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柏拉圖與理念論(4)
- 柏拉圖的智慧
- 劉燁 曾紀軍
- 5202字
- 2014-05-09 16:43:42
人的本質即對存在的呼應,“人本來就是這種呼應的關聯,并且只是這種呼應的關聯”,“在人那里有一種對存在的歸屬,這種歸屬傾聽著存在,因為它被轉讓給存在了。”那么存在呢?存在之為存在并能持續著,也只能是由于呼應著它的人的呼應,因為只有為存在而敞開的人才讓存在作為在場而到來。于是,我們開始對同一性,或者說思想與存在、人與存在的同一有了更深入的領悟,它們真正成為一一對應的,成為“一”。“人和存在相互轉讓,它們相互歸屬。”
而且,對這同一的歸屬應該且必須被理解為“共屬”。“共”(Zusammen)是一種共同的秩序和多樣性中的統一性,是人與存在內在的更高的規定性,這一規定性來自思與存在在自由中的讓渡自身,超越自身,或者說敞開自身,深入自身,回到并呈現自身,在各自的自身中的呼應為“一”;“屬”(Gehoren)是使這讓渡與呼應成為可能的“成為著”,或者說使這讓渡與呼應為“一”者。“共”是從“屬”得到規定的,但它們本是“一”,本是“共屬著”,要緊的是,這種共屬性不可視為對思存同一性最終的、惟一的解釋,任何這樣的解釋都是一種凝滯和滑離,因為標識世界上最活現、最本真的“思”與“在”之最高,亦即最質樸天性的同一性之“共屬”,正是一種時刻不停、生生不息的“相屬活動”,這同一的、惟一的“活動”之中才同時存在著“思”、“在”、“同一”。
這共屬的“活動”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呢?從我們而來,從思而來,從自由而來。
因為,在這共屬的活動中,我們要思到、沉浸到和投宿到,“那就需要我們自行脫離表象性思維的態度。這種自行脫離是一種跳越(Sprung)意義上的跳躍(Satz)。它跳離,也就是說從把人作為理性動物的流行觀念中跳出來;理性動物在現代變成了對其客體而言的主體。這一跳離同時也從存在那里跳出了”,即跳出視存在為存在者基礎的謬誤。“如果跳離是從基礎(Grund)中跳出來,那么它跳到什么地方去呢?
離開了基礎就是深淵(Abgrund)!”
對于思者來說,跳越不但需要思的覺悟,還需要思的勇氣,它首先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決斷”。我們知道,這正是自由的勇氣。能這樣去思,敢這樣舍棄安逸而投身于無底深淵的只有自由。
我們經“自由”的指引,重新回到《同一律》中的那個問題:“如果跳離是從基礎中跳出來,那么它跳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們知道,這跳不是外在的行為,而是內在的舉動,因為跳到了“思”之中,并在自由的光景中使思與存在相依為命,傾心相屬,從而跳到了世間僅有的一處實在基礎上。“跳往何處?跳到我們已經被允許進入的地方,即對存在的歸屬之中。但是存在本身也歸屬于我們,因為只有在我們這里存在才能作為存在而成其本質,也即在場。”
縱身跳入“思”,也就是跳進了Ereignis,跳進了“自在悠動的領域”,跳進了“不是現成的,而只能在一種相互牽引、來回交蕩的緣構態中被發生出來”的“緣發生”中。
至此,“自由”概念在“思想與存在”同一關系中的本質地位為我們所確立,也就是發現了在這種同一性中的中介地位。而且,根據海德格爾的理解,這種自由的中介不是一種確定的現成的東西,而是一種不斷生成的活動和行為,其意義僅僅存在于為未來所擁有的對曾在(Gewesen)的持續的保持,保持為一種生生不息的選擇和創造。自由是一種創造,或者說,是一切創造的本質,但這種本質決定了,對自由的生命和思想來說,不存在一勞永逸的解決,必須永遠處于選擇之中,處于創造之中。這樣真正意義上的人的生命和歷史,才屬于哲學、屬于思或者屬于信仰,否則,你將從這人的存在中隨即滑落,落入永恒的黑暗與虛無的自然,落入浮士德的歸宿。
一旦思與存在的關系為我們所確立,一旦我們把自由置于存在和理念之中,我們也就把存在和理念擺置進了相屬的活動、創造與生成中,這是形而上學(以及神學)中極其重大的事件。但我們卻不能說,存在和理念是生成的。
五、知識與意見
在柏拉圖的哲學世界里,“知識”和“意見”有著很大的區別。首先,知識沒有犯錯的可能性,而意見卻有;其次,意見則與存在和不存在事物的精神有關。
