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小說卷一)
- 謝曉虹主編
- 5941字
- 2021-05-20 11:39:45
勝利的悲哀
(一)
他在看完了影戲囘家的時候,接到了一封信。
這信似乎帶來了許多不幸福的消息。看過了後,他左手扶著頭,右手無力的握著一頁緋色的信紙。
在他的腦中有個不能分析的煩惱在盤縈著。
那信是一個他從前認識的一個女學生寄給他的。她曾經在一個聖誕之夜排演過他所編成的戲劇。就在閉幕的時候,他們經過了守著獨身主義的校長M女師的介紹而認識了。
那時她帶著點劇後的特有的嫵媚,這嫵媚就像背了朋友在和戀人偷吻的一樣。她一邊抹掠著汗濕了的黏著泛紅的面臉的短髮,一面把擅於交際的目光投到他的面上。
過了幾天,有認識他的人在跑馬廳的附近見到他們散步了。在繁星如夢的夜幕之下,他替她挽著手袋,她的手放在他的微屈著的臂中。
在他明白了她還是一個十足H埠式的女學生的時候,他有點後悔最初不應該為了她的一點誘人的姿色而這樣鹵莽。他想還是大家退到朋友的地步的好,他就沒有再繼續著這特殊的關係,像從前曾對待過的幾個有過戀情的女友一般的泰然決絕了她。
出乎他的意外的,她沒有過半點憤恨的表示,也沒有半點的乞憐的哀求,她是這樣的像他的泰然。這倒令他有〔點〕希罕於她的不尋常,並且感到她的不嫉妬是自己的第一次的失敗了。
過了三個月。除了有時之外,他是差不多完全遺忘了她了,失敗的愧恨也漸漸的消滅了。
女子究竟天性是柔弱的,她還是第一次給他寫一封信,在大家離絕有了三個月的時候。
信上是這樣的寫——
她說她不應該不能諒解他,她說她不應該這樣的害了應該獻身於她的永愛的他的柔心。所以,從前的一切事情都是她一人的過錯,應該要完全背負起這些罪孽的。而今是知悔了,知道一切都給自己破壞了,祇願望他能痛切地斥責她或者恕過她的〔一〕時無知之罪!……
信末是寫著「負罪的曼」四個字。
他雖然討厭女子的乞憐,但當他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再不似往日,他不能不受了一支颼的中了他的心靈的利矢。
——她雖然是不能了解我,不能了解青春是無價之寶,但是她是愛我,盲了目般的死愛著我,她委身於我的犧牲和深愛,我又是怎麼也不忍心決絕了她拋棄了她喲!女性究竟是不能滿足我們的最高的要求的,不要太奢願了罷!……
結果,他是屈服了。
他破了三月來的戒守,覆了她一封信。信中說了些不盡出於心的婉辭;最後他是允了她的要求,陪她到皇后戲院中看「倫敦的午夜」。
這信發後,他有點後悔。他覺得自己旣然對於她是無所戀而且是已經決絕了的,自己就不應再來撩起這已止熄的火燄。
究竟因為他是一個戀愛的矛盾論者,到今他還未能決定戀愛是應該尊重的還是祇是玩耍般的,所以他雖然起了點輕微的後悔,但一點淺薄的感情又令他要對一個曾擁吻過的少女不願意刺傷了她的心。
雖然他也很明白她的看影戲的要求,不過祇是一句掩飾的言辭,她的目的當然是不在於看戲的。她不過是藉這看戲的時間得一個新接近的機會,一方面觀察他對自己的冷熱,再來施行她的有維繫作用的媚〔態〕,一方面大約是還對她的女友們有點標記的意思,像是說,我們的一對還是一對呢,他仍然是愛我的呢。
信是發去了,最後他這樣想著:「自己支配別人的時候是太多了,好罷,算是我第一次的失敗了罷,給你一點兒的時間同你鬼混去,暫時湮沒了一點自負的靈性,讓你玩弄著我罷!」
他寂寞而悲涼地勉強笑了笑。
(二)
在華燈競艷的繁華的皇后戲院的門前的許多觀劇者之中見到了她。在許多等候著女伴的男性中祇有她一個是女性在焦急而裝著舒適地等著。
祇有三個月的別離,她是比從前更有點風韻了。她的臉上抹上了許多白粉,頰上塗著些臙脂膏,唇上塗上了些口紅,還有那露體的紗衣也披上了她的穿著西式裹服的身上了。
她的加意的修飾令他想起了病後因為到T公司買東西而給紅油滴污了的Snap Brim的帽子。
