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昶 超

ZERO

「你們講去!」他似乎有點發怒了——用力的把盆中的片泥拋到水池上:「其實講也講不成的,小T的話還可以信麼?」在水面激起的輕微波浪,還柔然地遠離內心向外延擴散;南風吹來,便縐得牠無影無蹤!……

幾日來沉靜得差不多全不講話的R,居然也會從唇邊迸出聲來,本來是值得驚異的;而君子如P,卻滿不在意,依然的聚了全身的光芒從波紋的鱗片透射到池裏震蕩的水草。至於素來英雄的F,卻全然不同了!

「誰信他!」F在池邊忽然慷慨地立起來:「——這善於造謠的捉狹鬼!只有狗同他是一樣的鼻孔放屁!」接著右手一提,水點便從天外飛來落在挑起R說話的H面上。其實也沒有事的,假如H不在。然而那時卻非同小可了!H曲兜著手心,通的一聲不知放到那裏去;這一剎間,蘊蓄在池裏的死水,便如小雪似的點點在空中飛舞了。

有如小石投在鏡面的平湖,一場小風波片刻便悠然歸於靜滅。在當事者的主持正義F和他的對手H,固然沒有什麼問題;就是旁觀者如B,也不大受什麼影響。最多,也只聽見P君子「嚇嚇」的嚷了兩聲。至於焦點所集的R,似乎也不覺得怎樣重視,然而一到他同B的視線相接的時候,彷彿是輕微的一笑;這笑聲,後來想起,未免不覺得帶著點特殊意味的。

不知如何的寂然一會。

「而且,」終而還是R發動了!他凝視著池心噴水管的蘚苔:「事實總是事實,無論如何,對於我自身只有零,而小T的宣揚也就等於零,這算得什麼?卽使他幸而造謠造中了,然而那是何等可笑!失戀的故事也值得他們較嘴磨牙。……」

眞的,素來不知世上復有所謂「女人」的R,居然也有機會為小T一樣的人把他同「女人」在閒談上連成一氣,這確乎是一件十分「不通」的事情!或者這也是所謂「國粹家」所慨嘆「世道衰微」的緣因。雖然R在行為上不像個「國粹家」,但憎惡女人的僻性,卻未免不令小T一流好講閒話的人去賜以「新道學」的嘉名。R會同「女人」兩個字發生關係,卻又未免費了小T的一片好心了!本來小T頗想替他創造新生活的新紀元的,然而R似乎是汙腐極了,對於女人也渺渺茫茫——雖然他曾經飛到宇宙,但宇宙是沒有「女人」這個東西的;於是他跑囘地球。不知何故,因之他才恍然明白女人是不好的東西!而這「不好」之中,又尤其以「年輕」為最壞了。小T用「天然」的威力把R的名字不只連同「女人」,並且連同「年輕的女人」,再進一步連同「愛人」在他自己的牙縫中磨出來;當然是顯明的多事了!所以F一把正義之矢一檄,無聊的空氣便衝得雲散煙銷——!

然而還有些人——大約是關心R的,R覺得他們的行為太鬼祟了!有時他們在有意無意中遇到R,總是似笑非笑的張開口:

「噲!塞了氣管了。」

似乎——或者是R以為——在每個同類而不同字的句中,都帶有些偵探式探問口風的口氣。又有時,聚攏一堆鬼怪怪的議論,故意使R覺到,待到R行過來時,他們又「嚇」的一聲散了。R以為他們把自己當賊看待,那是不得了的,於是也當自己是犯人對待。雖然形式上身體還得自由,但是他的靈魂早已為一班人的精神羅網所禁錮。不知總有多少日,他一早心惴惴的閃入校門;到時候洪鐘一響,又心惴惴的閃出來。

不料R今日閃入校門在椅上乘了兩小時的風,一送送到池畔,竟有H這個四眼東西迎將上來:

「喂!小T說親眼見W同Z進公園;你想,Z不是『你』的麼?」

突如其來的一枝鋒矛,鋼盾還沒有兜上去,不提防第二枝冷箭又颯的一聲向過來:

「你聽見了沒有?我重覆說,Z是『你』的!」

幾日來半聲不響的R,終而不能不出聲了。但聲一響之後,倒使池裏的死水活動於空中;這實在是他所不能預料的。幸而他們雙方都是尊重公眾秩序而善於淡忘的大學生,因此得以安然無事。

至於關心R的,以為他一定是非常異樣的寂寞,原因是他一不做聲。然而他們究竟是一無所得,其實R也不怎樣覺得寂寞同不安,本來他自己是一無所得,所得只有渺茫的圓圈——ZERO。