在柏拉圖的哲學世界里,“知識”和“意見”的區別是很大的。首先,知識沒有犯錯的可能性,而意見卻有,因為知識是與存在事物的精神有關的,沒有了事物就沒有了知識;其次,意見則與存在和不存在事物的精神有關,倘若意見與存在事物有關,它就成了知識,若是與不存在事物的精神有關,又似乎很矛盾——不存在事物是不應該有意見的。在這里面,的確有些道理,因為事物大都具有特殊性,壞的事物在某些方面是好的;丑的事物在某些方面可能是美的;正義的事情可能變成不正義,這就是矛盾的兩面性——普遍性和特殊性。柏拉圖認為,感覺世界復雜多變,容易朽壞,正因如此,它便既是存在也是非存在的。毋庸質疑,柏拉圖在此參照了赫拉克利特之言,“我同時踏入又不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又不是同一條河流。”官能世界適合作為意見的對象,即不是知識的對象,屬于知識范疇的只有那些固定常在的靜態世界。洞見絕對的、永恒不變的真理就是哲學家的要義,他們不只是像世人一樣局限在意見領域,而是有知識的。
柏拉圖的結論是,意見是可感知且多變的官能世界,而知識是屬于感覺的且永恒的世界的內涵。
這樣說似乎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我們經常被事物中蘊藏的矛盾多樣性弄得疲憊不堪,設想一下既是好的又是不好的、既美也丑的事物會有許多,因此在那個時代,智者派的普羅泰戈拉樹起了“人是萬物的尺度”的大旗,但這卻從根本上抹殺了評價標準。柏拉圖首先確立了存在與不存在、真實與非真實的絕對關系,并在上面建立了自己的客觀哲學體系,這是他的偉大貢獻。
六、理念論的責難
哲學家叔本華在一次談話中說:“柏拉圖的理念所犯的最可笑的錯誤是他聲稱所有理念是一次制造出來的,那么父親和兒子的關系如何解決呢?宇宙間必然同時存在著他們的理念原型,這樣父親和兒子就難以分先后了,兒子甚至比父親存在的時間更長。”
由此,理念論就被創造出來了,邏輯與形而上學的雙重含義包含其中。比如,我們說“一只貓”,很顯然是一個個體的動物,它與其他同類動物不同;而柏拉圖所說的“一只貓”,首先是有一只貓的理念原型存在于超感覺世界里,其次才是在感覺世界中存在著一只個體的貓,它是理念的貓的衍生物和摹本。“貓”之所以被稱為“貓”,是因為它具有貓的一切屬性,因此“貓”代表的是普遍的性質,而不是具體的貓。當我們提到一件物體,文字衍射的邏輯概念是我們首先想到的,而不是單一的個體。所以對普通人而言,說到“貓”,想到的就是貓的共性,只認識這只“貓”而不認識那只“貓”的現象是不會出現的。這種貓的共性(柏拉圖所謂“理念的貓”)是不會因為一只貓的消亡而消失的,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它都會一直存在,因為它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定位。
從形而上學的角度講,“貓”意味著被宇宙中偉大的原則“至善”驅動下創造出來的理念原型——惟一的、理想的“貓”。個體的“貓”都具有著理念的“貓”的共質,但又有其特殊性在里面,正是因為這種特殊性在起作用,才有很多個不同的貓(這一點永遠是正確的,盡管現代克隆技術已有很大發展,還是無法制造出兩個絕對一樣的生物體);理念原型是真實的,是知識,而存在于官能世界的特殊的,則是意見。
對此,柏拉圖作了深入的解釋,凡是共同享用一個名字的許多事物都共享同一個理念,接著,他以“云中床”為例,解釋說床雖有千奇百怪的樣子,但理念上的床是惟一的。在官能世界中存在的任何工匠制造的床,都不過是理念的摹本,僅僅是現象而非實在,只有理念的床是由神創造出的惟一存在的床的真理——對于理念和現象,一個相當著名的比喻便是把它們描繪成實物和鏡像的關系。柏拉圖解釋道(關于理念的床的理論是伴隨著他的《國家篇》哲學于治國理論提出來的),對于理念造成的差異,我們只能對繽紛繚亂的現象和意見感到驚訝,然而對于真正的哲學家而言,他的“洞見真理的天性”能使他直接了解事物的理念,而不是被其他的映像和摹本迷惑。“高明的心靈會為世上和一切時代的真實存在吸引,不會因為簡單的人生而駐留。”因此,柏拉圖便描繪了他心目中適合作為衛國者的理性哲學家的形象——年輕能“洞見真理”,高雅、閑適,天生具有和諧質樸的心靈且聰明,成為將來理想國的支柱。然而,也有許多極大的問題隱藏其中,即柏拉圖所謂的理念的不確定性。