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西線無戰(zhàn)事(同名電影原著)
- (德)埃里?!が旣悂啞だ遵R克
- 5361字
- 2021-01-18 10:45:29
一想到家中書桌抽屜里那部剛開頭的劇本《掃羅》和一疊詩稿,我就感覺奇怪。過去的許多夜晚我都在寫作中度過。我們中幾乎每個人都干過類似的事。但現(xiàn)在,它虛幻得遙不可及。
自從上了戰(zhàn)場,我們輕易就和過去的生活做了了斷。我們時常試圖回顧,或?qū)@種了斷做出解釋,但從未真正成功。對克羅普、米勒、萊爾和我這些二十來歲,被康托列克稱作“鋼鐵青年”的人來說,一切都極為模糊。年歲大的人和他們的往昔關(guān)聯(lián)密切。他們有家,有妻子和孩子,有職業(yè)和需求。這一切強大到無法被戰(zhàn)爭摧毀。而我們,只有父母,或許還有個姑娘。這并不算多——在我們這個年紀(jì),父母的影響微弱,姑娘又虛無縹緲。除此之外,我們再沒什么別的了。也許有些熱情、愛好,還有學(xué)校。就算這些,現(xiàn)在也蕩然無存了。
康托列克或許會說,我們正站在生活的門檻上。說得沒錯,我們還沒扎根。戰(zhàn)爭的巨浪席卷了我們。對年長者來說,戰(zhàn)爭不過是生活中的一次暫停。戰(zhàn)后的日子仍舊可期。而我們,卻被戰(zhàn)爭緊緊捉牢,結(jié)局不得而知。我們唯獨知道,眼下我們以一種特殊而令人痛心的方式變得粗魯野蠻,雖說我們并不時時為這事兒感到難過。
***
盡管米勒惦記著克默里西的靴子,但他的憐憫之心,卻并不比那些在痛苦中根本不敢有如此念想的人少。他只是懂得區(qū)分。假如克默里西還用得著那雙靴子,米勒一定寧愿赤腳跑過鐵絲網(wǎng),也不會花心思想著弄到它。但現(xiàn)在,就克默里西的情況而言,那雙靴子已對他毫無用處,而米勒剛好需要它??四镂骺焖懒?,誰得到它都一樣。既然如此,米勒為什么不能得到?比起衛(wèi)生員,他更有權(quán)利擁有它!可要是等克默里西真死了就晚了。所以現(xiàn)在,米勒才格外留意那雙靴子。
我們早就不考慮那么多了。考慮太多太不實際。對我們而言,唯有實際的,才是正確的、重要的,而好靴子太少了。
***
過去并非如此。剛到區(qū)指揮部時,我們還是一個班級出來的二十個小伙子。進兵營前,很多人還生平第一次,興高采烈地一起去刮了胡子。對未來,我們沒有明確的計劃。能考慮到事業(yè)、職業(yè),乃至生活方式的人寥寥無幾——我們滿腦子混沌念頭。在我們眼中,生活、戰(zhàn)爭都充滿理想色彩,甚至這一切都被我們浪漫化了。
我們接受了十周的軍事訓(xùn)練。這段時間對我們的徹底改造,勝過了學(xué)校里的十年。我們學(xué)到,一顆擦亮的紐扣,比四卷本的叔本華更為重要。我們先是驚訝,接著痛苦,最終,我們冷漠地認(rèn)識到,起決定性作用的不是精神,而是鞋刷,不是思想,而是制度,不是自由,而是訓(xùn)練。我們帶著熱情和良愿成為士兵,但他們卻想盡一切辦法,來遏制我們的精神、思想和自由。三周后,我們不再費解:比起父母、老師,比起從柏拉圖到歌德的全部文化,一位穿著鑲邊制服的郵差更具威力。我們年輕而覺醒的雙眼看到,老師們對祖國的傳統(tǒng)觀念,此刻在這里,化為對個性的扼殺,即便對最卑微的奴仆也不會如此苛刻。敬禮,立正,分列行進,舉槍致敬,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鞋跟相撞,謾罵以及千百種刁難:我們想象的任務(wù)并非如此。現(xiàn)在我們卻發(fā)現(xiàn),我們像馬戲團里的馬一樣,接受著英勇精神的訓(xùn)練。但我們很快就習(xí)慣了。我們甚至領(lǐng)悟到這些事情中哪些是必要的,哪些是多余的。在這方面,士兵們總有出色的嗅覺。
***
我們班上或三人或四人,被安排在不同的排里,跟弗里西亞島的漁民、農(nóng)民、工人和手藝人分在一起,并很快與他們打成一片??肆_普、米勒、克默里西和我被分在九排。排長是西摩爾史托斯下士。
此人堪稱練兵場上最殘酷的虐待狂,而他為此驕傲。他是個矮小敦實的家伙,蓄著紅色上翹的胡子,已經(jīng)當(dāng)了十二年兵,過去是個郵差。他總是針對克羅普、加登、維斯胡斯和我,因為他能感覺到我們無聲的反抗。
