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文學(xué)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
- 謝曉虹主編
- 3119字
- 2021-05-20 11:39:45
La Bohéme
S到了電車站已經(jīng)有五分多鐘了。
孟春天時,仍然像是冬天一般的,六點(diǎn)多鐘,太陽就拖著黃色的殘暉低沉在西方的天末了,S到了車站時,大地已經(jīng)給一片灰色的天幕籠蓋著,如像在一個重霧的時候。祇西方遠(yuǎn)處還隱約有多少光彩。電車站旁的瓦斯燈,孤寂地矗立著,在蒼茫的暮色裏,放出一度半球形的銀白色光輝,在黃昏重重圍迫裏掙扎。燈光之下,有幾部東洋車很齊整的排列著,車夫蹲在車上踏腳的地方,兩手抱著膝蓋,渴望有什麼人能夠光顧。在這樣的景象裏,任是什麼人都感覺著淒清蕭條的情味。
電車站頭祇有S一人,他等得有五分鐘,不耐煩的脾氣又發(fā)作了。
——「她離這裏並不遠(yuǎn),理應(yīng)是要來到的了,為什麼還沒有見她呢?……這樣久啦!……莫不是她的父親不允許她到劇場去嗎?……不是的,她說過她的父親是不禁止她的行動的了,而且,她又決沒有說明她是和我到戲院的,她的父親有什麼理由來禁止呢!……難道她忽然又不願意去?……她剛才還滿口應(yīng)承我去的,還要我快一點(diǎn)到電車站。莫不是在我剃鬚的時候,她來了見沒有人就囘家去了?……來遲一點(diǎn)就不等人的!女子眞沒有耐心!……我相信她未必到了的,我剛才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說還沒曾穿衣服呢!……她是未來過的!……女子眞可惡!完全不體諒別人在電車站頭等候的討厭!……」
他正這樣的想著,在心裏自言自語了一囘,很不安靜的打了一個圈子。抬起頭來,從他250度的近視眼鏡,見不遠(yuǎn)有一團(tuán)青影蠕蠕移動,漸漸擴(kuò)大,祇可惜燈光不很強(qiáng)烈,那一個青影又在迷糊的夜色中,所以看不清楚那一個影子是怎樣子的一個人,祇隱約見得行走的姿態(tài)有幾分像是他所等候的A。從一剎那間的直覺,他不覺又起了一陣輕微的戰(zhàn)慄。
眞是A到了。
——啊啦!對不起!令你等了許久!
——我也是剛才到的。不打緊!不打緊!
——……
——你的父親方面沒有什麼問題嗎?
——他是不禁止我的行動的,有什麼問題?!
是A的囘答。她覺得S這樣問她,是男子畏事的表現(xiàn),她不覺輾顏笑了。
電車到了。他站在一側(cè)讓A先登。
當(dāng)A沿著扶梯到Top deck的時候,S注視著A豐滿的腳肚,肉色的絲襪,椶色的皮鞋,他感覺著一種誘惑。
到了車上,A坐在一張單人的椅上,S迫不得已坐在她的背後的椅上。他覺得有多少不愉快了!他以為A一定可以和他並肩坐在一張兩人的椅上的。他簡直以為A是有意侮辱他了。但他一想及和A認(rèn)識不過祇有幾天,而且她是一個女子,能夠有膽量在禮教流毒很盛的H地和他同行,已經(jīng)所對於他有特別感情的了,還敢冀望她在人叢中和自己並肩坐著麼?固然她能夠和自己坐著,是可以更自己愉快些的,但亦要原諒別人的苦衷的罷?他想到這裏,便什麼怨懟都沒有了。他的心兒整個給愉快和自傲包圍著了。
他不時掉轉(zhuǎn)頭來觀察同車的人對於他和她的態(tài)度。他並且時時和她談話,表示他們雖然是不同坐,卻是相識的。
H埠最宏麗的Queen’s Theatre已經(jīng)捺著了電燈了。青蓮色的,橙黃色的,蔚藍(lán)色的,艷紅色的各色各樣的電燈,把戲院的外面映耀得十分璀璨。在高高的拱牆之下,用銀白色的電燈綴成La Bohéme兩字,什麼人經(jīng)過這塊地方都不免給牠攝引著囘頭看看。
堂皇偉大的Hall裏,有不少人站在了。耀目的印度綢,披在女性的肉體上,五光十色的馬甲,眩耀得令人發(fā)昏。她們有的是少婦,有的是綺年玉貌的姑娘。發(fā)育圓突的胸部,富有媚性的眼睛,令人起了不能自持的陶醉,內(nèi)心起了一種性慾的衝動;當(dāng)注視在她們那隱隱約約隆起的胸部時,就會聯(lián)想及在這些衣服之內(nèi)是一個怎樣的肉體,那起伏不定的曲體是如何的調(diào)勻,是如何的令人迷醉?!那些少婦呢?她們那對眼睛有好些還留存著少女的媚態(tài),溫柔的風(fēng)韻。在這樣的一個充塞著女性的劇場外的Hall裏,祇見著青春的影子在那裏憬憧。還有那馥芬的香水和香粉味,不時受了溫和的春風(fēng)的吹送,沁入肺腑。夾著女性肉體氣味的香氣更令人酥骨醉魂。在這樣馨香芬郁的劇場中,更令S感著極大的興奮。
買票的自然是S了,他劃了兩個Dress circle,是C2和C4。
不久,五點(diǎn)鐘的一場已經(jīng)映完了。他們和別的觀眾一樣進(jìn)了劇場,引座者帶他們到右方第三行貼近正中走路的兩個位。
和諧的音樂到了曲終,全場的電燈緩緩的息滅了,除了少數(shù)紅燈之外,全劇場完全是黑暗了。
A和S都在看戲。
——你有見Y嗎?
