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廢墟花開:帝師孫家鼐與京師大學堂
- 余音
- 4886字
- 2021-01-07 14:22:16
師徒狀元論英雄
四月二十二日(6月10日)晚上,張謇(1853—1926,字季直,江蘇南通人)如約走進翁府。三年前,父親病逝,張謇回鄉守制。前不久,丁憂[13]期滿,他剛剛回到京師,住在宣武門外的南通州會館。
張謇生于咸豐三年,家境貧寒,從小讀書并不出眾。每次參加縣試,都在百名之外。所以,私塾老師就當著眾人的面笑話他:“假若有1000人參加考試,錄取限額為999人,我敢打賭,那不取之人必定是張謇。”張謇羞愧得無地自容,特意在紙片上書寫了“九百九十九”五個大字,貼在自己的帳頂上,用以自勵。
光緒七年五月(1881年6月),張謇作為幕僚,隨慶軍駐防山東蓬萊,為吳長慶(1834—1884,字筱軒,安徽廬江人)起草致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書信,開始與翁同龢交往。因為是江蘇老鄉,常熟、南通隔江相望,翁同龢又特別看中孝子張謇的才學,一來二往,兩人建立了密切聯系。1882年,朝鮮發生“壬午兵變”,張謇隨慶軍赴朝,日夜謀劃,很快就使朝鮮政局穩定下來。事后,張謇總結撰寫了《朝鮮善后六策》,從加強我國國力、改進朝鮮政治、預防日本侵略等方面詳加論證,并提出了具體對策。李鴻章閱后,認為他是“不在其位卻謀其事”,而置之不理;翁同龢、潘祖蔭閱后,卻十分贊賞他位卑未敢忘憂國之志,翁同龢專門給吳長慶去信,對張謇的見識大加褒獎。在隨后的歲月里,翁同龢對張謇格外偏愛,光緒二十年(1894年),在為慶賀慈禧六十大壽舉行的恩科大比中,張謇能考中狀元,與翁同龢的鼎力提拔是分不開的。在《日記》里,翁同龢經常評價張謇為“霸才”“奇材”,兩個人雖然是師生關系,卻成為忘年之交,幾乎是無話不談。
落座以后,翁同龢“啪啪啪”拍了三下,不一會兒,婢女送來茶水,斟好后退了出去。翁同龢打開鎖頭,從書桌最底下的抽屜里取出幾張手稿,遞給張謇,頗為神秘地說:“季直啊,今天約你來,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

◎張謇
張謇接了草稿,心臟不由得怦怦亂跳。他瞪大眼睛,貼近蠟燭仔細閱讀。邊讀,還無意識地搖頭晃腦,念出聲來:“……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首倡,尤應首先舉辦……”讀完后,他用手在書桌上一拍,大叫一聲:“太好啦!國家有希望了!”
“是啊,皇上拿到事權以后,朝野氣象一新,維新變法的呼聲越來越高。近日,御史楊深秀、侍讀徐致靖各上一折,言當定國是,辨守舊開新之宗旨,不得騎墻模糊;康南海也上了一道《請告天祖誓群臣以變法定國是折》,要求學習日本的維新經驗,上告天祖,大誓群臣,定國是以安人心。皇上很是欣賞,找我密談好幾次,讓我起草這份文件。”
“真是沒有想到,變法啊,維新啊,強學啊,保國啊,吵吵嚷嚷好幾年,說干真的就要干起來了。不過,這……這些太后能同意嗎?”張謇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
“應該說問題不大。主要內容,皇上在請安的時候都請示過了。特別是對創建京師大學堂,老佛爺格外熱心,特降懿旨:‘今宜專講西學,明白宣示。’還特意點名讓幾個翰林也進大學堂深造呢。”
“是啊,《馬關條約》簽訂后,國勢日蹙,私議竊嘆,非人民有知識不足以自強。知識之本,基于教育;立國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學。但《明定國是詔》中的這句話,學生還是有些疑問,”張謇看翁同龢正在瞇眼喝茶,接著說:“‘以圣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這‘中學’與‘西學’到底誰主誰次?怎么擺布?”
“哈哈,問得好。”翁同龢放下茶碗,手捋銀須,不慌不忙地說:“這才是這道詔書的玄妙之處啊。皇上偏聽康南海的餿主意,要像洋人那樣,堅決要辦西學堂。而太后呢,再三要求,變法的基本原則是不能違背祖宗大法,不能削弱滿族人的權利,這是一條底線。你說,這大學堂夾在中西之間,該怎么辦?如何教?”
張謇撓撓頭,沒有言語。
“中學、西學都該教,到時候,那就要看是誰說了算,我們為臣的再好見機行事。”
“那……那太后不是說了,要‘今宜專講西學,明白宣示’嗎?”