有天早上,我為他整理了十四次床鋪。他不停地挑毛病,并把疊好的被子掀翻。我花了二十小時——當(dāng)然也歇了幾次——把他那雙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靴子揉得像黃油一樣軟,讓他無話可說。他還命令我用牙刷刷洗下士的營房。克羅普和我還奉他的命,拿著掃把和簸箕清掃庭院的積雪。要不是少尉偶然路過,打發(fā)我們回去并痛罵了一頓西摩爾史托斯,我們非干到凍死不可??上н@件事只讓他對我們更為惱火。一連四周的周日,我都要站崗,還要整理內(nèi)務(wù)。我背著全副裝備和步槍,在潮濕松軟的翻耕過的田地里練習(xí)“起立,前進,前進”和“臥倒”,直到成了一攤爛泥,累垮為止。——四小時后,我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手上還帶著血,向西摩爾史托斯報告。我曾和克羅普、維斯胡斯、加登一道,在冰天雪地里練立正,赤裸的手沒戴手套,緊握著冰冷的步槍管。西摩爾史托斯暗中窺視,只要我們稍一動彈,他就呵斥我們。半夜兩點,我曾穿著襯衫從連隊樓上跑到院子里,跑了八個來回,就因為我放在大家堆東西的板凳上的內(nèi)褲凸出了幾厘米。西摩爾史托斯下士執(zhí)勤時,還繞著我亂跑,踩我的腳。拼刺刀時,他總是和我對決。我拿著笨重的鐵器,而他拿著輕便的木質(zhì)步槍,為此他輕輕松松就打得我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有一次我怒火中燒,毫不顧忌地朝他沖去,一下子撞到他肚子上,把他撞了個人仰馬翻。他去跟連長抱怨時,連長笑出了聲,并告訴他應(yīng)該自己當(dāng)心點兒。他了解西摩爾史托斯,似乎很樂意看到他出洋相?!页闪朔竦母呤?,下蹲方面也漸漸無人能敵。——過去,哪怕聽到他的聲音,我們都會嚇得發(fā)抖,但這匹脫韁的驛馬征服不了我們。
一個周日,克羅普和我正抬著糞桶穿過臨時營房的院子。正打算出門、收拾得干凈光鮮的西摩爾史托斯突然停在我們面前,問我們是否喜歡這份工作。我們不管不顧地假裝絆了個跟頭,桶里的糞灑了他一褲子。他氣瘋了,但我們也忍無可忍。
“我關(guān)你們禁閉!”他吼道。
克羅普受夠了?!暗P(guān)禁閉前得來次調(diào)查,那樣,我們就全抖出來?!彼f。
“你竟敢這樣跟下士說話!”西摩爾史托斯咆哮道,“你瘋了嗎?等著吧,會有人來審問你!你想怎樣?”
“揭發(fā)你下士的老底!”克羅普說著,手指指向褲縫。
西摩爾史托斯意識到要發(fā)生什么,沒吭聲,走開了。消失前,他又嘶吼道:“等著我收拾你們?!钡淹θ珶o。之后,他又試圖讓我們在翻耕過的田里“臥倒”和“起立,前進,前進”。我們雖然執(zhí)行每道命令,因為命令就是命令,必須執(zhí)行,但我們速度極慢,乃至西摩爾史托斯都?xì)獐偭恕?
我們舒舒服服地往前爬,用胳膊撐著前進。其間他憤怒地又下了一道命令。但還沒等我們出汗,他就喊破了喉嚨。往后的日子,他不再找我們麻煩,盡管他還是叫我們豬玀,但口氣中卻多了幾分懼意。
也有許多理智正派的下士,甚至這樣的人占多數(shù)。但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想盡量長久地保住家鄉(xiāng)的這份好差事,因此他們只能嚴(yán)厲地對待新兵。
只要可能,練兵場上的每種訓(xùn)練我們都得操練一遍。我們時常氣得大吼。一些人累病了。沃爾夫甚至死于肺炎。但倘若就此認(rèn)輸,不免顯得可笑。我們變得冷酷、愛猜忌、無情、滿懷仇恨、殘忍粗魯——但這樣很好,因為我們正缺乏這些特質(zhì)。假如不經(jīng)過這場訓(xùn)練,就直接把我們送進戰(zhàn)壕,那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會瘋掉。這正好讓我們能對預(yù)料之中的事做好準(zhǔn)備。
我們沒有垮掉,而是適應(yīng)下來。二十歲的年紀(jì),或許有時給我們帶來困難,但現(xiàn)在卻幫上了忙。重要的是,我們心中滋生出一種牢固而實用的團結(jié)精神。而這種精神,又在戰(zhàn)場上升華為戰(zhàn)爭中最好的戰(zhàn)友情誼!