首先,我們來看剛才的“貓”例,假設我們承認神所創造的“貓”是惟一的存在,是一切官能世界“貓”的原型,但一旦我們知道得更多一些,就會產生疑惑,照這樣說,“波斯貓”、“泰國貓”、“俄國藍貓”是否各有一個惟一存在的理念原型呢?它們如何與“貓”這一原型區別呢?它們毫無疑問都屬于“貓”這一范疇,但如果細化一下就完全可以看作極不同的類別,相信柏拉圖本人也會承認應該把它們劃分為三種不同的理念原型。當一個小小的個體分享一個理念的時候,必然存在著一個大大的群體共享這個概念的外延,這個大大的群體必然和小小的個體有性質上的相似關系,這樣一來,理念就越變越多,直至無窮無盡,因為亞種或變種(這在科學上也被認為是普遍存在的)存在于任一種類之中,那么“理念的書冊”厚得就像詞典一樣了。另外,以進化學的角度來看,我們了解到任何生物都不可能永遠不變,按照柏拉圖的理念說便又遇到了問題,如果理念是一成不變的,是被神一次性創造出來的,那必定有一些過去不叫“貓”,而現在被叫做“貓”的東西存在于永恒的宇宙間,它們既然是永恒的,為什么現在看不見了呢?如果感覺是存在和不存在的,那這問題也可以簡單地敷衍過去,然而,柏拉圖的理念詞典將有更多的“無關”內容被加入。
哲學家叔本華在一次談話中說:“柏拉圖的理念所犯的最可笑錯誤是,他聲稱所有理念是一次制造出來的,那么父親和兒子的關系如何解決呢?宇宙間必然同時存在著他們的理念原型,這樣父親和兒子就難以分清先后了,兒子甚至可能比父親存在的時間更長。”
相比較而言,對于神創造了一個床之類的話理解起來就更容易些了(歷史知識讓我們明白,床也是經歷了漫長而煩瑣的過程才演變至今的,這同樣存在上述“貓”的進化問題),但創造了三角形和圓形的原型就變得匪夷所思了,因為他至少創造了三條互交的直線和無數個同樣的點——柏拉圖的理念是惟一的,就無法解釋為何在一條直線之外又創造三條直線,一個點之外又創造無數個點(創造一張床,他至少創造了無數根木頭和鐵欄)——如果三角形和床必須被看作一個整體,那必然在許多地方存在著很多相似的理念,作為材料(這是和創造惟一理念不符的),如果是可分割的,那一定不存在小,只有“絕對小”,這是荒謬的——幸虧這個問題是柏拉圖考慮過的,他認為幾何學是在純理智的范疇之外的,認為它只能研究對象,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帶過了。
無論在《國家篇》還是其他的名篇文字中,我們都能明顯的看到柏拉圖一直努力給他的理念論系統化。但任何人一接觸到他的理念學說,都會被它其中關于表象、概念、存在、感性的內容弄得暈頭轉向,甚至最后指向虛無主義(雖然柏拉圖本人是堅決反對虛無主義的,但他的作品卻晦澀得令人懷疑)。他的辯證法是令人沮喪的,因為其中包含著大量的不可知因素和難以表明的稱謂,“好似一本哲羅尼教派的經文”(馬丁路德語)。理念的內容幾乎出現在柏拉圖的每一篇對話中,他似乎把這個概念運動化了,即力圖在各個篇章中勾畫出“理念”在各個認識層次和不同存在范疇中的形態,但這只能使這一概念更加含混,甚至出現了許多前后相異的邏輯錯誤。
在柏拉圖的“理念論”中,如何把“理念”從表象中揭示出來是最困難的,即我們前面說過的“貓”的問題。毋庸置疑,表象的存在使人類能更加清晰明顯的認識,但對于這種認識方法柏拉圖是持蔑視態度的,他認為對官能世界的觀察的作用只能是接受意見,最多只能達到認識層次。
七、知識的純化
柏拉圖的“理念論”更加純化了真正的知識,認為它只存在于一個固定且非表象的世界,它的面貌在我們這個與之并存的世界里是根本想象不到的,只有通過哲學世界才能獲得知識,獲得到達那里的資格,這是惟一的方法。
由此,再次提出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假設我們以肯定柏拉圖為前提,認定存在理念世界,并認為真正的知識是屬于理念的范疇,我們就會發現,一切對現世的認知熱情都為我們所杜絕,因為根據理論,理念僅在理念世界運動,只有肉體與靈魂分離才能得到知識,柏拉圖對知識和認識的分解使人們更困難的認識世界——知識只在一個不可得到的世界運轉,只有死亡才是惟一可以去那里的方法。但就另一方面而言,柏拉圖的“理念論”將更大的虔誠感給予了其追求者,因為將更加純化真正的知識,它只存在于一個固定且非表象的世界,它的面貌在我們這個與之并存的世界里是根本想象不到的,只有通過哲學才能獲得智慧,獲得到達那里的資格,這是惟一的方法。柏拉圖的“理念論”的知識意義比基督教的“救世論”、道教的“出世論”、佛教的“渡世論”,更加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