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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對話倫理學之批判(2)

按照哈貝馬斯的理解,共識論或對話理論的基本觀點是,有效性要求之所以稱得上是“真的”或“有效的”,就在于在理想的言談情境條件下可以通過討論對其達成一個共識。哈貝馬斯指出,每個嚴肅的論證都預設了他所說的理想言談情境,理想言談情境的結構特征在于,均等地分配以不同方式展開言談活動的機會以及自由地轉換討論的層面。[45]這一基本觀點首先用理想言談情境的形式化結構特征定義共識的“合理性”,其次把“真理”定義為合理的共識的內容。相反,我想指出:(1)共識的合理性不能形式化地界定;(2)共識的合理性和共識的真理性不是一回事;(3)合理的共識不能作為真理的標準;最后(4)一個不把共識當作標準來理解的共識理論即使在內容上不是空洞的,也不適合用來支持對話倫理學的普遍化原則。

(1)我認為,我們判斷一個共識是否合理依賴于我們判斷(自己的或共同的)理由是否充分。這一依賴關系是邏輯上(或概念上)的:有理由的共識概念以有理由的信念概念為前提。我們當然承認,如果我們有理由認為有些參與者只是表面上或者出于恐懼或者因為心理障礙而同意,那么這個共識就是不合理的。就此而言,哈貝馬斯的標準只有在較弱的意義上是正當的:只有基于好的理由而不是基于恐懼得到的共識才是合理的共識。個人的信念也是如此:其合理性在于其基于好的理由。

顯然,我們會認為一個共有的信念是真的,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有同樣的理由或依據。如果我們確實共同確信某事,那么就說得上一個合理的共識。這么一來,似乎合理的共識必定也是真共識。但這只是從參與者的內部視角看到的:如果我有好的理由贊同一個有效性要求,這就意味著,我認為這個有效性要求是真的。在這里,真理性并非取決于共識的合理與否,而取決于理由——我用來論證一個有效性要求并且我自己在談論共識的合理性之前必然已經確信的理由——的充分與否。而這些理由原則上可能總是事后被證明是不充分的。出現這種情況并不等于發現一個過去的并非合理的共識,即因為沒有滿足理想言談情境的對稱性和自由條件而不合理。如果這些條件是形式化的,那么我們要判斷它們是否實現,并不依賴于我們認為哪些理由是充分的。否則,共識論的標準意義就土崩瓦解了。然而,即使不考慮這些,還是有強烈的理由反對把共識的合理性與共識的真理等同而視:為什么19世紀的大物理學家們有關牛頓理論的真理的共識是不合理(根據理想言談情境的條件)的?這并不是因為我們今天在物理上走得更遠。

(2)正如不能因為共識之非真就得出共識之不合理(除非基于概念的同義反復),從共識之合理性也不能推導其真理。只有從參與者的內部視角出發,共識的合理性和真理才是一致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共識的合理性是一個附加的真理理由。這同樣是錯誤的,正如我在那些我所確信的理由之外把我的確信已經得到充分的論證這一事實當作一個附加的真理理由。無論如何,對我來說,我有理由認之為真并不是我所認之為真的內容的真理的附加的理由;同樣,對我們來說,我們有理由認之為真也不是我們所認之為真的內容的真理的附加理由。換言之:共識的事實,即使它是在理想的條件下達成的,也不是認之為真的內容的真理的理由。但這樣我們又重新回到了真理的理由或標準,這些概念在我們理解有效性要求的意義時總是已經為我們所用。只有假定理想言談情境下參與者充分的判斷能力,我們才能從共識的合理性推論共識的真理。但這么一來,首先,理想言談情境的條件就不再是形式的,其次,真理的共識論本質上就可以化約為一個命題,即如果在充分的判斷能力之下能夠就有效性要求達成一個無強制的共識,那么這些有效性要求為真。這個命題并不包含實質的內容。共識論作為一種思想內容豐富的真理論而存在,并隨著對共識的形式化界定而倒塌;正是這一形式化的合理性條件使真理共識論出問題。如果我們反過來像前面說的那樣試著對合理性概念作非形式化的理解,那么共識論就變得空洞了。