***
我坐在克默里西的床邊。他越來越虛弱。周圍很吵,來了輛傷員運輸車。一些可以轉(zhuǎn)移的傷員被挑出來。醫(yī)生從克默里西身邊經(jīng)過,一眼也沒看他。
“再等等,弗蘭茨。”我說。
他用胳膊肘撐著枕頭:“他們切了我的腿?!?
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點點頭:“應(yīng)該感到高興,只是一條腿?!?
他沒吱聲。
我繼續(xù)說:“有的人兩條腿都沒保住,弗蘭茨。韋格勒的右胳膊沒了,更糟。你可以回家了?!?
他看著我:“是嗎?”
“當(dāng)然了?!?
他又說:“真的嗎?”
“真的,弗蘭茨。你現(xiàn)在必須術(shù)后休養(yǎng)?!?
他示意我靠近。我靠近他。他低語道:“我不信。”
“別胡說,弗蘭茨,幾天后你就知道了。這不是什么大事:截了一條腿。比這更重的都在這兒養(yǎng)好了?!?
他舉起一只手:“你看我的手指。”
“這是因為手術(shù)。只要你按時吃飯就會好?;锸尺€行嗎?”
他指了指盤子,還剩下一半的飯菜。我急了:“弗蘭茨,你必須得吃。吃最重要。這兒的伙食還不錯?!?
他沒搭腔。接著,他慢慢地說:“以前,我想當(dāng)個林務(wù)官?!?
“你還有機會啊!”我安慰道,“現(xiàn)在的假肢很好。裝上假肢,你根本感覺不到缺了什么,直接固定在肌肉上。裝上假手的人,手指還能活動,能干活兒。更何況,這方面總有新發(fā)明。”
他安靜地躺了很久。之后說:“你把我那雙靴子帶給米勒吧?!?
我點點頭,考慮著還能說些什么鼓勵他的話。他嘴唇慘白。嘴腫了,露出的牙齒就像用粉筆畫的。他的肌肉在萎縮,額頭更加突出,顴骨高聳著。骨頭硬往外擠著,而眼睛已經(jīng)塌陷了。再過幾小時,一切都會結(jié)束。
這種情形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但畢竟我和他從小一塊兒長大,總感覺有些異樣。我抄過他的作業(yè)。在學(xué)校里,他總是穿著一件系腰帶的褐色外套,袖子磨得锃亮。他還是我們中唯一能在單杠上做大回旋的人。每當(dāng)這時,他的頭發(fā)就像絲一樣拂過面頰。康托列克很為他驕傲。但他受不了煙味兒,皮膚又白得像個姑娘。
我看了眼自己的靴子,它們又大又笨,里面還塞著褲腿。如果站起來,寬大的褲管讓人看上去既魁梧又強壯,但當(dāng)我們脫了衣服走進浴室,突然又只剩細(xì)長的腿和瘦弱的肩了。我們不再是士兵,而是成了男孩兒。誰也不會相信,我們能扛起軍囊。脫光的時候真是個特別的瞬間!那時,我們成了普通人,而我們自己也幾乎信了。
弗蘭茨·克默里西洗澡時看著又小又弱,像個孩子?,F(xiàn)在,他躺在這兒,為的是什么?真該把全世界的人都帶到這張床前,告訴他們:這里躺的是弗蘭茨·克默里西。十九歲半。他不想死。別讓他死!
我思緒紛亂??諝庵械氖克岷蛪木椅度麧M了我的肺,變成黏液,令人窒息。
天黑了??四镂鞯哪樕絹碓讲?。他從枕頭上抬起頭,臉白得瘆人,嘴唇微微嚅動。我湊近他。他呻吟道:“你們要是能找到我的表,就把它寄回我家。”
我沒有應(yīng)答。這已毫無意義。我無法安慰他。我被一種無力感折磨著。他太陽穴凹陷的額頭,他僅剩下牙齒的嘴,他瘦削的鼻子!還有他家里肥胖哭泣的母親,我還要給她寫信。要是我已經(jīng)寄走了那封信該多好!
