士都是一概加以輕蔑、謾罵和反對的。”直到老舍回國三年多,毛澤東依然把老舍定性為“民主人士”。

老舍在新政權建立不久,從美國歸國,投奔光明之舉真是給社會和文壇帶來了一個意外的驚喜。而帶給老舍的,則是更大的驚喜。

老舍在1949年之前,在文學場中占據顯赫位置。老舍被選為“中華文協”的負責人,來自文學場對他文學創作的肯定。

在新建立的政治—文學一體化的文學場中,文學家的占位具有鮮明的“血統論”。但是,新中國文學場對老舍自愿歸國的積極態度,也表現出積極態度。現代文學史上重要的作者老舍徑直投入新中國的懷抱,真的讓紅色政權意外驚喜。老舍歸國不久,1950年2月7日,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即召開第四次擴大常委會,提補老舍為全國委員會委員。三個月后,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舉行發起人大會,老舍被推舉為籌備委員會主席,后在正式會議上,老舍又被推舉為理事,接著被選為常務理事、主席。老舍之子舒乙在《老舍的1950年》一文中稱,“周總理經過認真思考,建議成立北京文聯,由老舍領銜”。此說與事實相悖,不足采信。

1950年1月,老舍尚未歸國之時,北京市文聯的籌備工作便開始了。負責人是楊尚昆夫人,北京市委書記李伯釗。查其5月17日的日記,上有“今日為北京市文聯發起人大會,選出籌委二十五人,老舍為主席”。這里沒提老舍當選是由周恩來特意指派,但根據當時文學場的實際情況看,老舍當選,肯定是被“指派”的。原因很簡單,老舍作為真正的黨外作家身份,以及其對共產黨所保持的距離,都使其具有黨內作家所不具備的符號生產力。這一點,陽翰笙在《我所認識的老舍先生》中說得很透徹:“由于老舍無黨無派的身份和在文藝界的聲望,他能出面講黨所不便講的話,做黨在當時不便公開的事,發揮了其他人難以發揮的作用。”

老舍在舊文學場中所擁有的聲望在新的文學場合法性轉移的過程中,具有其他同列作家所不具備的意識形態生產力,使老舍幸運地迅速在新文學場風起云涌,地位顯赫。當然,老舍為此付出的代價也著實沉重,既背叛了自己的“三不主義”,又未真正走進權力核心,且離文學的本質越來越遠。當然這不是老舍一個人的悲劇,而是那個時代所有作家的宿命。

老舍在從美歸國之前,就有了回到北京后創作以老北京為背景的三部長篇歷史小說的具體計劃。他在給老友編輯家趙家璧的信中說:“這三部長篇,可以放在全集的最后部分陸續出版。那將是第二個十卷中的壓軸之作,將和第一個十卷中的第一部分《四世同堂》成為《老舍全集》的首尾兩套重點著作”(《文壇故舊錄編輯憶舊續集》)。但在回國后,面對那時的文學場,老舍選擇順應時代的立場,重新規劃了自己的創作計劃,并迅速在新文學場站住了腳跟,說明他對新政權的擁戴。

1950年5月,幾乎當選北京文聯主席同月,老舍就開始創作話劇《方珍珠》,該劇通過老北京舊藝人解放前后生活及命運的變遷,表現了窮困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的喜悅,歌頌了新的社會風貌和新的人際關系。

《方珍珠》完成的6月14日,青年劇院就取走了,由演員“朗誦”劇本。當時,路翎的劇本《人民萬歲》已在青年劇院,兩相比較,青年劇院院長廖承志決定將《方珍珠》排練公演。這使路翎頗為不滿,他在給胡風的信中說:“老作家(老舍)的劇本就要開排,角色已定,因為統戰,改都不改。”后又致信胡風說:“我不滿意老舍的劇本。我說,以我看,它在觀眾面前不會有什么成功的。”

