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醒來了。
太醫連連叩首道,是皇上至誠感動天意,眷顧了皇后。
徹夜守候在外的商夫人涕淚交流。
太醫為皇后傷口上藥,不眠不休守了一天一夜的皇上終于肯離開鳳榻前,稍稍進了些飲食,喝了些參湯,竟就靠在椅中睡著了。一時無人敢擾,還是商夫人近前將皇上喚醒。
“皇上星夜兼程而來,多日不曾好好歇息了吧。”
商妤終于不再冷言冷面,因皇后醒來,到底有了些暖色。
“是有些累了。”尚堯揉著眉心。
商妤欠身道:“奴婢已在側殿備好紅花湯,供陛下沐浴歇息。”
太醫道:“紅花浴湯甚好,最是活血去寒。”
尚堯一笑,“阿妤有心了。”
商妤淡淡道:“侍候皇上皇后是奴婢的本分。”
尚堯側目看她,“你已受封為夫人,為何依然自稱奴婢?”
商妤垂目,“皇后是六宮之主,在皇后跟前自稱奴婢,并無不妥。”
尚堯審視她,若有所思,“皇后視你如姐妹,這兩年你盡心侍奉皇后,朕很欣慰。商昭儀,往后就不要再自稱奴婢了。”
君無戲言,這輕描淡寫一句話,已將商妤從夫人,一躍晉為昭儀了。
商妤抬目望向皇上,怔了一瞬,緩緩下拜,“妾身謝過皇上。”
側殿里浴湯正暖,水汽氤氳。
皇上已倦極,不待人侍候更衣,自己除下外袍……青蟬慌忙垂了眼,仍不意間瞧見了皇上赤裸的后背。
男子頎長挺拔的身軀,蘊滿力量的肌體,與肌膚的陽剛光澤,令她耳根火熱。
屏息等待皇上入了浴,青蟬才敢近前服侍。
皇上閉上眼,仰靠在浴盆里,濃黑眉梢被水汽打濕,越發顯出鋒銳。
他的手慵懶搭在浴盆沿外,骨節勻長,指尖有水珠墜下。
青蟬將長巾絞干,跪下,從他肩背開始擦拭。
“出去。”
青蟬一驚,慌忙膝行后退,“是。”
斂息退到屏風旁,青蟬遲疑,小心問:“皇上可要傳膳?”
皇上仿佛沒有聽見,閉目不應。
“皇上一夜未曾進過膳,奴婢青蟬,已備下了參湯……”
“退下。”皇上似已累極,不多言,不睜眼。
“是。”青蟬只得噤聲,低頭一步步退到屏風外。
似乎皇帝并不認得誰是青蟬了。
聽著里頭水聲微動,過了片刻,青蟬悄悄抬眸,屏息透過屏風縫隙望去,朦朧水汽里,皇上直起身,串串水珠從光潔緊實的脊背滑落,直滑到腰間低凹處。他離了浴盆,取了一旁的白絹浴衣披在身上,松散地束了衣帶,在軟靠上慵然倚了。
“你在殷川隨侍皇后這兩年,倒是少了規矩,多了膽子。”
皇上漫不經心的語聲,令青蟬腳下一軟,戰戰兢兢越過屏風,跪伏在地。
“奴婢知罪,奴婢不敢。”
“記得你的本分就好。”
青蟬匍匐頓首,“奴婢恪盡職守,不敢松怠。”
皇上慵懶語聲驀地轉為峻嚴,“刺客是韓雍獻給皇后的琴師,韓雍到殷川之后,行跡如何?”