(3)哈貝馬斯現在自然不再把共識論理解為提供某種標準的學說。[46]他承認,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為了能夠進行論證,必定總是已經知道什么是好的理由。至于這些“好的”理由是否最終是充分的好的理由,這要在理想言談情境的條件下才能“顯示”出來,哈貝馬斯現在如是說。[47]基于哈貝馬斯思想的這一轉變,我想再次澄清我所理解的共識論的關鍵之處。哈貝馬斯說,只有在理想言談情境條件下達成的共識才能“顯示”我們的論證是否真的是充分的好的論證,這樣他就觸及了共識的一個特殊的確定功能:通過達成共識,我們明確了我們(“我們”中的每個人)確實都在一個公共的或共同的立場上看問題,我們明確了我們的判斷沒有被特異反應、障礙、情感、一廂情愿的想法(wishful thinking)、判斷能力的衰退所扭曲,我們也明確了我們的確信和理由在新的討論中在充分的善意和判斷能力的條件下也是經得起考驗的。在共識中,我們明確了我們并沒有離開共同(gemeinsam)的世界或共同的語言的基礎,或者,如果我們離開了這個基礎(這在科學和哲學中經常發生),我們有理由去開創一個新的、更好的共同性的可能。我們可以用不同的方式理解真理要求的有效性與世界的共同性之間的內在聯系;共識論是對之進行非相對主義的理解的一種嘗試。為了闡明這一點,我要對語言的共同性或一致性的兩種形式進行區分。第一種形式體現于一種語言總是已經預設了的共同性。這種共同性,用維特根斯坦的話來說,就是語詞在運用中的“對”與“錯”,或者我們的判斷的“對”與“錯”,最終取決于主體間的實踐。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一種語言的成年的言說者的共識就是判斷一個詞被正確或錯誤運用以及一個看法是否為真的標準。“通過語言來溝通”,正如維特根斯坦說的,“不僅意味著定義上的一致,也意味著判斷上的一致(這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48]不過這里指的不是通過論證達到的共識,而是一種語言中使得討論成為可能的共識。當然,我們可以追問語言中這種“自發的”共識,這也是經常發生的;在某種意義上,科學就可以被理解為以論證為媒介的持續的語言批判的過程。這也說明,原則上,語言中“自發的”共識可以為有關語言規則和基本概念的合適性(簡言之,我們用語言解釋世界這一做法的合適性)的通過討論達到的共識所取代。實際上,哈貝馬斯(在《真理理論》中)認為語言變遷和語言批判的這種對話性形式是可能的,并且在一定的意義上,他也認為這是必然的:只有當有“合適”的語言用以表述命題的時候,我們——因而也包括哈貝馬斯——才能在完整的意義上談論真命題;[49]而只有當語言在論證的媒介中得以發展,即只有當有關有效性要求的共識包含有關語言的合適性的合理共識的時候,才談得上某種“合適”的語言。[50]這么一來,維特根斯坦所分析的語言中的先在的共識就被改寫為通過討論修正我們的確信。只有通過這樣的設想,共識論的關鍵之處才能清楚起來:如果我們承認,一種語言的言說者的共識在第一階段上是指有關命題真假的暫時的最終標準,并且如果我們承認,原則上通過對話修正這樣的共識是可能的,那么,通過討論達成的合理的共識(不是實際的共識)就是確定我們的有效性要求的真理性的最終權威。這同時也清楚地表明,為什么只能形式化地規定這種共識的合理性??雌饋碇挥袃煞N可能性:我們要么說,任何語言、任何生活形式自身都包含了“真”與“假”的標準,也就是說,有關這個標準的真假問題不能被進一步有意義地追問。這個答案,彼得·溫奇(Peter Winch)在文化比較的層面上給出過,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在理論比較的層面上也給出過。與這種讓人不得安寧的相對主義的觀點相反,我們要么堅持真理要求是無條件的,并因此認為一個跨越各種特殊語言和各種特殊生活形式的標準是可能的。這個針對相對主義的反命題就是說,一種語言的言說者的實際的共識并不提供真假的最終標準,只有那個被解釋為合理的共識才是真假的最終標準。在此,什么是“合理的”,就不能通過某一特定的文化的有具體內容的合理性標準來闡述;而必須通過形式化的特征來界定。真理的共識論用理想言談情境的結構特征來定義共識的合理性,這與其反相對主義的努力是一致的。

(4)我前面所說的共識作為真理標準的功能也適合于哈貝馬斯最近強調的合理共識的“顯示”功能或確定功能。我們能夠通過討論達到的共識確定我們的理由確實是好的理由,這一事實并不改變一件事情,即每個共識都是有條件的。如果一個有限的合理共識所顯示的充分的、好的理由并不意味著它們永遠是充分的、好的理由,那么,共識的不容爭辯的確定功能也就不再能夠承擔真理共識論的沉重負擔。

