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西線無戰事(同名電影原著)
- (德)埃里希·瑪麗亞·雷馬克
- 5475字
- 2021-01-18 10:45:29
增援部隊到了,填補了空缺。兵營里的草褥很快被占用。他們中一部分是老兵,也有二十五個從野戰訓練營來的年輕人,大約比我們小一歲。克羅普推了推我說:“你看見那群孩子了嗎?”
我點點頭。我們挺直腰板站在院子里刮胡子,手插在褲兜里打量新兵,活像個年逾古稀的老戰士。
卡欽斯基加入了我們。我們閑逛著經過馬廄,走向那群正在領防毒面具和咖啡的增兵。卡特[1]問一個年齡最小的:“你們應該很久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了吧?”
他扮了個鬼臉:“早上甘藍面包。中午甘藍燉菜。晚上甘藍燉肉加甘藍沙拉。”
卡欽斯基吹了聲漂亮的口哨:“甘藍面包?你們還真幸運!他們也用鋸末做面包。你覺得白豆子味道如何?要不要來一勺?”
小伙子紅了臉:“你可別捉弄我。”
卡欽斯基只說了句:“拿著你的飯盒。”
我們好奇地跟著他。他帶我們走到他的草褥邊,那兒有個桶。桶里確實裝著半桶白豆燉牛肉。卡欽斯基像個將軍一樣站在桶前:“眼要疾,手要快!這是普魯士人的口號。”
我們很驚訝。我問:“好家伙!卡特,你到底是怎么弄來的?”
“我拿的時候番茄腦袋樂壞了。我給了他三塊絲綢降落傘布。怎么樣?白豆涼了的味道還不錯。”
他像個施主般給年輕人盛了一份兒,說道:“下次你帶著飯盒過來時,左手還會拿著雪茄或嚼煙。明白嗎?”
說著他轉向我們:“當然,你們也有份兒。”
***
卡欽斯基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有第六感。這種人雖說到處都有,但開始時總是沒人能察覺。盡管每個連里都有那么一兩個,但卡欽斯基是我見過的最精明的。他的職業,我想,是鞋匠。這不重要。手藝活兒他樣樣在行。和他做朋友真不賴。我們,克羅普和我,算是他的朋友。海爾·維斯胡斯算他半個朋友。他更像卡特的執行官。一旦出了什么需要動拳頭的事,他就會在卡特的指揮下行動。這方面他很厲害。
比如有天晚上,我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個荒無人煙的小鎮。一眼望去就知道,除了墻,這里的一切都被洗劫一空。我們宿營在一家又小又黑的工廠,為了駐兵剛剛布置完畢,里面安放的床不過是床架,幾根木條,繃著一張鐵絲網。
鐵絲網很硬。我們沒什么東西可以鋪床,僅有的一條毯子還要蓋在身上。帳篷布實在太薄。
卡特環視了一下,對海爾·維斯胡斯說:“跟我來。”說著,他們就出發,走入陌生的村落。半小時后,他們抱著一大垛稻草回來了。卡特發現了一個馬廄,找到了稻草。要不是我們餓得難挨,倒是可以暖和地睡上一覺。
克羅普問一個在這附近住了很久的炮兵:“這附近有食堂嗎?”
對方笑了:“哪有什么食堂!這兒什么都沒有,連面包皮都找不到。”
“難道這兒一個居民也沒有?”
他吐了口唾沫:“有。還有幾個。他們也是每天眼巴巴地圍著鍋臺轉,想找點吃的。”
這可真糟。我們必須勒緊褲帶,等明天的補給送到。
可我看見卡特戴上了帽子。我問:“卡特,你去哪里?”
“我出去轉轉。”說著,他走出門去。
炮兵譏諷地笑了:“去轉轉吧!可別扭了腰!”