有一點怪奇異的情緒在他的心中浮動,他不覺微微地像有所得的笑了。
已經近著散場的時候,Hall裏驟然聚了許多人。
這些等候著散場的太太小姐和紳士們總愛注視著他人的衣餙。他們都偷偷地把眼光量度他們的身體,似乎覺得他的一套帶著恥辱的洋服是不配和這樣的一個年輕而盛裝的少女並肩著,這不尋常的情狀給他們的眼睛裏充滿了猜疑。
她雖然是坦然的滿足於他的踐約而絕不顧念及別人的嘲視,他卻記起了一個罵他的不相識的人的一段話來了。
——佘曉霜就是星星了麼?他不就是佘北屏的弟弟麼?人們都在喧傳著他是一個享著艷福的緋色的國度裏的人物,啊,原來是他,我以為他應該要怎樣的有美好的豐姿,原來是這樣的醜劣的他喲!……
他雖然不明白這不相識的人究竟為了什麼而罵他,但他的痛罵他自己是要承認是很對的。他明白他自己並不是一個怎樣美麗得令人顛倒的青年,所以他曾對他的朋友W說過,如果自己是女性的話,對於這樣的一個纖弱的男子是決不能感到滿足的。
但當他想到許多女性曾給一些比他更美貌比他更年輕的青年所追求而不得的驕傲者,卻像羔羊一般的甘伏在他的腳下,他不覺感到點勝利者的深刻的悲哀了。
——要追求的,卻永遠祇有追求,永遠給你失望,永遠給你空虛;不要追求的,卻追逐著你,強迫著要你去接受她們的可怕的賜與。這矛盾的人生,這矛盾的情愛喲!
想念在他的心中消滅的時候,正是上一場散場了。他寂寞地迴顧著許多環籠他們的擁著艷女和他們的加意的修餙,夜禮服的光耀,西洋婦人的頭上插著的西班牙式的玳瑁梳,黑漆皮鞋的奪目,微澀的倦眼,和他們的矜持著要裝成上流人的態度,他又笑了。
她見著他笑,雖然不明白他笑的是什麼,卻也陪著他一同微微地笑了。
(三)
看過了影戲已經是九點多鐘。
晚涼像水一般的柔拂著剛從溫和如春風的劇院中出來的他們,在微倦中感到舒適和清爽。層疊的烏雲像鬼魅一般的斜掩著皎明的孤月。燈炧人散的滋味輕輕地泛上了他的心頭。
黃包車夫的招客聲,汽車的遠射燈,……穿著制服的印度巡捕的巡行,汽車的各種響號,……香氣隨風飄散的碎音,……晚涼澹薄的人影,……餐店旁的肉的香味,不知何處飄來的一兩聲外國夜行軍人的情歌。……
他想起剛才在戲院中的她的態度。
「你有時候麼?你不要此刻就囘去麼?」
她的充滿了希望的眼睛投到他的身上。
他完全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外是說「我們還可以走一忽麼?」的話。他為了沒有這樣的心情,而且病後的身子也不大好,醫生囑他要早一點休息,所以他是想拒絕了她的,但他看看她的熱望的眼光和微微地有點顫怯的聲調,他不覺驟然體諒到她的心中是有了怎樣的淒惶了。
——算了罷,算了罷!雖然我並不滿足於她,雖然我不愛她,但我旣然覆了她的信也應該敷衍了她今宵,不好再來殘虐地撕破了她唯一希望的春夢了。自己祇要好好的和她說些話,祇要陪伊多走一點路,她的快慰就不可形容的了。就也算是一個陌生的路人,自己也不願吝嗇一點安慰,何況她的嘴唇是經過了我的蹂躪的呢?對於一個曾經有過戀情的少女,為什麼偏要吝嗇著這一點點的獻贈而令她抱著深深的失望的悲哀呢?自己總是明於責人,不曾想念到這也不盡是她自己的罪咎。算了罷,算了罷!今夜且撕破了我平日的信條,一切都曲從了她,讓她得個盡情的歡忻了罷!
他這樣的想念著,他是完全改變了剛才帶點寂寞和冷酷的神態了。
他〔許〕久沒有對什麼女性用〔過〕的含情的笑態今夜為了〔她〕而再展了,他的注望在她的瞳中的眼睛有個極溫和的表示。這就像他們醉飲著愛戀的醇酒的時候的他的情態。
「到外面走走纔囘去不好麼?」
這自然是出了她的意料之外的。他當初的沉默給她一個失望的預感,不料這次他竟然的自己提出了她心中要說的一句話,她是怎樣的驚喜喲!她似乎覺得自己的力量還可以維繫著他,他並不厭棄她呢。
他望著她的臉上的喜色,他又感到心酸。
——啊啊,你這害人害己的怪物!在社會上你不曾有過一點力量,祇會對著女子施行殘酷的蹂躪,你為什麼不咒詛你自己滅亡,你為什麼不咒詛你自己破壞喲!