A開始幽幽的說了。
——沒有呢。有什麼事情?
——他近來很有趣。
——是他和W女士的事嗎?
——是呢。你也知道麼?
——一些兒。
——C說,前星期在二馬路見著他和W,他替W肩著傘。他對別人說是到尖沙嘴去?!?/p>
——嚇哈!
——還有些更好笑的事呢。
——什麼?
——在前月,W寫了一封信給Y,提出三條條件,(1)你可以做我的……嗎?(2)我們倆的愛情能夠維持下去嗎?第三條我忘記了。那時Y和H很要好呢!W眞是功利主義者了,她不知道H的痛苦。Y呢,更是該殺了。
S聽了A的話,他疑惑A對他是有意思。他們又繼續(xù)看戲。
悠揚(yáng)的樂聲,漸漸地轉(zhuǎn)向激越,忽又驟然寂默無聲。
銀幕上是一個春天的風(fēng)景,無限的春光,吹拂得綠草異常茂盛。一叢叢矮短的樹木,不知名的花兒,繽紛點(diǎn)綴。春天的郊原,是另有一種迷人的情態(tài)的。這時,一個窮苦的青年著作家和隔壁一個窮縫衣女郎Mimi及一羣朋友到郊外遊樂。青年著作家正在追逐Mimi戲舞。終於在一條清流之前把她捉住了。在這樣醉人的春光中,把一個妙齡少女擁抱在懷抱裏,那青年作者像狂了一般,在Mimi的面上狂吻起來了。……
S看到這裏連忙偷看A一眼,在燈光幽黯之中,他見著A把頭掉轉(zhuǎn)向壁上望了。但那對流利的眼睛,還時時注視到劇中人的舉動,頭部也時時想掉轉(zhuǎn)過來?!?/p>
S幾乎不能自持了!
—— A,你覺得熱嗎?
S這樣問,聲音有幾分顫震了。同時他也覺得他這句話發(fā)問的動機(jī)是太卑劣了。
——不覺得。
——眞的嗎?
S問了第一句,勢不能這樣就中止,他索性更近迫一步了。
——眞的。
——我恐怕未必罷?!憬o我看看。
S說著,聲音倒沒有顫震了,但額部微覺寒冷,胸部似驟然收縮似的,透不過氣來。同時他的右手就向左方伸來,和A的握著手帕的手接觸了。她當(dāng)初見著S伸出手來,很想閃避,但她一想起這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她就任由S和她的手接觸了。
是出乎S意料的,A的手掌寒涼得很。
——讓我替你……。
S說著就把兩手合著A的右手。柔軟而細(xì)嫩的女性的手,是S平日最心醉的。他輕輕地把A手撫摸著,他如像飲了強(qiáng)烈的Brandy,心中火燒一般,十分難忍,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了。
「啊啊,從這裏撫摸上去,就是手臂了。那西湖藕一般的手臂呀!那豐軟微溫的手臂呀!是怎樣令人心愛呢!再從手臂撫摸上去就是……啊,就是那迷人的胸部了,啊啊,那迷人的酥胸,那醉魂的酥胸!那兩隻發(fā)育隆起的乳房,那溫暖柔軟的乳房,那赭色的乳頭,那迷人的乳頭!假如我是從這裏撫摸上去我就可以接觸著她的圓圓的兩乳了……」
S想到這裏,呼吸更加急促了。青白的面孔,漸漸地透出熱力來。烘得兩頰發(fā)燒,如像在一部大機(jī)器的爐口一般,熱得刺肉。他放鬆了右手,去搭在A的手頸。正想漸漸伸上,他又突然自責(zé)了起來:
「啊啊,你不要造孽了,A還是處女哩!你與她相識還不滿半月,她還沒有向你表示過一次,你就想這樣對她麼?你不怕她難堪的拒絕麼?你不怕友情的中斷麼?啊啊,還是少作孽罷,不負(fù)責(zé)任的戀愛是罪過,片面的單戀而侵犯到旁人的自由時也是罪過,你還是安分點(diǎn)罷!你不要斷送了自己的幸福,你不要辜負(fù)旁人的純潔的好心罷!……」
S想到這裏,他不覺囘過頭來偷看A,A似是很注意地在看戲,他不覺更慚愧了起來:
「啊啊,該死!該死!你看看旁人的光明態(tài)度。你的內(nèi)心怎這樣的卑劣哩!你怎祇想到那些事呢?啊啊,你太卑劣了,你太自私了,你太……」
他咬緊牙齒自己咒詛自己,他更不在看戲了。——S, Lillian Gish做得眞好!
出人意外的,A突然用讚嘆的聲調(diào)喊著S。
「唔唔……好……好?!?/p>
S茫然的囘答。
他不覺嘆了一口氣,將握著A的手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一九二七春二月。
選自《貞彌》,香港:受匡出版部,一九二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