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廢墟花開:帝師孫家鼐與京師大學堂
- 余音
- 4407字
- 2021-01-07 14:22:16
誓不做“亡國之君”
外有列強軍事威逼,內(nèi)有慈禧精神虐待,真是霜劍風刀嚴相逼啊。光緒帝的內(nèi)心充滿了郁悶、痛苦和無助。
自四歲登基,特殊的環(huán)境和教育,讓光緒帝逐漸成長為一個性格極其復雜的人。
光緒帝喜歡讀書,也很用功,早年,慈禧曾夸贊他:“實在好學,坐、立、臥皆誦《書》及《詩》。”在具有愛國思想和民族氣節(jié)的翁同龢、孫家鼐等師傅的言傳身教下,光緒帝從小就樹立了一種勤政愛民意識。15歲那年,他在《乙酉年御制文》中寫道:“為人上者,必先有愛民之心,而后有憂民之意。愛之深,故憂之切。憂之切,故一民饑,曰我饑之;一民寒,曰我寒之。凡民所能致者,故悉力以致之;即民所不能致者,即竭誠盡敬以致之。”
有一則小故事,頗能折射出光緒帝的童真。

◎幼年光緒
一天上午,在毓慶宮里,孫家鼐為他講解《鋤禾》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課后,他讓光緒帝按照這首詩的主題,再作一首七絕。
孫師傅走后,光緒帝悶悶不樂地回到了養(yǎng)心殿。
論及作詩,光緒帝造詣深厚,常常語出驚人。一年冬天,窗外大雪紛飛,師徒倆圍著小火爐讀書。為了測試他的詩才,孫家鼐指著火爐,讓他即興作一首五絕。光緒帝倒背雙手,一會兒凝視爐內(nèi)紅紅的炭火,一會兒眺望窗外的皚皚白雪,不長時間,便提筆寫下:“西北明積雪,萬戶凜寒風。唯有深宮里,金爐獸炭紅。”孫家鼐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連聲贊嘆:“意境深遠,情景交融。好詩,好詩啊!”
作詩,不僅要有文采,而且要有生活。作《圍爐》詩,光緒帝有親身體驗。可太陽底下去鋤莊稼的感覺,那是一點兒也沒有。
整整一個中午,光緒帝在大殿內(nèi)溜達來,轉(zhuǎn)悠去,不時地站在門口,眺望天空,悶悶不樂。
突然,一只鳳尾藍蝴蝶從門口飛過,光緒帝似乎來了靈感,立馬跳過門檻,向外奔去。他一口氣跑進后花園,藍蝴蝶早已不見蹤影。光緒帝卻在驕陽下拔起了花叢里的雜草。小太監(jiān)被他的怪異舉動搞糊涂了,勸他回去,他不理;幫他拔草,他不讓。不一會兒,光緒帝就累得大汗淋漓。小太監(jiān)害怕太后知道后受責罵,就故意裝著要去向太后告狀的樣子。光緒帝也覺得盡興了,便哼著京劇,邁著八字步,頗為得意地回了養(yǎng)心殿。
次日,光緒帝按時交出作業(yè):“知有鋤禾當午者,汗流沾體趁農(nóng)忙。荷鍤攜鋤當日午,小民困苦有誰嘗?”

◎光緒皇帝
孫家鼐接過這首顏體書法書寫的七絕,高興地說:“皇上,不是老臣說奉承話。平心而論,你的詩才的確不同凡響啊!”
光緒帝愛好廣泛。他系統(tǒng)地學過書法、繪畫,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非常感興趣。光緒二十年三月(1894年4月),他專門讓孫家鼐陪自己到乾清宮左側(cè)的皇家書畫庫昭仁殿,檢點天祿琳瑯藏書,閱讀古籍,欣賞宋元字畫。他對京劇很有研究,不但能有板有眼地演唱《武家坡》,而且,特別喜歡打鼓。宮廷內(nèi)演戲,如果鼓師打錯了鼓點,被他聽出來,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叫鼓師讓位,自己坐上去接著打,一直打到演出結束。他擅長攝影,為師傅、近臣都拍攝過照片,滿意的作品,就賜給他們,并在照片反面寫上“常八九”三個字,意思是人生不如意的事情常常是十有八九,對失意之事不要斤斤計較。為了學習英文,了解國外情況,他專門從總署請來英語師傅,經(jīng)過刻苦學習,達到了不用詞典就可以直接閱讀英文原著的水平。
玩具,也許是兒童接觸科技的不二法門。小時候,光緒帝獨自在養(yǎng)心殿里居住,沒有小伙伴,也沒有父愛母愛的滋潤,孤孤單單,唯一能夠驅(qū)除他內(nèi)心寂寞的,就是那堆玩具:小喇叭、小鑼鼓、空竹、陀螺、風箏……大了之后,中國玩具已經(jīng)滿足不了他的好奇心,于是,改玩外國玩具:八音盒、小汽車、會定時打點的鐘表、小輪船、小火車……