1951年元旦,《方珍珠》在東單青年劇院首演,觀眾爆滿,反響很好,稱老舍和自己只是“面子上的朋友”之胡風,“去老舍家表示祝賀,并與劇組主要演員一起用餐,交談甚歡”(《胡風對老舍的階段性評價》)。《方珍珠》1月剛剛公演,2月老舍的《龍須溝》又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在北京劇場公演。實際上,《方珍珠》與《龍須溝》都是動筆于1950年5月,老舍在同時創作兩劇。這兩出話劇延續了老舍文學關注國計民生、體恤黎民黔首困厄的博大的憂患意識。老舍的劇作,同樣具有老舍注重人物塑造、采用北京口語的文學特點,而支撐他的小說、戲劇的骨架和血肉的,是他對北京生活的熟悉與癡迷。讓老舍始料不及的是,這兩部戲劇竟產生恁大的反響,會給他帶來恁大的榮耀。

就在當年春天,《龍須溝》被請進春花爛漫的中南海,到懷仁堂演出,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悉數出席觀看。周揚、胡喬木、陸定一這些主管文藝的大員也去觀看,他們大概在為過去一直輕慢老舍,而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是年初冬,北京市委書記彭真代表北京市政府,在隆重的大會上,授予老舍“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獎狀,這是共和國授予作家唯一最高的褒獎,后少有人沾此雨露。直到七十年后王蒙再獲此殊榮。其頒獎倒也無過于虛美之嫌:

獎狀

老舍先生的名著《龍須溝》,生動地表現了市政建設為全體人民,特別是勞動人民服務的方針和對勞動人民實際生活的深刻關系;對教育廣大人民和政府干部,有光輝的貢獻。特授予老舍先生以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獎狀。

市長彭真(簽字)

副市長張友漁(簽字)

吳晗(簽字)

(北京市人民政府印)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老舍被授予“人民藝術家”的崇高榮譽,首先讓來自解放區的作家、理論家及周揚等人不服氣,也不理解:老舍從未參加過革命斗爭,充其量是個統戰對象而已;原屬于國統區的作家,更有不屑,言其戲劇一味歌功頌德。讀胡風1952年10月25日給梅志的信,便可見大理論家心態的失衡,“我不做孤注一擲的豪客,但也決不做站在歷史以外的得意郎君或失心的政治家”,“但老舍的得意,我又要它做什么”。

老舍從不談政治,到高高興興當了官家人,其各項職務紛至沓來——全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協副主席、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常委、國務院文教委員、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員、中朝友好協會副會長、中印友好協會副會長、《北京文藝》主編等。此等禮遇,唯老舍一人所獨享。來自解放區的革命作家、國統區的進步作家,連同從香港接回的那些文化名人,大多都要進入“革命大學”之類的機構學習,經過甄別、思想改造后,才能走上工作崗位。比如曹禺、沈從文,都是按照這一程序才參加各自的工作。特別是沈從文,自解放軍進北平之后,他便在求生的掙扎和求死的絕望間,經過在“革命大學”學習、改造、勞動后,才在北京大學繼續教書,后遭遇大字報風波,在無所適從、進退失據之中,只好選擇封筆退隱文學江湖,只能在文物古器中找尋一點生命和存在的感覺。他最終在新領域開拓出一片新的疆土,那是上蒼對他的補償。唯老舍到北京,就成了官家人,而且身兼重要職務,難怪令各方人士羨慕甚至嫉妒。

老舍到北平之初,住在北京飯店。他沒有像曹禺那樣,活躍在文界,今天在會上發言自我批判,明天寫文章談思想改造心得,把太多的心思用在鋪政治之路上。比曹禺見過世面,經過人生風雨的老舍,坐定書桌前,伏案疾書,他懂得,只有拿出適應當時文學場的作品才是生存之道。僅僅在1950年,老舍就在這里,以每天三千字的速度創作了五幕話劇《方珍珠》、三幕話劇《龍須溝》,以及散文、詩歌、評論等,還有以太平歌詞、大鼓詞、相聲等各種曲藝形式寫的反映北京新生活的作品,算起來足有上百萬字。這讓那些不服氣者,不好意思再說怪話。

