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易與中華文化
- 王樹森
- 4381字
- 2021-04-02 14:56:56
再版前言
本書的內容是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教授“《周易》與中華文化”專題課中的粗淺體會。一九九三年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在后記中我曾寫道:“從事這樣一個重大的文化課題的研究和寫作,自己的積累不夠,學養不足,認識膚淺”;“雖非應時之作,卻屬急就之章。”初版之后,我仍從事有關《周易》的教學工作,深切感受到學術界對《周易》的認真研討和社會民眾對《周易》的熱情關注。我也在思考,《周易》這樣一部融匯占筮巫術和人生哲理的古代典籍,它的“魅力”究竟何在?我們閱讀《周易》除了汲取有關學理,還應警惕些什么?近日,本書承中華書局再版發行,藉此機會簡略地談談我近年來的一些想法。
一般說來,體現民族文化精神的古代典籍都是以文字符號來闡釋客觀規律、表達作者主觀認知的,而《周易古經》卻有重大不同。其一,思想內容方面,《周易古經》并非純理性著述,而是遠古人們占筮吉兇的記錄。雖然有些卦爻辭表現著人們對生活的體悟,如《泰》卦九三爻辭:“無平不陂,無往不復”,但總體上,《周易古經》是一部非理性的占筮之書。其二,表達形式上,《周易古經》由雙重符號構成。一重符號是和
(后世稱為陽爻和陰爻)組成?、?、?、?、?、?、?、?(后世稱為八經卦),再由八經卦用不同的重疊方式組成六十四卦,統稱為爻和卦。另一重符號是對爻和卦的文字說解,后世稱為爻辭和卦辭。正是由于《周易古經》思想內容的復雜性和表達形式的雙重符號,有的學者說,它給解讀者提供的“并非是實證性的結論”,而是“一種哲理性的原型”,“一種開放性的框架”(1)。從而給后世解讀者(包括筮者、學者)以廣闊的思想空間和發揮余地。是否可以說,《周易》的魅力就在于以有限的雙重符號系統象征著客觀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復雜性,從而使后世不同時代的解讀者作出無限的思考和發揮。下面,僅以《乾》《坤》兩卦作簡略說明。
先說《乾》卦。《乾》卦辭為“元亨利貞”,意為筮得此卦者行事很順利,并無深意。可是,后世的闡釋者卻利用漢字的多義性作出道義上的發揮。大家熟知,《左傳·襄公九年》記載魯國穆姜的解釋:“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這幾句話,后來被錄入《周易大傳》中的《乾·文言》。文字稍有不同,文意根本未變。作為占筮之辭的“元亨利貞”,經穆姜解釋竟然成為中國古代倫理哲學的四個重要概念。可見,對《周易古經》的解說早在春秋中葉就出現了借助經文以闡釋解說者自己思想的傾向。到了戰國中后期,《周易大傳》的作者們更是借助《周易古經》的卦爻和卦爻辭發揮其有關宇宙本原、萬物衍變和社會人生的哲學思想。《乾》卦《彖》傳: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乾》卦《彖》傳的文字分兩層,每層兼言天道和人事。第一層講“元亨”。“乾元”指乾卦所象征的純陽之氣,言《乾》卦象征著天地萬物的本原。“統天”意為天道統領萬物,具體表現為云行雨施,日升月降,萬物有規律的生長,成熟,延續。“大明始終”至“以御天”,講人事效法天道。讀《周易·乾》卦要深察六爻由始至終的衍變。“始”言初爻之“潛龍”;“終”言上爻之“亢龍”。精準地把握《乾》卦六爻所體現的時機,這樣才能駕馭天道,利用自然,服務于人事。第二層講“利貞”。“利”,意為天道施利于萬物,實言萬物生長。“貞”,正也,言萬物因天道施利而得其性命之正。“乾道變化”承上文重言天道運行,萬物生長。“各正性命”承上文“品物流形”,言萬物成熟,各有其獨具的外在形體和內在品性。“保合太和”言萬物“各正性命”實質上是陰陽二氣融合的體現。“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承上文“時乘六龍以御天”,再言人事效法天道。意為體道的圣人對天道先知先覺(2),行天道于社會人事,于是天下安定和平。依據以上的簡略說明,《彖》傳的作者利用《乾》卦的卦象講宇宙的本原,利用《乾》卦六爻的時位不同講萬物的發展變化,又以“太和”這一概念暗示陰陽二氣和合而生萬物的哲學思想,進而提出人事要遵從天道以達到天下和平的治國理念。這一切是《周易古經》中筮辭“元亨利貞”中所沒有的,是《彖》傳作者利用卦爻符號所生發的,是《彖》傳作者思想觀念的主觀表述。
再看《坤》卦。其卦辭為:“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作為占筮之辭,其意約分三層。一、總體說來,占筮順利,如筮問有關牝馬之事則吉利。二、如占筮出行,行者可能先迷路,迷后又走上正路,接著又提醒出行者,往西南則有朋友同行,如往東北方向則一人獨行。三、如占問平安與否,則吉利。和《乾》卦卦辭相同,《坤》卦卦辭只是回應筮問,并無深意。而《彖》傳作者依然做出哲理性發揮:
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彖》傳作者把《坤》卦和《乾》卦聯系起來加以闡釋,其意約分為四層。一、提出“坤元”,作為與“乾元”相對應的重要概念。“乾元”即天道,是萬物創始的本原;“坤元”即地道,是萬物形體的生育者。在創生萬物的過程中,天道為主導,地道處于從屬地位,所以《彖》傳說:“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彖》傳中天地共同創生萬物的思想,蘊涵著矛盾對立統一的辯證觀念。二、盛贊《坤》卦品德醇厚,容載萬物,與《乾》卦所象征的天德同樣是無限的。“含弘”言其包容萬物,“光大”言其博大“襟懷”。三、以牝馬的屬性形象地表現《坤》卦的柔順品德。聯系《坤》卦《彖》傳,乾健而坤順,天地合德,是辯證思想的進一步體現。四、最后兩句“安貞之吉,應地無疆”,改變卦辭“安貞”二字的原意,以靜釋“安”,以定釋“貞”,與《坤》卦柔順的女性品德相符合。意謂效法大地的安寧靜定方得無限的、永恒的存在。很顯然,和《乾》卦《彖》傳同樣,《坤》卦《彖》傳的上述思想內容并非《坤》卦卦辭所固有,是《彖》傳作者借助《坤》卦卦爻符號的發揮,是作者思想觀念的表達。
同樣,《象》傳、《文言》、《系辭》乃至整個《周易大傳》都在借助《周易古經》卦爻的外形特征賦予具體內涵。后世治《易》學者把卦爻的象征意義概括為卦象、爻位,進而推衍出之卦、互體等一系列《易》學用語,并以之表述不同的主觀思想。可以說自戰國以來,歷代治《易》學者開創出一條借助有限的卦爻發揮無限哲思的新路徑。這既是研治古代經典的學術路徑,又是闡明有關宇宙人生理念的哲學路徑。自漢代以來,治《易》學者分為象數和義理兩派。以漢代孟喜、京房為代表的漢《易》學重視卦象自不必說,即使是以“取義說”排斥“取象說”的王弼也不否認《周易》卦象、爻象中涵有哲理。足見《周易古經》雙重符號的形式特點在中國古代學術史和哲學史中的特殊作用。
《周易大傳》中陰陽合德思想啟示我們:現實世界中任何具體的客觀事物和思想觀念,都有矛盾對立的兩個方面。有陰必有陽;有正必有負。《周易大傳》也不例外,當然有人類發展過程中的負面思想。我個人以為,“圣人崇拜”就是我們應予警惕,并予剔除的負面思想。對此,本書第四章第三節“圣人知幾”部分有粗淺說明。這里引錄最后一段:
這種圣人崇拜,可以說是準神學意義的“天人合一”。它以“人”的認識能力絕對化為核心,適合歷代封建統治者樹立王權的政治需要,因而為封建統治者所宣揚、所利用,以至深遠地影響著中華民族的心理,甚至以圣人之言作為推論的前提,直到今天,人們仍然習焉而不察。
下面再引錄《周易大傳》中有關圣人崇拜的幾段文字稍事說明。《乾·文言》: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
這里所謂“大人”實即超越于現實社會的“圣人”。自然界的生育萬物,日月的光照人類,春夏秋冬的有序循環,甚至“神靈”的預知吉兇禍福,都有“大人”的作用。這位“大人”甚至在“天象”之先采取某些行動,而“天象”竟然不違背其預見(3)。這位“大人”體現著自然規律(奉天時)。很明顯,這位“大人”已“超凡入圣”,是宇宙規律(天道)的規定者(先天)和體現者(與天地合其德)。這樣的“圣人”是封建帝王所期許的,崇拜圣人是封建意識形態的體現。
再看《咸》、《恒》兩卦的《彖》傳:
咸,感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恒,久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這里的“圣人”與《乾·文言》中的“大人”具有相同的“偉大品格”。天地交感則萬物化生;“圣人”就在社會生活中體現天地交感,與民心相感通,使民眾過著太平和樂的生活。自然界的日月光照萬物,春夏秋冬在不斷流變中生成萬物,使萬物在流變中永久存在;而“圣人”與日月、四時同樣長久地感化民眾,以使天下太平。《彖》傳所關注的“天下和平”、“天下化成”,很明顯是“圣人”效法天地,與民心感通的結果。在關注民生的民本思想中透露出圣人崇拜思想。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中華民族整體的文化素質有了明顯提高。人們已經從過去對個人崇拜的思想怪圈中走了出來。但是還應當認識到,文化傳統是在幾千年的社會實踐中形成的,它的弊端不可能在幾十年的“思想解放”中得到清除。人們似乎還傾心于北宋哲學家張載所追求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當代圣人。事實上,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任何個人都是相對的存在,必然受所處時空的局限,只能在個人的、集團的、階層的立場上去認識現實社會,認識歷史傳統,認識自然界;即使有所突破,也只能是相對的突破。任何學者的認識境界都是相對的。因此,我們不要把《周易古經》《周易大傳》以及有關《周易》的學理著作視為思想和行為的指南,認為現實社會中真的有所謂“極深而研幾”的圣人。我們只能在現實的日常生活中,調動個體的主觀能動性,經過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去體悟相對真理。
《周易》一書內容復雜,形式獨特。書中既有值得汲取的正面的真理性因素,又有應予剔除的謬誤之處,致使《易》學研究領域乃至整個中華思想文化領域呈現出百花齊放的局面。既有桃花、梅花,又有罌粟花和毒草,才是真正的“百花齊放”。我個人以為,這才是《周易》的魅力所在。體會膚淺,權作再版前言。
王樹森于二〇二〇年八月十五日
(1)馮天瑜《元典之樹,何以長青》,載《人文論衡》,武漢出版社1997年,第180頁。
(2)明代哲學家王船山以“于人之當知者而先知之,于人之當覺者而先覺之”釋“首出”,可從。參見《船山全書》第一冊《周易內傳》,岳麓書社2011年,第54頁。
(3)有些學者認為“天弗違”為“弗違天”的倒裝句,亦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