“舌頭長在她的嘴里,她今天可以這么說,明天可以那么說。而我們為臣的只有一個腦袋,不能她說什么就去干什么,而要領會她的精神實質,事要辦,而且要辦得‘圓滿’,給自己留下退路才算萬全之策。”
“老師的確高明啊。”
聊了一會兒,翁同龢進了臥室,又抱出一小摞書報和抄件,放在張謇的面前,說:“這里有康南海寫的《日本變政考》,梁啟超寫的《學校總論》,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的《奏請推廣學校折》,熊亦奇寫的《京師大學堂條議》,美國傳教士李佳白寫的《創辦大學堂議》,對了,還有孫燮臣的《議復開辦京師大學堂折》,這個折子你要特別用心看看……”
“這——”
“季直啊,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了。”
張謇眼珠子瞪得像兩盞小燈泡,有些聽不懂。
“那么,我問你,這京師大學堂是維新‘天字第一號工程’,開辦起來了,首要的問題,就是誰來做管理大學堂事務大臣。你說,誰能擔當這一重任?”
“除了老師您,還能有誰?您是當朝帝師,又是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國子監祭酒,道德文章無人可比啊……”
翁同龢擺擺手,不讓他再說下去,“季直,你有所不知啊,雖然創辦京師大學堂久議不決,可是,朝內不少大臣已經在打它的主意了。別看大學堂是個清水衙門,可它是人才搖籃,人文首鎮。中國士人都追求‘三立’境界。這‘立德’‘立功’‘立言’的終南捷徑,就是辦學。孔子、孟子、朱子,哪一個不是如此?噢,光顧著說話,我還忘了,你趕緊喝一口茶。這可是家人從蘇州專門送來的明前碧螺春,銅絲條,螺旋形,渾身毛,喝一口那是花香果味,鮮爽生津。”
翁同龢不說張謇倒不覺得口渴,一提及,張謇還真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了。張謇端起茶碗,揭開蓋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翁同龢一看就笑了。他知道張謇出身貧寒,不太懂得好茶要品的道理。大口喝茶,有個說法,那叫“牛飲”,顛倒過來,就是飲牛。他本想捅破這層紙,但轉念一想,又怕弟子接受不了太尷尬。所以,翁同龢慢慢地端起茶碗;右手揭開蓋子,用其前沿輕輕地把浮在茶湯上的綠茶往后趕一趕,露出半根筷子寬的縫隙;然后鼻子很自然地湊近茶碗上的縫隙,深深地嗅了幾下,又淺淺地呡了一小口,在舌頭尖上再轉了三圈,才得意地咽進肚子里……張謇端著空茶碗,看著老師悠然品茶,不禁面紅耳熱。
“哧煞人香啊。”翁同龢很自然地冒出了一句家鄉方言,意思是“這種茶特別香”。
張謇聽得懂,連連點頭,說:“香,真是香。”
翁同龢又拍了三聲巴掌。婢女聞聲走進來,給張謇的茶碗續上水。翁同龢示意她把茶壺放下就退出去。
“這樣吧,今晚咱倆學學曹孟德和劉皇叔煮酒論英雄的樣式,來一個品茗論英雄,好不好?”
張謇點點頭,想了想,說:“禮部尚書徐桐,道光進士,同治師傅,德高望重,書院又歸禮部管轄,可能擔綱?”
“此人道貌岸然,一本正經,卻是繡花枕頭,冥頑不化。他開口道長閉口道短,人稱‘徐老道’。這徐老道原是漢人,但為了討好官家,主動要求改成滿籍,心甘情愿地自稱奴才,這在滿清入主中原二百多年的大員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啊!他還不分青紅皂白,對與洋字有關系的東西全都說‘不’,甚至把算學也視為‘洋鬼子的學問’,他卻不知,中國早就有《九章算術》《孫子算經》。此等僵化之人,皇上怎么可能讓他去興辦大學堂呢?”
“康南海怎么樣?他在廣州開辦過萬木草堂,‘廣羅英才而教育之,求廣大之思想,脫前人之窠臼,開獨得之新理,尋一貫之真諦’,歷時七載,培養出梁啟超、陳千秋、麥孟華、徐勤等變法骨干,而且,他現在又是京師名士,變法的許多主張都出自他的名下。他來當管學大臣,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康有為辦事太急,根基太淺,急功近利,整日琢磨花花點子,炒作自己,卻得罪了很多重臣,名聲太臭。他只知道大變、快變、早變,卻不知有可變者,有竭天下賢智之力而不能變者。可以說,他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敢拍胸脯,老佛爺那一關,他就過不去!”
“張之洞學富五車,是清流主將,可行?”
“其人學問了得,聰明了得。缺點只有一個,就是天橋的把式,說得多干得少。最近剛傳出消息,康有為曾代人上奏,要推薦他為軍機大臣,他卻不答應。作為兩江總督,他豈愿意丟掉肥差,回京主持清水衙門?”