老舍寫《方珍珠》《龍須溝》等,在那個特定年代、特定的意識形態下,自然屬于配合政治宣傳的所謂“趕任務”的作品。對此,老舍沒有回避,而是實話實說,他在《劇本習作的一些經驗》(載《人民戲劇》)一文中承認:“我也‘趕任務’。我沒有‘能掐會算’的本事,怎么能知道北京市人民政府要修建龍須溝呢?龍須溝動了工,我才趕上前去。這還不是趕任務嗎?”但是老舍與曹禺不同,曹禺在接受周總理讓他寫知識分子新生活的任務后,匆匆到協和醫學院蹲點體驗生活,然后他口述,讓女秘書記錄,按“主題先行”的路數設計劇情和人物。老舍也是領命創作。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李伯釗,給老舍講了龍須溝相關的故事,請他為人藝創作一部話劇。他到龍須溝工地現場看過之后,被舊社會留下的這條讓窮苦百姓吃盡苦難的臭水溝震撼了。深入當地生活,讓老舍對人民政府決心讓老百姓過上好生活的愛民之舉感動了,他說:“感激政府的豈止是龍須溝的人民呢?有人心的都應當在內呵!我受了感動,我要把這件事寫出來,不管寫得好與不好,我的感激政府的熱誠使我敢去冒險。”(《〈龍須溝〉的寫作經過》)

老舍的《龍須溝》與曹禺的《明朗的天》的不同,在于老舍被龍須溝居民的真實生活和命運感動了。老舍調動多年生活在老北京從而儲存在腦子里的大量生活和人物形象的信息,創造了眾多典型的人物形象,因此《龍須溝》成功了。曹禺是主題先行,到醫學院生活,并未了解當時語境下的知識分子,也不去塑造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而是編造了一個抓階級敵人的故事。結果可想而知。

關于《龍須溝》,有個插曲不得不提,《龍須溝》在北京劇場公演之后,場場爆滿,盛況空前,一直演到年底。《龍須溝》之前,首都劇場原本上演根據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改編的話劇《保爾·柯察金》,正好配合抗美援朝形勢。撤下《保爾·柯察金》,上演反映市民生活的《龍須溝》,讓許多人不理解,周恩來站出來,認為該劇歌頌人民政府關心民生,對確立新政權的威望具有現實意義,堅決支持《龍須溝》上演。不久,又因《龍須溝》,老舍榮獲“人民藝術家”稱號,來自解放區的作家“采取不承認態度”(葛翠琳《魂系何處——老舍的悲劇》)。

周揚善解人意,善于揣摩領導意圖,他遂在《龍須溝》上演不久寫了一篇評論《從〈龍須溝〉學習什么?》,從文學角度支持周恩來總理對該劇的評價。文中說,“《龍須溝》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老舍先生不過忠實地記錄了修龍須溝的事件,但也沒有做新聞報道式的記錄,也沒有寫真人真事,他創造了幾個真正活生生的有性格的人物,他使這些人物都和龍須溝聯系起來……銳利地觀察到了革命的影響所引起的各種人物心理變化”。

周恩來的支持、周揚肯定的評論,可以讓不和諧之聲有所收斂,但老舍自己一直很清醒。《龍須溝》本是為配合政治而生的,只不過自己以藝術性多少彌補了這種遵命文藝的致命弱點而已,不可能解決政治和藝術的不和諧。比如,劇中解放前的戲豐滿,而解放后的戲干癟,極不對稱便是。