我們失望地躺下,斟酌著是否要啃點兒應急食品,但這對我們來說十分冒險,于是我們閉上眼睛,試著睡覺。
克羅普掰斷了一根煙,遞給我一半。加登講起了他的家鄉菜,大菜豆燉肥肉。他罵罵咧咧,抱怨著不放香薄荷的烹飪方法,說不管怎樣,看在上帝的份上,都該把東西放在鍋里一起燉,而不是把土豆、菜豆和肥肉分開燉。有人開始嘟囔,要是加登再不閉嘴,就把他處理成香薄荷。說著,廠房里馬上鴉雀無聲,唯有幾根蠟燭的火光,跳躍在瓶口。炮兵時不時吐著唾沫。
半睡半醒間門開了,卡特走進來。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他胳膊下夾著兩條面包,手里拎著一沙袋血淋淋的馬肉。
煙斗從炮兵嘴里掉下來。他摸了摸面包:“真的!真是面包,還是熱的。”
卡特什么也沒說。他弄到了面包,其他無所謂。我敢肯定,哪怕把他派到沙漠,他也能在一個小時內,張羅出一頓有棗子、烤肉和紅酒的晚餐。
他簡短地對海爾說:“去砍點兒柴。”
說著,他從外套里摸出一只平底鍋,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鹽,甚至一塊豬油——一切他都想到了。海爾在地上生起了火。在空曠的廠房里,火噼啪作響。我們從床上爬起來。
卡特知道如何把馬肉煎嫩。馬肉要是直接放進平底鍋就會變老。煎之前,必須用點兒水煮一下。我們拿著刀子,蹲成一圈兒,吃得很飽。
這就是卡特。假如在某個地方,一年當中只有一小時的時間能找到吃的,那么鬼使神差,他也會戴上帽子,走出門去,就像帶著指南針般徑直走向食物。
他什么都能找到。天冷的時候,他能弄到爐子和木柴、干草和麥稈、幾張桌子、幾把椅子——但首先,他能弄到吃的。這簡直是個謎。大家甚至相信他能從空氣中變出這些東西。他最輝煌的戰績是四盒龍蝦罐頭。當然,要是配上煉好的豬油就更好了。
***
我們在營房有陽光的一側休息。空氣中彌漫著瀝青、夏天和汗腳的氣味。
卡特坐在我身邊。他喜歡聊天。今天中午,因為加登對一位少校敬禮時的怠慢,我們練了一小時的軍禮。卡特對此難以釋懷。他說:“聽著,這場戰爭我們輸定了,因為我們敬禮敬得太好。”
克羅普邁著僵直的步子走來。他光著腳,卷著褲腿,把洗好的襪子放在草地上曬干。卡特望著天,結實地放了個響屁,若有所思地說:“每顆豆子,都有個調子。”
兩人開始爭辯。同時,又為一場我們頭頂的空戰勝負賭一瓶啤酒。
卡特不肯讓步。作為前線的老兵油子,他又來了段順口溜:“公正地發餉,公平地分糧,誰還會想著打仗。”
相反,克羅普是個思想家。他建議,宣戰日應該成為民間節日。收門票,帶音樂,就像觀看斗牛。之后,兩國的部長和將軍們應該在斗獸場上穿著泳褲,手持棍棒,相互搏斗。誰活下來,誰的國家就算贏。這比讓一群不該參戰的人,在這兒毆斗更簡單、更痛快。
這個建議不錯。隨后的話題轉到兵營操練上。
我腦中這時閃過一幅畫面。一個炎熱的中午,練兵場上。空中高懸著火辣辣的太陽。營房死寂一片。一切都像睡著了,唯有敲鼓的聲音傳入耳中。鼓手們被安排在某處練習,敲的聲音笨拙、單調、麻木。好一個三和弦:酷熱的正午,寂靜的營房,練習的鼓手!
營房的窗子又空又黑。有幾個窗口掛著晾干的帆布褲子。大伙兒渴望地望過去。屋子里必定很陰涼。
是啊!那陰暗發霉的營房,鐵床架和方格床單,儲物柜和矮凳!就連這些也成了我們渴望的目標。在前線,營房的一切甚至散發出故鄉般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澤。每個房間都充滿腐爛的食物,睡覺、抽煙和衣服的氣味!