四更天時分,韓雍就起身徘徊,聽著窗外風雪呼嘯,守衛來回踱步的足聲,這一夜行宮里驚動異常。韓雍只能默祈上蒼,千萬不要是皇后不幸了。
一世仕途,戰戰兢兢到頭,天家易主的風波都過來了,誰料晚節不保。
原是風風光光持節出使,卻落得如今戴罪之身,韓雍當窗長嘆,只恨一念之差,自作聰明,被牽連進無底深淵,糊里糊涂受了奸人利用。
窗下硯臺已干,筆尖墨涸,提筆欲陳情上奏,稟奏此番冤屈,又不知這奏疏還能不能送得出行宮。琴師行刺,皇后生死不知,這謀刺中宮的大罪自然牽連到自己身上。韓雍被軟禁在此,出不得斗室半步,只能從窗后望著霜冷玉階,霧隱闌干,所見之處,一色素淡。這鳳臺行宮,孤凌寒山,處處縹緲的香氣都是冷的,月上廣寒也不過如此。
外頭天色漸漸亮了,又是一夜過去,又得一日偷生。
韓雍撫著花白長須,悲中長嘆,只求早日被押回京領罪,是生是死有個著落。
腳步聲近,房門打開,來的是兩名宮女,請他前往覲見皇后。
韓雍喜極涕零,千幸萬幸,終于等來皇后大好的消息。
跟隨宮女一路蜿蜒而行,卻不是去往內殿,愈行愈至偏僻幽暗處。
這怎會是去往皇后寢殿的路,韓雍惶然不敢聲言,強自鎮定而行。
宮女們挑著垂蘇宮燈,駐足在一扇狹窄的門前,守衛在外的內侍將門推開,一股夾著血腥味的潮氣撲面而來。門后不見天光的暗室里,兩條鐵索交橫,懸空鎖著一個全身是血的人。
韓雍心頭劇跳。
比這更令他駭然的是,地上跪著一個人,竟是隨他出使南秦的副使錢玄。
在此間見到錢玄,韓雍怒恨交集,卻顧不得責問,他的目光越過跪地的錢玄,投向宮燈光芒照不到的暗處,那個負手而立的身影。
韓雍一步步走近。
那人緩緩回轉身。
韓雍雙腿一顫,撲通跪了下去。
暗室石磚冰冷徹骨,韓雍以額觸地,砰砰連聲,“罪臣韓雍見駕,臣有負圣恩,萬死難辭罪疚!”
“你是該死。”
皇帝毫無起伏的聲音里,辨不出喜怒。
“你在朝多年,未曾卷入黨爭,一心治農修歷,正因如此,朕才讓你出使南秦,悉心勘查農事。你卻犯下謀刺皇后的大逆之罪!”
“臣冤枉,臣是被奸人牽連的!”韓雍撕心裂肺道。
“誰牽連了你?”皇上語聲森然。
“就是……他,錢玄!”韓雍顫巍巍抬手指去。
匍匐在地的錢玄,一言不發,身子佝僂得像已凍僵在地上。
韓雍驚疑不安地想,為什么皇上先行召見了錢玄,錢玄對皇上又說了什么。
錢玄如今是誠王跟前得意的人,早在皇上還未繼位時,就隨皇上出使過南秦。
韓雍專事司農,于邦交往來,實在是外行,更不知曉南秦朝中錯綜復雜的政事人情。作為副使的錢玄,卻是通曉南朝,也遠比自己更有玲瓏心思。以他作副使,自己做正使,韓雍心知不過是念著自己的資歷。皇上和誠王真正倚重的,還是錢玄。故而,錢玄的主意,韓雍都是諾諾點頭。
“以琴師進獻皇后,是誰的主意?”皇上的語聲冷如堅冰。
“回皇上,正是錢玄!”韓雍顫聲道。
“錢玄這主意,是怎么出的?”皇上不疾不徐地問。
“當日臣與錢玄商議,該置備什么貢禮來覲見皇后。錢玄說,皇后雅好音律,遠居北地或許思念南音。京中有一個琴師,技藝冠絕,擅奏南音,或能投皇后所好……他找來此人,臣聽了此人所奏的曲,便答允了。”
韓雍戰戰兢兢奏對。
“可錢玄方才說,這是你的主意。”皇上語含譏諷。
“他顛倒黑白!包藏禍心!”韓雍氣怒之下渾身發抖,欲為自己辯白,卻被皇上冷冷截斷道,“錢玄這個副使,是你自己向朕舉薦的。”
韓雍惶恐下脫口而出,“不!臣……臣愚昧,臣是經人授意才舉薦的錢玄!”