成年以后,光緒帝了解外國情況的興趣越來越濃厚,經(jīng)常要孫家鼐給他送書送報,探聽新聞。一次閑聊,他問孫家鼐:“孫師傅,最近京城里有什么新聞沒有?”孫家鼐說:“我聽‘鬼子大人’李提摩太講,國外發(fā)明了一種電報機,京師里有什么消息,馬上就會像閃電一樣傳遍全國,比烽火臺報警還要快呢。”光緒帝趕忙問道:“我們國家有嗎?請你趕緊弄一臺,讓朕見識見識。”孫家鼐四處打聽,終于聽說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從美國帶回了一臺,正在總署展示。他就前去考察,丁韙良給他做了一遍演示,果然十分奇妙。一天下午,光緒帝在毓慶宮里剛聽完翁師傅講授的《孝經(jīng)》,正在臨摹顏真卿的《多寶塔帖》。孫家鼐悄悄走了進來,將電報機情況做了稟報。光緒帝放下毛筆站起身,一把拉起他的手,說:“孫師傅,趕緊帶朕去總署瞧瞧。”翁同龢一見不好,上前攔著說:“皇上,可不好這樣去見洋鬼子。傳出去,有失大清體統(tǒng)。”光緒帝愣了一下,又說:“那……那就馬上宣詔,趕緊讓丁韙良進宮來見朕。”翁同龢搖搖頭說:“皇上,以老臣之見,皇宮是社稷重地,是不能讓洋鬼子隨便出入的。”“那……那……那可怎么辦?出不得,又進不得,你讓朕怎么辦?”光緒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蹶得高高的,仿佛能掛得住油瓶子。
“燮臣啊,不是我當著皇上的面批評你,咱中國什么樣的寶貝沒有?這電報機不就是咱們老祖先常講的順風耳嗎?有啥可稀罕的。中國雖然沒發(fā)明什么電報機,照樣還是泱泱大國。你何必要拿洋人的雕蟲小技來分散皇上的注意力?”
孫家鼐沒有吭聲。在朝廷內(nèi),他與翁同龢相處多年,走得比較近,也能談得來。平常,孫家鼐與同僚們私下里交際不多。由于他家與翁府、徐府(徐郙,1838—1907,字壽蘅,號頌閣,江蘇嘉定人,同治元年狀元。時任兵部尚書)都住在東單牌樓一帶,又都是狀元出身,所以,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吟詩唱和,被人們稱做“三元會”。他知道,這個翁同龢,國學數(shù)一數(shù)二,忠君也沒得說。可是,有些做派并不值得欣賞,一是事事都要壓人一頭,聽不得任何不同意見,不管對與錯,他都要說了算,稍不如意,要么拍桌子瞪眼睛,要么拍屁股而去,用壽州話來說,是個典型的“杠子頭”;二是觀念有點僵化,看不起也不太愿意接觸新生事物,辦洋務、修鐵路,他都是帶頭反對。多年之前,因“壽州擅殺案”,他與李鴻章結下“梁子”,又因甲午戰(zhàn)爭政見不一而冰上加霜。所以,當李鴻章幼子身患重病,請西醫(yī)治療,沒搶救過來,他就幸災樂禍地四處宣傳:“李相國迷信洋醫(yī),結果兒子卻為西醫(yī)所誤。洋鬼子哪會看咱中國人的病?這就叫報應,報應啊。”此話傳到李鴻章的耳朵里,李鴻章氣得咬牙切齒。李鴻章也是有名的壞脾氣,他恨恨地罵道:“翁常熟目不觀西籍,但知善奔走東華門耳。”
見孫師傅沒搭腔,光緒帝說:“這個不能怪孫師傅,是朕讓他經(jīng)常打探新鮮玩意兒的。你們商議商議,朕想看看電報機,怎么看?”說完,光緒帝氣呼呼地走了。
兩個師傅站在毓慶宮內(nèi),望著皇帝的身影,面面相覷。
“叔平兄啊,你可有什么高招?”孫家鼐主動打破了沉默。
“我?呵呵,我能有什么高招!解鈴還須系鈴人呀。”說罷,翁同龢也匆匆走了。
孫家鼐左思右想,覺得毫無辦法。讓同事看笑話事小,讓皇上責怪事大。怎么辦呢?思量了好幾天,他終于找到一個解決辦法。他了解到,戶部尚書董恂跟丁韙良學會了發(fā)電報,還研究出一套中文電碼。因此,他就請董恂帶著借來的電報機,專門到毓慶宮,給皇上演示。光緒帝看后,興奮得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邊走邊搓手說:“神奇!太神奇了!”不久,電報機便在清朝各級政府里逐步推廣開來。