卡欽斯基充滿感情、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營房的一切。要是能回到營房,做什么我們都愿意!再多的東西我們連想都不敢想——
清晨的訓導課——“98式步槍怎么分解?”下午的體能訓練——“鋼琴手出列。向右轉。到廚房報到,削土豆皮。”
我們沉醉在回憶中。克羅普突然笑著說:“在勒內換車。”
“在勒內換車”是下士最喜歡的游戲。勒內是個中轉站。為了我們中休假的人不至于在勒內迷路,西摩爾史托斯讓我們在營房中練習換車。我們得學會在勒內穿過一條地道,找到下一趟聯運列車。床就是地道。我們立正站在左側床邊。一道命令“在勒內換車”下達后,我們閃電般爬進床底,又從床的另一側爬出。這一練就是幾小時。
就在這時,德國飛機被擊落了。像顆隕落的彗星,一溜煙俯沖下來。克羅普為此輸了啤酒,悶悶不樂地數著錢。
“西摩爾史托斯當郵差時肯定是個謙和的人。”克羅普不那么沮喪后,我說,“誰承想,當上下士后,他怎么成了虐待狂?”
這個問題激起了克羅普的興致:“不光是西摩爾史托斯,很多人都這樣。一戴上綬帶或軍刀,立即變成另一個人,就像吃了水泥。”
“是制服的原因。”我猜測道。
“差不多。”卡特說著,準備發表演說,“但根本原因不在于此。你看,你要是訓練一條狗吃土豆,之后再丟給它一塊肉,它還是會不顧訓練,逮住肉吃掉,因為這是它的天性。要是你給一個人點兒權力,他也一樣,會抓住這點兒權力。特別自然,因為人本來首先是個畜生。隨后,或許像片抹了豬油的面包,打扮得體體面面。軍隊是建立在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發號施令的基礎上。糟糕的是每個人的權力都太大。士官可以折磨士兵,中尉可以折磨士官,上尉可以折磨中尉,一直到把人折磨瘋為止。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可以這么干,也養成了這么干的習慣。舉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剛從練兵場回來,累得要命。這時來了道命令:唱歌!好吧,唱得肯定有氣無力。但大家還算高興,畢竟可以拖著步槍往前走。誰知這時又讓人向后轉,懲罰大家再操練一小時。操練結束列隊回來時,又來了一道命令:唱歌!現在大伙兒都賣力起來。這一切到底為了什么?連長要貫徹他的意志,就因為他有權力。沒人會指責他,相反,他干這些事,會被看作是個嚴格的人。這不過是件小事。他們還在很多別的地方折磨人。現在,我問你們:要是不當兵,隨便他做什么,會有哪種職業能允許他干出這種事而不被人打斷鼻子?他只能在軍隊這么干!而且這些都鑄到他腦子里了!越是平時籍籍無名的人,到了這兒,腦子里這些想法越多。”
“不是都說要守紀律嘛——”克羅普漫不經心地說。
“借口,”卡特抱怨道,“他們總有借口。紀律是要有,但紀律不是故意刁難。再說,你要讓一個鐵匠,或一個雇農、一個工人清楚,這里大多數是這種人,要讓士兵們知道,什么是紀律。他們只知道受了折磨,上了前線,而他們,清楚地知道,什么是他該做的,什么是他不該做的。我跟你們說,前線這些普通的士兵能堅持下去,只是忍受!是忍受!”