他強掩著嘆息。
(四)
「到尖沙嘴去好不好?」
「什麼都由你說罷。」
在渡海的小輪上,他們走進了房間裏。
有一個女性向他點首。他到了注意的時候,他也就輕輕的囘了一個禮。
她是他在中學時代曾經戀過的一個比他年紀大的女子,已經嫁給了他的一位同學了。以前還是打著辮子的她,已經剪成了很時髦的短髮了。她的樣子還是以前的一樣,眼還是舊日一樣的有一點媚力,祇是面色有了點憔悴了,不似在學生時代的她那樣的有點處女的嬌紅了。
她的身旁坐著一個穿著洋服的三四歲大的女孩子,顏色雖然是有點黃,樣子倒很像她,特別是一雙眼,完全是母性的遺傳。
「你搬了到對海去住麼?」她望著他同行的女子。
「不是的,不過趁便到來走走罷了。」
「啊,久不見了呢。」沉默了一會,她說。
「是。這是你的——」
「這是我的女兒,麗蘭,叫叫叔叔!」她執著她的女兒的手輕輕地搖著。
「很像你呢。」
她望著他笑了笑。
「你的兒子呢?」
「——」
「這是——?」
「啊,我還沒有介紹你們認識呢。這位是陸湄姑娘,這位是鄭太太。」
她望著他的身旁,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了。
他微微地笑。
閒話。
(五)
船到了尖沙嘴。
廣九鐵路車站的大鐘,在黑暗中告訴著時刻。
他望著她拖著她的女孩上了街車後,還向他作別離的揮手。到了街車漸漸的轉了個圈子在黑暗中折入了橫街的時候,他這纔記憶起而且覺得她是太太了,人家的妻子和母親了。
——又是這樣的懦弱的!
他最討厭H地的女子的柔弱,她們祇會屈服在別人的腳下去尋求一塊安息的地方,她們祇會聽命於男子,她們是不明白什麼是戀愛的,她們以為所謂戀愛就是結婚了。
他又望著身旁的可憐的她。他在內心嘆息以她的容貌而沾染了這H埠女學生的普通的習性是很可痛惜的。
沿著貼近火車軌道的大道上走著,漸漸的轉入了荒冷的街道了。稀疏的瓦斯燈在黑暗籠集之中吐著冷光。
路上是帶點森森的情境,踏在沙地上的跫音清楚地而且單調地傳到兩人的耳鼓中。
大家都默默地走著。
半小時後——
C咖啡店中新添了他們兩個。
他們對坐在一張籐心編成的椅上。壁上的燈光,映著她的紅顏;桌上膽瓶的花影印在他的手上。
僕歐敬謹地到了他們的面前。
「你吃點什麼?」
「我要Milk Sponge。」
「一杯Milk Sponge,還要一杯Claret。」
「你飲酒?」她望著他,一點哀憫的表情。
「……」點了點首。
「你忘記了你的胃腸病了麼?你不要飲了罷。」
「Claret是很弱的飲點不成問題。」
「雖然是弱,你總是不適宜的罷。」
他一時性起了。
「病了算得什麼,我要飲,我要飲!」
她的嘆息。
「你嘆息什麼?病了是不關著你的呢。」
「雖然不關著我,你總要珍重你的身子呢!你總愛糟踏你自己這都是我的罪過罷!你怨我你也要珍護自己呢!」
「……」
「不飲不可以麼?」
「祇飲一點是不妨事的。」
「你不要飲了罷!」
「——」
「曉霜,你不要飲了罷!」
這一句話引起了他的差不多已經遺忘了的囘憶。以前的境事又重新跳囘了他的腦幕中,她的規勸已經送不進他的像墓墳一般嚴閉著的耳朵了。
(六)
沒在囘憶中的他囘到了幾年前了。
那是他是十六歲,還在中學的二年級念著書。
一個殘冬的一日,他收到了一個比他長四歲的女友的一封信。
信上是說,在一個漫漫的長夜中夢見了在一塊從未見過的地方和他接過了一個甜吻了。
他們的認識雖然祇有兩個多月,但她說她已經為他哭過了一次了,這緣因就為了他不知什麼緣故的退還了,她寄他的信和一切照片。當她接到了他的決絕的退還時,她不覺驚醒了同睡的姊姊在夢中啜泣起來了。
他感動於一個女性的垂愛,年輕的他醉了。沒有經過女性吻過的口唇渴望著有這樣的一個幸福的一天把夢中的綺情現實起來。
為了她的家庭的作梗,他們沒有接近的機會。
除夕。這是一個窮侈極奢的不夜的除夕。
他和幾位朋友在L的寓所吃飲。