如果是太平盛世,光緒帝又能自己說了算,那么,他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學養(yǎng)深厚、受民愛戴的好皇帝。可是,甲午戰(zhàn)爭徹底改變了中國,首當其沖的就是改變了光緒帝的命運。以前,他對于國學經(jīng)典頂禮膜拜,下朝以后,只要有時間,都會手不釋卷、搖頭晃腦地誦讀宋元理學、漢書經(jīng)說,邊讀邊做批注。甲午戰(zhàn)爭之后,洋人們將洋槍洋炮架在中國人的家門口,虎視眈眈。面對帝國主義國家瓜分中國的圖謀,光緒帝心力交瘁,一天,他的情緒突然失控,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將案頭堆放的古舊書籍統(tǒng)統(tǒng)推到地上,大聲嚷嚷:“學這些百無一用的東西有什么用處?你們還不趕快把這些勞什子拿出去燒了!誤人誤國!”太監(jiān)們嚇得慌忙跪在地上,連聲哀求皇上息怒。
在內(nèi)外巨壓下,光緒帝的脾氣日益暴躁、孤僻,常常為了一件小事而大動肝火。有一次,光緒帝傳召了幾個太監(jiān),碰巧,這幾個太監(jiān)正在執(zhí)行另外一項任務,一時無法脫身。傳令的小太監(jiān)跑了回來,跪在地上稟報,還沒等他說完,光緒帝抬腿就是一腳,不偏不斜,正踢在小太監(jiān)的嘴上,小太監(jiān)“哇”的一聲,昏了過去,滿嘴滿臉全是鮮血……
為了監(jiān)視光緒帝的一舉一動,慈禧更換了光緒身邊的大小太監(jiān),新來的太監(jiān),無一不是慈禧的耳目。光緒帝有話不敢說,有事不便講,如同被太后軟禁了一樣,毫無生趣。這樣的生活,光緒帝實在是受夠了。一天傍晚,他偷偷逃出西苑門,希望沖出這高大、陰森的宮墻,浪跡天涯,討還自由。可是,太監(jiān)們聞訊而來,就像一群瘋狂的螞蟻那樣,有的扯辮子,有的摟腰,有的架胳膊,有的抬腿,將光緒帝活生生地抬回養(yǎng)心殿。光緒帝聲嘶力竭地掙扎道:“朕豈能為亡國之君哉?朕豈能為亡國之君哉?”還有一次,皇上身穿便衣,跑下臺階,可轉(zhuǎn)了一大圈子,到處都有人圍追堵截,他仰首望天,一只麻雀正巧從頭頂飛過,他恨不能變成一只小麻雀,插翅飛出紫禁城,飛出慈禧的手掌心。他又轉(zhuǎn)身跑向乾清門,被十幾個太監(jiān)攔住去路。無奈之下,他只得穿過橋洞,越過東臺階,再向東華門方向跑去。最后,一大群太監(jiān)又像抓捕“獵物”似的,把光緒帝抓了回去。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日(1898年5月29日),恭親王奕?病死。恭親王是當時最有作為的皇叔,同文館就是在他的堅持下開辦的,洋務運動也是在他主持下興起的,可是,經(jīng)過慈禧多年的“調(diào)理”,恭親王九死一生。臨近晚年,已棱角盡失暮氣沉沉,但他不贊成另立皇帝。所以,他活著,對帝黨、后黨都是喜憂參半;他死了,只對后黨有利。奕?死后,慈禧加快了廢帝步伐,經(jīng)常與榮祿、剛毅等人密謀。帝黨也是洞若觀火,認為只有維新,才能救中國,只有在后黨尚未準備好時突然“攤牌”,才能打亂后黨的廢立步驟,贏得政治上的主動。于是,光緒帝在翁同龢等人的鼓勵下,鼓足勇氣,向主持大清日常政務的慶親王奕劻談了自己的變法設想,并請他轉(zhuǎn)告慈禧:“太后若仍不給我事權,我愿意退讓此位,不甘做亡國之君。”
聽到奕劻的報告,慈禧三角眼一瞪,氣哼哼地說:“他還不愿意坐皇位,我早就不愿意讓他坐了!”
奕劻擔心母子矛盾激化,麻煩更大,就勸導說:“太后,依臣之見,廢立之舉事關重大,應該從長計議為好。”
慈禧馬上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她輕輕地干咳幾聲,和藹地說:“變法是我的素志。同治初年,曾國藩上奏派子弟出國留學,還不是我批準的?”
“是是是,太后圣明。”奕劻附和道。
“這樣吧,由他去變法,等辦不出什么模樣后咱們再做理論!”
出了儲秀宮,奕劻并沒有馬上去見皇上,而是回了軍機處。第二天,他考慮成熟,才掐頭去尾地稟告光緒帝:“太后已經(jīng)答應,不禁你放手辦事。”
隨后,光緒帝又利用到頤和園請安的機會,當面向太后提出明定國是的建議,慈禧還特意勉勵他:“茍可致富強者,兒自為之,吾不內(nèi)制也。”[11]“凡所施行之新政,但不違背祖宗大法,無損滿洲權勢,即不阻止。”[12]
從此,光緒帝枯木逢春,全身心地投入到變法大業(y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