在藝術上,盡管這種聽命作品難避敗筆,甚至有不堪讀的東西,老舍卻總是堅持己見。比如《龍須溝》,其導演焦菊隱認為老舍的戲劇語言閱讀起來很好,但在舞臺上就欠飽滿。于是,焦菊隱就嘗試著動手充實了一下,為此寫信給老舍,請求理解。老舍一直不表態,在彩排、演出之后的一次文藝界的座談會上,作為回應,老舍發言了:“這本戲寫起來很快,我差不多是一口氣寫完了三幕的。這可就難免這里那里有些漏洞;經焦先生費心東安一個鋦子,西補一點油灰,它才成了完整的器皿。”似乎他在肯定并感謝導演焦菊隱,但話鋒一轉,說:“不過我還是用原稿去印單行本,為的是保存原來面貌,我希望人民藝術劇院把焦先生的舞臺劇本也印出來,兩相參證,也許能給研究戲劇的人一點研究資料。”(于是之《老舍先生和他的兩出戲》)。于是之認為,這是老舍虛懷若谷的一段佳話。若細細揣摩老舍這段意味深長的話,不難發現,老舍明明是表明了“家有敝帚,享之千金”那種自信和自戀。再往深里說,作為中國根深蒂固的傳統文化塑造出來的知識分子,老舍放棄了“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后,內心的苦痛可想而知,他是以堅持藝術上的自我安慰自己的靈魂。但可惜,在高度政治化的語境里,老舍像其他知識分子一樣,早已丟掉孤高自賞,為了生存不可能不蹚渾水。林斤瀾在《〈茶館〉前后》說:“人說老舍不論大小運動,都積極配合。”他又在《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現代學人謎案》)中說:“僅在五十年代,老舍就幾乎身臨其境地參加了文藝界所有的政治斗爭:從批判俞平伯的學術錯誤開始,到批判胡適的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再到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批判‘丁、陳反黨集團’,批判章伯鈞、羅隆基、徐燕蓀、吳祖光、趙少侯、劉紹棠、鄧友梅、從維熙等人的右派言論。”其批判文章在大會上讀,在各大報刊發表。不妨引用他寫的《看穿了胡風的心》(1955年5月20日《光明日報》)一文中的話:

我認識胡風已快二十年,應該說是老朋友了。二十年來,我總以為他的毛病不過是心地褊狹、目空一切而已。看了舒老先生發表的“胡風信札”,我才知道原來胡風并不只是心地褊狹,而是別具心胸。原來他把他的小集團以外的人,特別是共產黨,都看成敵人啊……他要用“鐵筋皮鞭”毒打黨內的作家和進步的作家們,殺人不見血!這是什么心腸呢?我猜不透!我只能說,除了受過美蔣特務訓練的人,誰會這么想一想呢?看了那些信札以后,我才知道原來胡風并不只是目空一切,而是要鎮壓革命,去作文壇的暴君。

讀罷此文,我們可以斷言,此乃老舍不得已為之的站隊和表態,僅僅是為了自保、茍且偷生而已,并無落井下石,加害于胡風的險毒意圖。這不過是上綱上線、毫無實質的東西。這一點,林斤瀾看得很透。程紹國寫的《林斤瀾說》一文中,引證林斤瀾的話說,老舍在當年確有“兩面人”的分裂性格,即“他是一個有心機、智慧過人、知人論世的人”,“他八面玲瓏、以‘外場’和‘交游’聞名,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兩面人”,“這個人絕不可惡,但有時卻非常可怕”。

或因為老舍有“非常可怕”的一面,周作人在其日記中將老舍稱為“四大無恥文人”之一。

20世紀50年代,在復雜多變的歷史背景下,中國社會發生重大的變化,毛澤東在《五四運動》一文中說,“在中國的民主革命運動中,知識分子是首先覺悟的成分”,但當他們面對高度政治化的語境,為了生存,知識分子不得不放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文化人格,修煉出“外圓內方”的“兩面人”性格,那是時代的悲劇,我們無權在此說三道四、臧否褒貶。

晚唐詩人羅隱在《籌筆驛》詩中有“時來天地皆同力,遠去英雄不自由”句,在強大的政治作用下,誰都無法自己安排命運,老舍豈能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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