尋求這一困難之出路的一個嘗試在于,把諸種共識所具有的標準功能或確定功能轉送到某種不定的合理共識上去。[51]仿佛一個不定的合理共識就是一個永遠不會被有理由地質疑的共識。在這種情況下,就存在這樣的問題,即認為每個有限的合理的共識總是有條件的,因此共識并不意味著“真理”。正如我上面指出的,為對付這個問題,哈貝馬斯版本的共識論在理想言談情境的結構性特征中加了所有參與者的充分的判斷能力這一條。這么一來,我們就不再能夠形式化地描述理想的言談情境的結構,而這一點是必要的,如果“理想言談條件下的共識”這一概念是對“真理”的有內容的闡述。反之,如果認為真理的共識概念是指一個不定的合理的共識,那么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了,因為不定的合理共識的理念以及合理性的假設就是假設不會再有新的論點出現(當然沒有任何論點被壓制)。

一個不定的合理共識因此不但不可能具有標準功能,而且嚴格說來也不再具有確定功能:它不是“可能的經驗的對象”,而是超出了可能的經驗的界限的理念。真理共識論的可能的意義因此也發生了變化:如果并非每個合理的共識而只有某個不定的合理的共識才能保證真理,那么,這種理論就喪失了哈貝馬斯想要給出的內容。這一點有哈貝馬斯對共識論基本思想的最新闡述為依據。[52]“真理的對話理論的核心”,哈貝馬斯現在這么說,可以通過三個基本概念來表述:

有效性條件(如果一個觀點有效,有效性條件就得到了滿足),有效性要求(言說者表達觀點時為其有效性而提的要求)以及有效性要求的兌現(在已經非常接近理想言談情境之條件的討論的框架下,討論者所追求的共識唯有在更好的論據的強制下達成,并因此是“理性激發”的共識)。[53]

共識論的關鍵因此在于它借助其他兩個基本概念來說明怎樣才算“滿足有效性條件”:

一個觀點的有效性條件得到滿足,這個觀點就是有效的。而有效性條件的滿足與否必須借助相應的有效性要求在討論中的兌現來確定。因此,必須根據相應的有效性要求的兌現程序來闡述滿足有效性條件是什么意思。真理的對話倫理學就是這么做的,因為,它用理性激發的共識在討論中達成的一般語用學條件的概念解釋何謂有效性要求的兌現。真理理論只是闡明意義,它并不提供標準;同時它也掩蓋了意義和標準之間的清晰區分。[54]

如果把有效性要求的“兌現”理解為理想言談情境條件下通過論證達成共識,那以上對共識論的反駁就是有效的。如果認為只有不定的合理共識才有保證真理的功能,那么,嚴格說來,根本就談不上有效性要求的兌現;而如此一來,哈貝馬斯所建立起來的三個基本概念之間的聯系同時也就消解了。我們不能通過把個別的(可經驗的)共識接到不定的共識之上來克服這一困難,這會產生“短路”。如果人們認為,合理的共識——作為合理的共識——根據其定義就是一個不定的可重復的共識,那么我們實際上不是把不定的共識,而是把理想言談情境下的共識當作保證真理的權威機構,那么我以上針對這個版本的共識論的反駁都成立。這就是說:不定共識的可能性不能單獨從(形式化的)理想言談情境條件下已經達成一個共識這一事實推論出來,這正是我的反駁的關鍵之處。實際上,假設不定共識的可能性就不僅是(或不同于)假設一個特殊的共識的合理性(符合理想言談情境的形式化界定的合理性)。之所以“不僅”如此,是因為論證達成的共識概念不能等同于那個永遠不可能被任何充分的論證駁倒的共識概念。否則,人們必須在有限的共識的合理性條件之中加入一條,即所有可能的論點都已經被考慮到。而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們把不定共識的可能性當作判斷有限的共識的合理性條件滿足與否的標準。但這么一來,我們就不再能夠形式化地界定有限的共識的合理性條件,也就是說,我們不再能夠通過討論的程序和理想言談情境的結構特征來界定有限的共識的合理性條件。

現在可以看到,人們可以對真理共識論進行一個較強版本和較弱版本的區分。較弱的版本就是把不定的合理共識看作保證真理的權威機構。共識論的這兩種版本不可能統一起來,因為理想的討論條件的形式化特征不能保證在這種條件下達成的共識經得起不定的討論的檢驗。但我們是否可能通過較弱版的共識論——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按照這種版本共識不再被理解為標準——為對話倫理學重新表述普遍化原則時所依賴的鮮明的背景假設辯護呢?這個問題正是我在下一節要探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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