為了他的淺狹的酒量而飲上了過度的烈酒。他是第一個做了歡樂後的囚奴而泥醉了。他浮泛地像四週在搖動般的行到了L住的房間,剛剛一眠上了榻上就嘔了。
酸穢的氣味沾滿了榻和地上,嘔後還帶著醉態的他也覺得這味道是很難聞的。
L的姊姊P姑娘和寄寓在L處的K姑娘和L家的二姨太都慇懃得可感的替他脫了近視眼鏡,然後把淋著香水的熱手巾覆在他的面上替他解醉。
在宿醒未解的時候,他把她寄他的信念給她們聽了。「我是愛他的,他也是愛我的」這些話也就是他在半醉中答覆了頑皮的P和K了,因為她們都已經知道了點他們的事情。
「我替你叫你的愛人來罷。」
還未曾得到他的答應:K已經開了門去叫她了。不久,她果然到了。
她略略和L,K各人招呼了後,她就借故到了他的房間裏。
她坐在床沿上。他的握著她的手的手放在腿上。
* * * *
「你醉了麼?」
「沒有的。」
「你還狡賴?」
「你為什麼說我醉?」
「你想來騙我麼?酒味還是這樣的大!」
「那裏有?」
他張開了口,意思是給她嗅嗅。
「我不聞,我怕酒味!」
「你聞眞一點罷,我的確是沒有酒味的。」
當她的頭接近他的口的時候,他躍起了接了第一吻在她的臉上。
這是第一次他嘗到吻的滋味。
她的臉紅得利害。
後來他們作過了許多的情話。
她的手臂給他斜倚著,他的口唇頻繁地吻著她的手指,由指尖一直吻上了手腕。
「我要囘去了喲!」坐了約摸有半點鐘,她說。
「到十點鐘才去好不好?」他指著她的腕錶。
十點鐘將近到了,他又把牠撥囘了九點鐘。
「這樣不得的喲!」她笑著按住了他的手。他也笑了。
她依然是坐著不走。
「你醉了眞多事!」
「什麼?」
「剛才我到來的時候,K笑我是佘太太,你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她知道了麼?」
「沒有的,沒有的!」
「你醉了當然是不知道了。我給你的信她們都知道了呢!」
「——」
他有點後悔飲酒太多了。
他覺得在秘密中戀愛著是另有一種風趣的而今為了自己的飲醉而把這值得自己低頭咀嚼的好夢撕毀,什麼美好的情懷都給自己一時的醉酒而破壞盡了。
「我以後不再飲酒了。」
「酒飲多了是不好的,你的身子是不很好呢。」
「眞的,我以後誓不再飲酒了。我而今在你的面前發誓,我佘曉霜是再不飲酒了。」
把望著他的莊嚴的發誓,倒不覺笑了。
「你不必這樣認眞,飲一點也是不妨事的,祇不要飲得太多的酒就是了。」
「不,我以後怎麼也不飲了。」
「好罷,你不飲也好。」
* * * *
第二天的筵席上。
各友的酒杯上都深深淺淺的斟了些酒,祇有他的一個酒杯是潔白的。
「這樣不能夠,這樣不能夠。」
「飲一點,曉霜無論如何都要飲一點的。」
「對不起了,我不能飲酒。」他的婉拒。
「為什麼不能飲酒,啊,你是被動的!」
「啊,被動,被動!」
「你一定要飲酒!」
「你不必這樣認眞,飲一點也是不妨事的,祇不要飲的太多的酒就是了。」
不知怎樣知道了這話的K照樣的說了一遍,同時P也學他說。
「不,我以後怎麼也不飲了。」
大家都哄然大笑,他自己也就微微地紅著臉搭赸笑了。
(七)
Claret已經給僕歐送來了。
往事的追懷令他有點力量去抗禦這血色似的酒的引誘,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病後的弱軀。他祇是對著這一杯酒在沉思。
「你不要飲了罷!」
「——」
「我替你叫點別的東西好嗎?不要飲這些了。」
「好,不飲了罷!」
最後,他毅然接納了她的勸告。
她的歡喜不獨是因為他能夠珍惜自己的身體,她是慶祝自己今夜什麼也成功了。最後的勝利是盡屬於她了。失去了的他又依然給她得到了。
他見到她持著空虛的奏凱,不覺笑了,他像要對她說,
——姑娘喲,你且不要太快意罷,你的勝利的凱旋是寫在水上的呢!
選自《勝利的悲哀》,上海:現代書局,一九二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