一切都飛去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R突然的已經坐在十二教室的廿四號坐位上;並且悄然的攤出書來。沉重的腦袋一抬,講壇上也不知幾時站上了一位教師,而且黑板上卻又是不知那裏飛來的一個圓圈;定了眼,也確乎是一個渺無所有的圓圈。圓圈,對於他似乎是有一種未發現的神秘關係的!他全身的血集中了頭部,彷彿輕鬆的煙霧,飄然而上浮;眼球騰出無比的豪光,把圓圈熔化,又閃出另一天地來;在明月底銀光流瀉的草場上,幾個鄉村的孩子手連手的圍成大圓圈。圓心中站著一個赤了前臂同雙足而用手帕緊束著眼睛的孩子;待到外週的唱歌繞了幾圈而靜止,便去尋求他所要找的人。不提防一絆,束眼的手帕落了下來,一班孩子便哄然地四散!——已經是過去十二年前的舊影了,現在剩下的只有渺茫!……

正惟有渺茫,那追懷便能夠向無窮舒展;往事又如狂濤怒浪的奔湧上他的心頭:

總還記得,——假如他永不會忘記。他最先一趟因為走賊——或者說走兵,本來是一如二二如一沒有兩樣——的緣故,他父親決意拋離可愛的故鄉,將家庭移到繁華的香港。他自從在故鄉河岸慰別了帶淚送行的小G,同熱吻了家中兩條老狗後,不久又在石龍鎭上了二班快車;在囂騰喧震中,他訝異的從窗格望出去:一片汪洋的嫩綠稻浪中,夾著田園上幾個騎了水牛的牧童,有時幾條黃狗在四處追逐奔走。他想起小G同兩條「老黑」「老黃」,他受了極大的感動。在火車浩蕩的進途中,同遠樹迷濛的村落浮浮的退後旋轉,他不期然流露:

「別離啦!故鄉的雲山!」

熱淚灑落軌道的邊旁,永遠留下創痛的痕跡。大約這是他第一次的眞情之淚,他以為一入繁華之門便要流淚的!

車到九龍,突然便發現從來未見的大房樓,其他一切接觸到的東西,似乎都有點古怪!這是值得鄉下人驚異的;然而小R聽人講慣了,倒不十分覺得希奇。獨有「圓圈」這個東西是在他感覺上得了勢的:在他眼球內所閃現的是什麼東西?——洋樓的窗子是圓的,車子的輪是圓的,站在街內執短棍的,左胸的白東西也是圓的;無論何處都充滿了圓圈。他以為圓圈對於城市總有點關係的,雖然他也曾畫過圓圈,在粉牆上留下不少痕跡,但是他未曾讀過什麼書,不知道圓圈在數學上的意義是等於零的。然而到現在他發現了城市的神秘,發現城市的靈魂便是零!

在零的圓圈中跳了幾年。除了圓圈之外,他還認識了一對「皮鞋」。皮鞋,本來是極普通的,然而這卻不同!原來所指的皮鞋,是套在穿了制服長褲的腳上的;而兩腳卻巍然的樹起一個胸腹的前半身同兩隻手,——這幾樣東西同樣披上了制服。此外還有一件頭顱,在一般意識上是和普通人沒有兩樣的,不過面孔是滿了脂肪的紅潤,和鄉下焦黃色的瘦骨頭不同;而且鼻子特別的彎尖得可以啄人,雙眼也兇得發青光了!小R據可靠的推測,早知道那是洋人無疑了!洋人,是從前皇帝最怕的,所以就非同小可了!小R幾次親眼見過同樣的彎鼻東西,他的皮鞋尖卻和一個赤了腳鄉下人的臀部發生音響的關係;而一隻粗大無比的手,跟著也同灰色的後衣領結不解緣。剎那間不知走到那裏去!而旁觀者——值得尊傲的黃帝子孫——總是肅然。這可算為中國人秉性和平的一證!

圓圈和皮鞋在R的記憶上是永遠存在的,他帶了這兩件東西趁了輪船一風便吹到C城。在C城,雖然踢人的皮鞋少了許多!但圓圈這東西是免不了的,於是R又在圓圈中跳了幾年。

R的視覺和聽覺漸漸同「女人」這個東西接觸到了!他覺得「女人」太古怪了!於是他乘了長風去宇宙尋求,宇宙也渺茫無所有!偶然在靈的光芒一閃,他恍然覺得「女人」是不好的東西!證據倒沒有了,因為地球便是「女人」的領土,「女人」執掌了無上的威權;R不甘降服於威權之下,悄然遠避,從此便憎惡了女人不知若干年……!

小T憑空造他謠,自然也太無聊了!他突然轉了面想去嚴厲地質問他,小T也突然抬起頭來歪著臉一笑;不知是表示講和還是有意挑戰!隆的一聲,R囘過來,只見教壇同粉擦衝突所發生的碎粉,上騰迷漫得如隆冬飛飄的微霜;三角形代圓圈而興,黑板上陡然為所佔領了!