所有人都贊同,因為人人知道,只有進了戰壕,操練才會停止,而一旦回到幾公里后的后方,他又會重新開始讓我們練習那些毫無意義的敬禮和列隊前進。這是一條鐵律:當兵的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閑著。
這時,加登來了,臉色泛紅。他眉飛色舞,激動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他一字一頓地對我們說:“西摩爾史托斯已經在路上。他來前線了。”
***
加登對西摩爾史托斯懷恨在心,因為西摩爾史托斯曾在營房里以他特有的方式教訓過他。加登有遺尿癥,夜里總把尿撒在床上,但西摩爾史托斯卻武斷地宣稱他太懶。他發明了一種自以為是的手段整治加登。費了不少勁兒,西摩爾史托斯從隔壁營房找來一個也有遺尿癥的人,名叫金德瓦特,讓他跟加登睡在一起。營房里的床是常見的雙層床,上下兩層,床面是鐵絲網。西摩爾史托斯安排他們一上一下。睡在下面的人自然遭了殃。第二天晚上,兩人又要上下調換位置,下鋪的去上面,以便報復另一個。這就是西摩爾史托斯的“自我教育法”。
這種做法確實卑鄙,盡管主意尚可,卻根本沒用,因為先決條件不對:兩個人都不是因為懶才尿床的。任何一個看見他們蒼白皮膚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最后以兩人中總有一人睡在地上告終。為此,睡在地上的人經常感冒。
海爾過來,坐在我們身邊。他向我使了個眼色后,開始摩拳擦掌。我們就這樣一起度過了從軍生活中最美的一天。那天晚上是我們去前線前的最后一晚。我們被分在一個編號很大的團里,而事先,我們得去守備部隊領軍裝,不在新兵駐地,而是去另外一個兵營。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要出發。這天晚上,我們準備找西摩爾史托斯算賬。幾周前我們就發誓要這么干。克羅普甚至想得更遠:等戰爭結束后,他要去郵局工作,等西摩爾史托斯再回去當郵差時,成為他的上司。一想到日后能教訓他,他就陶醉不已。正因為想著這些,我們才從未屈服。我們始終盤算著,戰爭結束前遲早要收拾他一頓。
這會兒,我們打算痛揍他。只要認不出我們,他能拿我們怎么辦?何況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動身出發。
我們知道那間他每晚必去的酒館兒。從酒館兒回營房,他總要經過一條又黑又背的小路。于是,我們埋伏在那條路上的一塊石頭后。我帶了條床單。大家緊張地等待著,不知他是否一個人回來。終于,我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一聽就是他。每天早上房門打開,他大吼一聲“起床”之前,我們都能聽見這種聲音。
“他一個人?”克羅普低聲說。
“一個人!”——我和加登躡手躡腳地從石頭后溜出來。西摩爾史托斯的皮帶扣閃著光。他似乎喝醉了,哼著歌,一路走來,毫不設防。
我們握著床單,縱身一跳,從后面一下蒙住了他的頭,拉下床單,像個白布袋,將他整個人套在袋里。他舉不起胳膊。歌聲停止了。
這時,海爾·維斯胡斯也上場了。他一把把我們推到兩邊,好讓他先動手。他興沖沖地擺好架勢,舉起一只胳膊,活像舉起一根信號桿;一只大手如同煤鏟,沖著白布袋,“砰”的一聲,一記猛拳。這一拳仿佛能打死一頭公牛。
西摩爾史托斯一下栽倒在地,滾出五米遠,開始大聲叫罵。我們早料到他會喊,事先預備了枕頭。海爾蹲下身,將枕頭放在膝上,摸著了西摩爾史托斯的腦袋后,猛把他的頭往枕頭下壓。他的叫聲馬上被悶住了。海爾不時讓他透口氣,于是他喉嚨里又發出一陣響亮的叫喊,接著,叫聲又變得微弱。
現在,加登解開了西摩爾史托斯的吊褲帶,扒下了他的褲子。他帶了根皮鞭,用牙咬著。之后他站起身,動手揮起了鞭子。
這真是一幅絕妙的畫面:西摩爾史托斯栽倒在地。海爾俯著身,齜著牙,活像個獰笑的惡魔,將他的頭悶在膝蓋上。而每一鞭子下去,西摩爾史托斯那雙交疊的腿,都在他的條紋內褲中不由自主地顫抖。揮鞭的加登像個不知疲倦的伐木工,我們要是不拉開他,根本輪不到我們動手。
終于,海爾把西摩爾史托斯拽起來,作為結束,單獨教訓了他。他伸出右手,打了他一記耳光,就像要伸手去摘下星星。西摩爾史托斯栽倒在地。海爾又把他拽起來,擺好了姿勢,對準他的臉,用左手狠狠地又摑了一掌。西摩爾史托斯大叫一聲,四肢著地,連滾帶爬地跑了。郵差帶條紋的屁股,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我們迅速消失了。
海爾四下張望著,憤怒又滿意,帶著幾分神秘地說道:“復仇就是血腸。[2]”
西摩爾史托斯應該高興才是。因為他的話——“人們應當互相教育”,在他身上結了果。而我們,是他這一理論的好學生。
他始終無法得知,他到底應該感謝誰,但至少他賺了條床單。因為幾小時后,我們回去找的時候,床單已經不見了。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讓我們第二天早上輕松上了路。有個胡子拉碴的老家伙,還激動地稱贊我們是英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