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牙籤顯風(fēng)度
- 飲食調(diào)情(香港散文12家)
- 杜杜
- 1793字
- 2021-03-16 16:29:09
八月頭裏約了曼克頓麥迪遜大道的一位善本書商,去看他藏的法國版畫書。那位霍士先生很隨和,價值連城的達利(Salvador Dalí)和George Barbier都攤放了出來,我就盤膝坐在地板上翻閱。霍士先生對二三十年代法國版畫書的掌故如數(shù)家珍,我一邊看一邊和他閒聊,增廣見聞。末了他去辦公室吃飯去了,留下我一個人看書。我在那裏磨了三個小時,離開之前購置了George Barbier繪圖的Les Liaisons Dangereuses。
無心之得
告別霍士先生,走出街外,見天色晴和,便沿街逛了起來,不知不覺行至一家清幽的精品禮物店。女店主一見我便問:“你可忙著?”我回說:“我是無事忙,在做一點serendipity shopping而已。”女店主呵呵笑了。我看店內(nèi)陳展之茶具銀器,口味不算別緻。那些貝母銀調(diào)羹設(shè)計平平,且都起了黑點。我問她可有任何以蜻蜓為題材的玩意兒。她說真不巧,前兩天還有一隻兩吋長的手做五彩玻璃蜻蜓。我又問她可有牙籤筒。她先是一呆,然後走往店後,半天才出來,手中拿著一隻小麻布袋子,說:“牙籤筒沒有,你看看這個如何?”打開一看,原來是五十來支頂端飾有小貝殼的木牙籤,真虧想得出來。我買回家把那描金的黑瓷牙籤筒插得滿滿的,看上去倒也有趣。正是:
麥迪遜有心求善本
精品店無意得巧籤
牙籤芥豆之微,誰會特意出外上街購買?只有莎翁的喜劇《無事煩惱》(Much Ado About Nothing, 1623)裏面的斐尼狄克為了表示對親王忠心,說他願意到世界的盡頭去,為親王當最瑣碎的差使,其中包括給他“從亞洲最遠的邊界上拿根牙籤回來”。小題大做有時候也並非完全沒有因由。還真的有人用肉桂香味的牙籤用上了癮,不得一日無此君。碰到這隻特別牌子的牙籤斷了市,便失魂落魄地上網(wǎng)尋找,不惜重金速郵訂購。
《牛津英文大字典》給牙籤的定義是:“剔牙工具,通常是削尖了的翎管或小木片,有時候用金、銀,或其他材料做成。”這是從純粹的實用主義觀點著眼。說是工具,倒叫人想起一句老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廣東人勸人“洗乾淨個蘿柚去坐監(jiān)”、“整靚棚牙去咬人”。
生花妙筆充牙籤
棚牙要整靚,除了用牙刷之外,少不免要出動牙籤。牙籤倒不一定是餐後的清潔工具。日常和人應(yīng)對而必須備有的伶牙俐齒,還一樣得依靠一根牙籤去打磨。《怨女》(一九六六年)裏面的三爺已經(jīng)拖欠了巨大的公賬,還是老著臉皮纏著賬房老朱先生打秋風(fēng)。老朱先生被纏得沒辦法了,“……直搖頭,在籐椅上撅斷一小片籐子剔牙齒。‘三爺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說了,不先請過示誰也不許支。’”老朱先生又不是剛剛吃過飯,他用即興的籐子牙籤剔牙,其實正是另類的磨拳擦掌,好用說話去對付那位借錢老手的三爺。
英國文豪查理士.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的小說《老古玩店》(Old Curiosity Shop, 1841)裏面的乍萊太太舉辦蠟像巡迴展,她所認識的一位潦倒詩人便前來找她,建議她寫點宣傳詩句,吸引觀眾前來觀看蠟像展覽。乍萊太太嫌詩人的潤筆費太高,詩人便“拿起鉛筆做牙籤剔著牙,說:‘五個先令,比一篇散文還要便宜呢。’”用鉛筆剔牙當然有欠衛(wèi)生,但這是狄更斯的神來之筆,因為詩人用他的創(chuàng)作工具來磨利牙齒和乍萊太太談生意,可謂一物二用,寫詩不忘賺錢。
《金瓶梅》裏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三事挑牙兒,用金或銀打成,男的拴在汗巾兒上,女的當鈕扣□在衣領(lǐng)上。往往是身份和氣派的象徵。狄更斯小說裏面的紳士和人交談,動不動便使出金牙籤銀牙籤,也是一種擺架子的姿態(tài)。但是做牙籤的材料除了金屬和木質(zhì)之外,還可以是翎管。這一點《牛津英文大字典》已經(jīng)提過了。
男人的自信
狄更斯的小說《苦海孤雛》(Oliver Twist, 1839)裏面,就出現(xiàn)過一根翎管牙籤。老婦人臨終之時,有教區(qū)藥劑師學(xué)徒站在爐子旁邊,用一根翎羽在做牙籤。做妥了之後,還好好在火爐前用了這牙籤達十分鐘之久。據(jù)說翎管牙籤由法國人Soyez在一八三二年發(fā)明,非常耐用,閒閒地可以用兩三年。
電影《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 1967)裏面的Clyde和Bonnie初次相識,便在她面前露出槍械。Bonnie不禁好奇地上前撫摸,而Clyde口邊的一根火柴便得意洋洋地上下跳動。這根沒由來的火柴分明是另類牙籤,在這時刻出現(xiàn),不為別的,就是要表現(xiàn)出Clyde的自豪自得。
《仙樂飄飄處處聞》(The Sound of Music, 1965)的原著The Story of the Trapp Family Singers(1949)裏面,見習(xí)修女瑪利亞離開修道院,乘巴士前往Baron von Trapp家中當保姆。瑪利亞一直有留意那位司機口中的那根牙籤。他能夠?qū)⒛歉阑`上下左右擺動,並且可以談吐自若、口沫橫飛,而口中的牙籤始終安然無恙,絕無跌落的危險。瑪利亞初出修院踏入這大千世界,給她印象最深的竟是這一支牙籤,亦可謂耐人尋味—那是一種男性的自信和風(fēng)度,或許帶點詼諧意味,卻始終具有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