“此人又是何人?”皇帝語聲極緩,極冷。
韓雍一震,抬頭觸到皇上那意味深長,冷冷洞悉的目光。
這個人,他不敢說,再是糊涂老邁,也知道這一句話說出來的后果。
韓雍冷汗如漿,只恨自己一生懦弱,為了不得罪誠王,明知誠王與皇后不和,向來力主廢后,而帝后之間是合是離,又揣摩不透。他終究不敢得罪大權在握的誠王,便按誠王的授意,上表舉薦了錢玄。
皇上的臉,隱約在一層薄霧似的暗影里,看不分明,只聽清冷語聲,“韓雍,你是兩朝老臣了,朕也想給你一個清白的名聲去告老歸鄉。”
韓雍只覺陣陣驚雷拂頂。
皇上一字字道:“朕給你時間,想透徹些,到底是何人。”
韓雍抖抖索索說不出話來,重重叩頭在地。
錢玄伏在冰涼的地上,死灰般的面色與那半死不活的刺客相差無幾。
懸在鐵索上的人剛經受過了又一番酷刑,昏迷未醒。
老朽懦弱的韓雍被帶了下去,錢玄微微抬起目光,看見皇上投在地上的修長身影仿如一道出鞘寒刃,殺機迫人。
額角已叩破,一縷鮮血淌到眼角,錢玄顫巍巍抬起頭,“臣自知罪在不赦,但求皇上相信臣臨死之言,臣受韓雍之命,物色琴師進獻皇后,并無他人指使。”
皇上一聲冷笑,“你素有才名,博聞強記,巧善機辯,當年跟隨朕出使南秦,果然將南秦故人舊貌,記得很清楚。”
錢玄閉了眼,臉上灰敗。
“難得你能找來這張臉。”
“臣當以死謝罪。”
錢玄抬頭,觸到皇帝那雙殺機熾盛的眼睛,驀地挺直脊梁,將額頭向堅硬地面重重撞去。皇帝似早料到他有求死的心,反手凌厲一掌,將錢玄摑得歪跌一旁,口角綻裂。
黑暗囚室中,驀地一聲嘶啞冷笑——是懸在鐵索上的死囚,琴師任青。
他被鎖在鐵索上,望著這一君一臣,譏誚地笑。
錢玄慘笑,“臣知必死,只有最后一言稟明皇上——臣將任青獻給皇后,確有私心,卻實實在在不知任青是刺客!”
“你的私心又是什么?”皇上冷冷問。
“以故人容色,取媚于皇后,好讓皇上看清華氏無貞無德,實乃不祥之身!罪臣不求偷生,但求皇上以前人為鑒,莫因婦人誤國!”
任青嘖嘖地笑,“北齊君臣,如此忌憚一個婦人,有趣有趣。”
皇帝轉過目光,淡淡掃過任青。
燭光投下暗影在皇帝尚堯的臉上,將他的神情掩在無盡深海般的暗影下。
血污狼狽,也掩藏不住這張似曾相識的臉。
刺客的劍,刺入她的胸口時,她想必也看清了這容貌。
尚堯負在身后的手,暗暗握緊,似有霜刃在握,殺意凝聚千鈞。
那碗藥,早已冷透了。
商妤將藥剛盛好時,卻見皇上來了,擺一擺手讓她不必行禮,兀自側身在鳳榻邊坐下,俯身看著沉睡中的皇后。商妤將藥擱下,識趣地退了出去。
等了良久,商妤再看,卻見皇上就那樣斜靠著睡著了,看他的樣子,也是疲累極了。夙夜不休,是鐵打的人也該倒下了。
此刻更聲已遲,夜已深了,商妤躑躅片刻,心想總不能讓皇上就睡在這里,還是要進去喚醒他。躡足走近,卻見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絲被皇上的手臂壓著,一只手被皇上緊握在手里。她不動不語,靜靜仰臉看著身畔之人。
見商妤近前,昀凰搖了搖頭,讓她不要驚動,復又轉眸看向床尾的長方錦墊。商妤會意,取了輕輕墊放在皇帝背后,這樣他能倚靠得舒適些。
動作已極輕,還是驚動了。
尚堯醒來,還有些朦朧倦意,卻一睜眼就迎上昀凰寧靜注視自己的目光。
“你醒來,我倒睡著了。”尚堯一笑,“什么時辰了?”