“那……李合肥呢?聽說他賦閑在家,早就想執掌學衡了。”
翁同龢用手示意張謇喝茶,他自己又呡了一小口,說:“甲午一戰,李鴻章禍國殃民,十惡不赦。賣國老賊,如能執掌京師大學堂,玷污圣地,那真是天理難容!”“叭!”翁同龢將茶碗使勁地往書桌上一磕,紅潤的臉龐陡然變成了醬紫色。
“這……”張謇見老師突然動怒,便不好再說什么。他模仿著老師的樣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試探著問:“那……那個孫壽州可有希望?他為人忠厚,行事低調,雖為當朝帝師,位極吏部尚書、管理官書局事務大臣,可是,無論是對老對少,對上對下,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君子之交。您與他有手足之情,您老要是想當管學大臣,他肯定會避讓三舍的。”
“這個,這個,這個你還不太懂。”翁同龢背著手,在書房里踱起步來。張謇兩眼緊盯著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分析是否對老師的胃口。他給老師續上茶水,又坐回原處,眼見著老師的臉色又恢復了常態。
“孫燮臣滿腹經綸,博古通今,學貫中西,聲播海外,而且不尚虛名,專辦實事。這些年來,他屢次執掌學衡,欽命會試試題,大都是他代皇上擬訂的,每次都是把一冊書籍折角作為記號呈上。《四書》文、經文以監本進獻;詩題初出于《唐宋詩醇》,繼而改用乾隆朝尹文端編的《斯文精粹》,后來又改用《御選唐詩》。對于他的擬訂,光緒帝從無更改,可見是多么當意。光緒二十一年,強學會已經被老佛爺封殺,他卻以官書局的名義讓強學會死而復生,可知他胸有韜略,綿里藏針。要是他出山,沒準能成……像孫燮臣這樣的人,他出面和我爭,我并不怕他;可是,他要是謙讓,那我還真心里沒底啊。有時候,退也許就是最大的進,讓也許就是最大的爭……”
張謇呆呆地坐著,視線聚焦在老師的身上,并隨之滿屋子打轉轉。他也是飽學之士,但是老師這一番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感慨,還真讓他聽得有些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師,那……你看我能做些什么?”半晌,張謇才無話找話地冒出了一句。
“你……”翁同龢仔細打量著張謇。剛才,他正陷入沉思之中,似乎忘記了書房里還有外人存在。他定了定神,努力地朝張謇笑了笑。他快走兩步,一把拉住張謇的手,說:“季直啊,你可知道,天將降大任于你啊!”
張謇點點頭,又茫然地搖搖頭。
“季直啊,一旦老夫出任管學大臣,你可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總教習的位置非你莫屬!”
張謇終于明白了老師派人叫自己過來的真實意圖,他看了看眼前的那堆資料,用手隨意翻了翻,說:“恩師啊,謝謝您的美意。可是,你知道,我……我正在致力于實業救國。門生以為,實業、教育乃富強之本也。工茍不興,國終無不貧之理,民永無不困之憂。茍欲興工,必先興學,教育者為萬事之母。以實業輔助教育,以教育改良實業,實業所至即教育所至。目前,我在南通創辦的紗廠、開辟的農場,剛剛才理出一點頭緒,實在分身無術呀。”
“這個情況我是知道的。可是你想沒想過,辦工廠、建農莊,沒有人才行嗎?國弱民愚,列強洶洶,如不抓緊時間培養人才,一旦國破家亡,你擁有工廠、農莊又有什么用?季直啊,皇上剛剛拿到事權,百廢待舉。但夜長可能夢多。老夫殫精竭慮,寢食難安,即使不吃不喝不睡,又能為皇上出多少力、分多大憂?沒有一大批新式人才,靠那些腐儒酸士、老朽憤青,維新能維出什么好結果?變法又能變出什么新花樣?”
翁同龢話說得急了些,微微有些氣喘。他端起蓋碗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再說,辦事有先后、緩急、輕重、大小、公私之分。創辦京師大學堂指日可待,你不用干太長時間,只要陪老夫三年,至少也能干個二品三品。到時候,你辦實業,那可就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要錢,我從戶部給你籌;要地,我跟下面打聲招呼給你批;要人,更好辦了,‘天字第一號’是你參與創辦的,各種人才你都熟悉,還愁手下沒有辦實業的得力干將?”
在恩師火辣辣的目光注視下,張謇唯一能做的,只有點頭稱是。
“那……下一篇文章該怎么破題呢?”
“這些資料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受受啟發。可千萬別忘了,孫燮臣的那份你要仔細消化一下,里面有很多好主意值得借鑒,你趕緊拿出一個《京師大學堂章程》。有了《章程》,我也才好見機向皇上請命呀。”
那天夜里,師徒倆興致勃勃,徹夜長談,蠟燭換了兩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