野戰(zhàn)醫(yī)院的護理員們拿著瓶子拎著桶跑來跑去。一個路過的護理員瞟了一眼,又走開了。看得出,他正等著這張床。
我彎腰湊近弗蘭茨,跟他說話,就像這樣能救他的命:“可能你得去克羅斯特堡那邊的療養(yǎng)院,弗蘭茨,那邊有很多別墅。透過窗子,你能看見大片的田野,還能看見天邊的兩棵樹。現(xiàn)在是最好的季節(jié)。莊稼熟了。傍晚的日頭照在稻田上,閃著珠光。還有白楊樹林蔭道邊的克羅斯特河,以前我們常在那兒捉河里的刺魚。你可以再弄個魚缸養(yǎng)魚,可以出去散步,不用問任何人,要是你樂意,還可以彈彈鋼琴。”
我湊近他陰影中的臉,他還在微弱地呼吸。他的臉濕了。他哭了。正是我這番蠢話惹的禍!
“可是弗蘭茨,”——我摟著他的肩膀,把我的臉貼在他的臉上,“你現(xiàn)在想睡會兒嗎?”
他沒有回答。腮邊滾落著淚。我想幫他擦拭,但我的手帕太臟了。
一小時過去了。我緊張地坐著,觀察著他的每個表情,看他是否還想說什么。假如他開口,或者想大叫!但他只是哭著,頭歪向一側(cè)。他沒有提起他的母親和姐妹。他什么都沒說。都遠(yuǎn)去了。現(xiàn)在,他只是獨自和他僅僅十九年的生命待在一起,哭著。生命即將結(jié)束。
這是我所經(jīng)歷的最令人不安和痛苦的告別。盡管蒂得耶臨死時也同樣糟糕。他喊著他母親。一個壯實的家伙,一雙瘋狂而驚恐的眼睛,手中握著刺刀,不讓醫(yī)生靠近,直至轟然癱死在床上。
克默里西突然呻吟起來,喉嚨發(fā)出呼嚕聲。
我一躍而起,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聲喊:“醫(yī)生呢?醫(yī)生在哪里?”
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我一把抓住他:“您快來看看吧,弗蘭茨·克默里西快死了?!?
他掙脫了我,問身旁的護理員:“怎么回事?”
護理員說:“二十六床的。截了一條大腿。”
他氣得叫嚷起來:“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誰!今天我截了五條腿。”他推開我,跟護理員說:“你去查看一下。”說著就朝手術(shù)室跑去。
我跟著護理員走,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看了看我說:“一臺手術(shù)接著一臺手術(shù)。從早上五點開始——天哪!我跟你說,今天已經(jīng)掛了十六個——你那位是第十七。今天怎么也得死二十個——”
我癱軟下來,忽然感到筋疲力盡。我不想再罵人了,沒有意義。我只想一頭栽倒,永遠(yuǎn)也不起來。
我們站在克默里西的床邊。他死了。臉上還掛著淚。眼睛半睜著,蠟黃的眼珠就像只舊銅紐扣。
護理員捅了捅我的肋骨。
“你要拿走他的東西嗎?”
我點點頭。
他立即說:“我們得趕快把他弄走。我們需要這張床。外面走廊里還躺著人?!?
我收拾了東西。取下克默里西身上的身份牌。衛(wèi)生員問起了他的軍人證。它不見了。我說,肯定在文書室里,說完就走了出去。他們將弗蘭茨拖曳到一塊帆布上。
走出門后,我感到自己在黑夜和晚風(fēng)中獲得了解脫。我深吸了口氣。風(fēng)吹過我的臉,從未有過的溫暖和煦的風(fēng)。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姑娘,一片鮮花盛開的草地,一朵云彩。我穿著皮靴的雙腳向前走著,越走越快,最后竟跑了起來。幾個士兵從我身旁經(jīng)過。他們的交談叫我激動,盡管我沒聽清他們在說些什么。大地之力經(jīng)由我的腳底涌向全身。夜晚的閃電噼啪作響,前線的悶炮如同鼓樂音樂會。我四肢矯健地向前跑著,感受到關(guān)節(jié)的強韌。我喘著氣,大口喘著氣。夜晚活著,我也活著。我餓了,比餓肚子更強烈地感到饑餓。
米勒在營房門口等我。我把靴子交給他。我們走進去。他試了試靴子,很合適。
他翻騰著他的存貨,拿給我一段臘腸,又配了杯加朗姆酒的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