“近子時,南薰殿御榻已備好了,皇上早些移駕安歇,皇后也該服了藥,安穩將息了。”
“藥呢?”
“在溫著,皇上不必掛心,妾會侍奉皇后進藥。”
“阿妤逐起人來,一點余地也不留。”尚堯笑了,“皇后不是沒有趕人,還賞了錦墊么?”
他回頭看昀凰,目光柔軟。
昀凰避開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凈,更好安眠。”
“南殿是客殿,你這是以賓客之禮待我?”他悠悠地笑。
商妤啞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歡居處向陽,卻未曾想到這一層上。
昀凰容色冷淡,“殷川偏遠之地,不屬北齊疆域,客禮并未怠慢圣駕。”
尚堯側目瞧著她,溫然微笑,“即便殷川是長公主封邑,不屬秦齊所轄,可你忘了,我這個北齊皇帝也還是南秦駙馬。”
昀凰語塞,抬眸間,眼波閃動。
尚堯朗朗一聲笑了出來。
依稀如過往,鮮衣怒馬的晉王,又回到了眼前,豐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間的日光,耀著人的眼。只是如今他的笑容已掩不住的倦色,這般倦色,昀凰在鏡中見過,自己的眼里也有同樣的倦。
情深知倦,痛極有悔。
兩兩相望,各自忘言。
鳳帷深,燭影斜,兩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間。
外面悄靜無聲,宮燈都幽微下去。
尚堯脫了束發的簪,散下了頭發,寬去外袍,拂落玉鉤,卸下鳳帷四垂。
帳頂蓮花寶蔓舒散四角,寬而深的床上,兩人靜靜并頭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體的溫熱,透過衾枕傳來。
他的胸膛,他的臂彎,他皮膚的溫度……他的一息一暖,與昔日并無不同。
往日歡好繾綣,原來未曾忘卻,原來都記得。
昀凰低低嘆了口氣,“想不到,你會來。”
“這兩年,你獨自在殷川,也不曾想要我來?”他笑著問,喉中卻有苦澀,當日一怒,傷她至此,她是對他寒了心。
“已兩年了?這樣快……”昀凰合了眼,又睜開,眼中空茫,“這些年,竟像做了一場大夢。”
“是怎樣一夢?”尚堯望進她眼里。
“有人死,有人生,有相悅,有相憎,倒也尋常……”昀凰似笑非笑,傷后氣弱,話音斷續。尚堯嘆息,掩住了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下去。
“那日接到消息,說你傷重垂危,我是真的信了,怕了。”尚堯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掌心下他的心跳沉沉,一如他的語聲,“所幸上蒼仍有恩慈,總算留住了你。”
昀凰默然不語,卻緩緩將手抽出。
尚堯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傷處,“行刺你的人,無論是誰主使,我不會放過,不會再讓你身處險境。”
昀凰黯然一笑,“何必再追查,如今我已是無用之身,一紙廢后詔書,了卻糾葛便是。待我死后,這八百里殷川,裴令婉自會獻給你。”
“八百里殷川,我若想要,何須裴令婉拱手!”尚堯冷冷笑了,深而銳的眉目間,透出如霜寒意,“華昀凰,你無須以這番混話來激我。”
昀凰眼中含冰,“那是當然,若皇上要昀凰死,兩年前,便已賜死了。”
尚堯瞳仁驟然收縮。
她迎上他的目光,滿目凄楚,仿佛當年。
兩年來,錐心之痛,從未淡去。
兩年前,若不是沈覺冒死入宮,她仍被隱瞞著母妃和少桓的死訊,仍在初為人母的欣喜中盼望與母妃相聚,卻不知天人永隔,母妃已悲慘枉死……而她彼時唯一信賴的人,卻將她隱瞞,卻與她的仇人修好。
望了她含恨的眼,尚堯無言以對。
當年隱瞞太妃之死,袖手南秦之變,便知她會怨恨,只是未曾想到,一切發生得措手不及,來不及讓她明白他的不得已。萬千言語,僵在喉頭。
“你恨著我,一走兩年,還要多久才肯放下?如今衡兒已會說話,卻還不知他的母后為何不在身旁。你還忍心要我騙他多久?”