構成三角形的三根直線,又融合為流星,在腦的太空中飛蕩:

他冥眼去追尋,全身彷彿灰化而輕飄!他發現所謂彎如新月的女人柔媚底眼睛,就是三角的變形!而三角眼的眼角是朝天高的。女人,對於他本來沒有絲毫關係;然而在他的記憶上,似乎也曾經幾次在「女人」眼角之「下」走過的,至於成因卻茫然無可稽考了。本來三角一碰著了ZERO的窮鬼是必要現形的,就因為圓圈是宇宙的,而三角是地球的,所以三角總是圓圈所範圍。

地球上充滿了三角的火炎,——尤其在十分講「體面」和有「錢」關係的地方,那是冰尖雪酷的東西,差不多要把人熔化了!然而R是能夠抵抗的,正如他在精神上抵抗外洋運來的毒彈一樣!——毒彈,總是聰明人類所誇耀的東西,但也要為宇宙的圓圈所範圍;因為彈的効能是等於ZERO的。

R在圓圈中,在三角形的角底,在一切枯槁之中;總算平安度過十七年!然而所得的只有零。有時他自己囘想起:覺得自己彷彿也曾做過在人生戰場上吶喊的小卒,也曾做過掌孤舟迎逆浪而尋求光明的舟子;有時自己忽變成活屍,做惡魔的祭肉,有時自己自暴自棄的鄙夷為囚徒。到底是一無所得,所得只有渺茫!渺茫的人生大約是荒涼的,因此近來他索性靜默了。這自然是值得人訝異的,難怪小T造他謠。然而他雖然在形式上表現如此,他但是他精靈是無時不在尋求光明的前線更勇猛的突擊!假如他是個全能的世界創造者,他一定要將消磨了靈性的人類腦精改造;假如他是個萬能的醫士,他一定要注射刺激劑於已麻木了的行屍;最少,假如他是個思想的威權者,他也便可以舉起光明的火把一揮!……

一剎間忽然復囘了他的意識,微微張眼,課室裏的東西霎時悄然的隱滅了去!他似乎覺得過去的十七年間似乎是有一點東西已經為他所抓得了!伸開五指,卻杳無所有;他以為牠逃走了,倉徨四望,依然是渺茫的ZERO!

R幾個月來不寫東西了!其實寫不寫都沒有什麼問題,惟有逼著要寫而又寫不出,卻是最苦的事。然而他今天大約要寫了!他腫著眼睛,拉開了椅,同時把一包書放在一邊,頹然放下臀部去。軟洋洋的攤開綠格稿紙,他有力無力的提起筆來;剛濡上了墨,突然又極迅速的放下去。

——女人?哼,沒有這東西!皮鞋?又太古怪!小G麼?還不算好!彎鼻子?太單純了!圓圈,三角,這更不成問題……!

眞的,他感覺到材料的乾枯,一時卻又茫無頭緒,不知從何下手。但如果眞寫不出來,明明是侮蔑了自己,又太不值得了!於是他用雙手撐了發熱的額角以支持沉重的頭,閉合了全圈浮紅的眼;他的靈魂彷彿超脫了人間,向無窮的另一世界中有所尋求了!

——資料都為人所發掘清了!剩下的只有「零。」好!這「零」便是我所要找的題目,「零」的形式代表是圓圈,而圓圈是宇宙的,可以舒展到無窮去!

他決定要寫一篇題目稱為「零」的東西,疾然的在稿紙上寫了一個「ZERO」字。但有人以為這是「鬼」字而不是「人」字,而碰見鬼是最晦氣的!所以他不再假思索的用墨塗了,從新寫了一個「零」字。寫了「零」字之後,——大約有兩個鐘頭。似乎他的手忙著動,似乎他的筆在紙上〔蠕〕動發了聲響,似乎他確已經寫了很長的東西了!然而在稿紙上跟著「零」字的,除了漫無系統的幾大堆蛛網的黑東西外,以後就是白紙。原來牠本身便是「零!」

他滿頭冒了火,火焰噴射出來!火花在他眼前亂晃;全身骨節筍臼都鬆浮。一瞬間不知如何稿紙便在地上分裂了!毛筆尖也變成了分放的點點白梅花。他覺得一個人能夠侮蔑了自己,他已經是成功了!彷彿有無數的小圓圈鑽入他身體中,他幾乎要呌喊;但猛一抬頭,視線就如驚雷迅電一閃,同桌上圓鏡內自己的反影一接,火花跟著如流星般迸散出來!突然就拍的一聲,兩個人立刻化為烏有向鏡中飛去了!

而範圍圓鏡的外框,又赫然的是一個ZERO!

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草完

選自羅西等著《仙宮》,香港:受匡出版部,一九二七

主站蜘蛛池模板: 奉化市| 长泰县| 东乌| 桂阳县| 革吉县| 福清市| 兴山县| 宜丰县| 宁南县| 西吉县| 会泽县| 高尔夫| 新津县| 西乌珠穆沁旗| 蒲城县| 哈尔滨市| 双城市| 海原县| 安泽县| 南投市| 宣恩县| 颍上县| 民权县| 武宁县| 昌黎县| 孟州市| 安康市| 德化县| 奉贤区| 磐石市| 万宁市| 尼勒克县| 富裕县| 鲁山县| 满洲里市| 上思县| 玉林市| 贵溪市| 班玛县| 阳东县| 于都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