昀凰猝然轉頭,緊緊閉了眼,眼底一瞬已蓄了淚。
尚堯望著她,“衡兒聰慧,學語比尋常孩子早了許多,已會喚父皇了。只是,不知他何時能喚一聲母后。”
昀凰緊閉著眼,睫毛顫動。
尚堯緩緩道:“他不愛哭,性子像你,膚色唇鼻也像你,眉毛眼睛卻是像我。出生時便是如此,如今越發像了。”
昀凰雙肩微微發顫。
尚堯抬手撫上她臉頰,掌心觸到一片潮濕,是她的淚已滑落。
“他很愛笑,每每與他的小兔玩起來,總笑個不停。”
昀凰眼前浮現出初生嬰兒模樣的阿衡,小小的,頭發烏黑,睫毛濃長,眉眼還不明朗,柔軟的唇角微微上翹,熟睡中也像在笑。
她卻無法想象出他現在的樣子,也不知道這兩年間,他每一天是什么樣子,是怎樣度過的……她錯過了他一生中最初的時光,錯過了他最需要母親的時光。
唇間咸苦滋味,是自己的淚水。
“他有一只養在身邊的小兔,連睡覺也在一起。”尚堯帶了一絲微笑,娓娓說給她聽,“原本宮里有些辟鼠的貓,他偶然瞧見了喜歡,想要與貓玩。貓再溫純總是牙尖爪利,難免傷著他,我便捉了只小兔來,雪團似的,瑪瑙眼,他一見就愛極了。”
昀凰不由含淚微笑,喃喃道:“從前辛夷宮里我也養過一只貓兒……”
回想起幼時的自己,想著阿衡會與自己有哪些相像,忍不住抬眸看向他,想著哪些印記會被那小小的孩子繼承了去。
他也深深望著她。
“該回家了,昀凰。”尚堯托起她的臉,一字字低低如祈求,“你有家,有我,有衡兒。”
昀凰仰頭看著眼前人,往日一幕幕如潮水起落心中,那些辜負,那些悲辛,一齊涌上來,分明有恨,卻又軟綿綿無處著力,無處宣泄。她驀地張口,在他撫上來的手腕上,發狠咬了下去——痛楚令他皺了眉,卻不放開手,任憑她咬得更深。
齒間嘗到了一絲血的甜腥,嘗到他肌膚的味道。
昀凰再沒有力氣咬下去,松開了牙齒,原本蒼白的唇被他的血染紅。
她唇上帶著血痕,眼中楚楚含恨的樣子,如妖似魅,令他顛倒。
他驀地俯身將她壓在臂彎,兇猛的吮住她染血的唇,不容她喘息,一路掠盡她的戰栗,她的呼吸,乃至她的神魂。唇齒糾纏,氣息相融。他移下去,沿著她頸項,一路吻至鎖骨,向那一點微凹處深深吻下去。一吻如烙,深蝕至骨。
昀凰急促喘息著,眼前一切都是飛旋,都向她迫下來。
虛空中仿佛有一雙清寒的眼,在俯瞰此間,帶著譏誚笑意。
昀凰猛然睜大眼睛,卻看見尚堯的眼。
他俯視著她,在長久深吻之后,褐色的眼瞳里隱去了鋒芒,深邃如海,望著她像屏息守望一捧雪,一握沙。
殷川的第一場雪連下了好幾日。
白茫茫接天連地的雪,仿佛將這座城池隔絕于世外。
出城的官道因大雪阻路,不予通行,四面城門也關閉了幾日。
直至雪晴后,城門開啟。
四更天就早早起身,整裝待發的商隊,卻得知還需等待半日,因為從京城來覲見皇后的使臣一行,受風雪所阻,在行宮留駐了幾日,也是今晨出城去往南秦。
使臣辭行,驚動了皇后鳳駕。
深居行宮的皇后,竟親自將使臣送至城門。
因而城中設禁,庶民回避。
盡管如此,殷川城中百姓終于還是遙遙見到了皇后的鳳章金漆朱帷儀輿,在翠蓋黃羽寶傘的簇擁里,逶迤行過。鳳駕所過之處,若有寶光流照,滿城百姓都覺有了瑞氣縈繞的殊榮。
使臣持節,拜別皇后,隨扈如云,攜天子威儀徐徐南去。
鳳駕回了行宮。
一望皆白的殷川,歸于平靜。
四面城門依然為南北往來的人們敞開。
南秦的客商,北齊的馬販,熙熙融融擠滿了街市。
酒坊里胡姬倚門,豪客擲杯。
羊湯正熱,燒酒正香。
殷川的平靜,如城下長河的冰面,不以為意地靜待著初春暖風。
大地之上,積雪綿厚盈尺,為官道清掃積雪的民夫晝夜不停。
埋頭掃雪的民夫,低頭避讓一匹奮蹄如飛的快馬,一閃腳險些跌到雪堆里去。
馬蹄揚起一大蓬雪沫,遮擋了民夫們的目光。
無人知曉,這一騎絕塵,是要去往何處。
離此遙遙,更北更冷的帝京,早已雪滿天闕。
入夜的宮城里金碧流曳,華燈耀雪連城。
星斗漫天,萬里江山俱成了茫茫一色。
雪夜里的北國大地上,從帝京皇城,而至邊疆孤城,從王侯公卿,而至尋常百姓,皆沉睡在更漏聲聲里。
唯有從殷川入京的官道上,馳騁著快馬加鞭的信使。
馬蹄踏破一地碎冰,馬鼻噴出的熱氣散成團團白霧。
平州隘口,信使策馬離開入京的官道,改道馳向了偏處一隅的平州。
平州,白鹿郡。
此間距帝京并不遠,是皇室冬歲避寒的行苑所在。
于群山之間,獨得一脈溫泉涌入深谷,地脈殊異,縱然寒冬時節,四面覆雪皚皚,銀樹瓊枝,谷底卻是碧樹清流,掩映琉璃碧瓦,四時風物如春。
先皇在位時,將平州賜給胞弟誠王做了封邑。
數十年里冷落幽閉,直至當今皇上即位,誠王首居擁立之功,兼皇叔之尊,卻上表辭去一切封賞,告老離京,避居封邑,不問政事。
誠王賢德之名遍及朝野。
愈是如此,皇上愈是待這唯一在世的尊長,禮敬謙恭,凡有重大政事皆會問詢于誠王,祭祀典儀也以誠王為尊,處處執子侄禮,至誠相待。
皇上的孝賢,天下稱頌。
閑居平州的誠王,在白鹿郡深谷之中,筑了一處鶴廬,取閑云野鶴,超然世外之意,深居山中潛心修道,鮮少入京,久已不在朝中露面。
登基之初,皇上時常駕臨,或把酒邀茗,或對弈論道,自然也問政于誠王。
首輔宰相于廷甫以七旬之齡,也時常伴駕同往。
軍政大事,群臣上殿參奏,卻往往決策于鶴廬的翠谷流泉之間。
國無二主,朝中卻漸漸有“二京”之說。
帝京之外,這小小一方平州城,便是不動聲色左右著朝堂暗流的“副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