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幾天,雖然艾森豪芬被指定為德軍高層專門的聚會場所得以暫時安全,可即使身在其中,秦恬還是能感受到外面的緊張氣氛。
每一天來上班的波蘭同事都會滿臉驚恐地訴說他們在路上的所見所聞。
前面路人走著走著,一輛軍車忽然在他身旁停下,幾個德國士兵一下車,二話不說就把他逮捕了,連原因都沒有。
波蘭人看到德國士兵必須脫帽避讓,等到德國人走后才能繼續行走,否則就會招致一頓喝罵甚至是子彈威脅。
走在路上,巷子、廢墟中、樓道中時刻都會傳來槍聲,還有波蘭人在拼死抵抗,每走一段路都能看到還來不及清理的尸體,大多都是波蘭人的尸體。
同事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這么多天了,這樣的情景還是無法看習慣,“路上遇到了一個士兵,我只是路過,他突然用槍攔住我,對我嘰里呱啦說一通。我當然聽不懂,只好拼命地去掏自己的工作證,他太嚇人了,我的手都在顫抖,差點掏不出來,我以為我要死了……還好,我終于拿出了工作證,他看了以后才準我走。”
工作證,一個小小的證明文件,經理為了員工的安全特意向負責他們這兒的德國軍官要來的。經理要求所有人隨身攜帶,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德軍屢次帶隊在整個飯店搜查,理由是查反抗軍余黨,弄得飯店雞飛狗跳。他們搜查的這個是德國軍官頻繁光臨的地方,酒店里沒人敢收留波蘭反抗者。
外面德國依然在波蘭的領土上高歌猛進,蘇聯趁機進入大撈好處,廣播中波蘭的流亡政府拼命往羅馬尼亞逃竄,譴責聲和噩耗不斷傳來,而前來用餐的德軍士兵則一天比一天喜氣洋洋。
與此同時,工作著的波蘭人只能強打精神,忍著心中的悲痛。
一天,卡瑟琳在外采購回來,突然抱住秦恬,哭道:“恬,我們的教授被抓了!”
“什么?”秦恬一頭霧水。
“德國人把所有的教授集中起來,全部抓到卡車上帶走了!”桑埃托放下一麻袋的貨物,咬牙道:“他們說大學是反德學術的溫床,是反德運動的出發點,那些教授毫無準備,被突然沖進去的士兵抓住帶走了。”
“帶、帶到哪兒?”秦恬腦中瞬間出現一群人被抓住帶走集中在森林里殺光的場景。
“不知道。”桑埃托很憤怒,“他們都是一些老教授,德高望重,為了波蘭的教育獨立一直在奮斗,德國怎么能……怎么敢……”
“噓!”秦恬食指豎在唇上。她沒有在華沙讀書,沒有見過那些教授,但是她不難體會這些學子的痛苦。西方學術氛圍一向是輕松中有著對知識的嚴謹,正是因為教授的博學和親切才能帶來這樣的氛圍,學生們對教授有著絕對的敬佩和愛戴。
他們會這樣傷心情有可原,但是卻不能在此時此地表現出來,德國的情報系統,秦恬不敢挑戰。
桑埃托閉上嘴,憤怒地砸了一下桌子。
晚上,又一場宴會開始了。這一次,煙灰色的軍裝中,多了不少窈窕的身影。
總要有波蘭人來緩和關系,首當其沖的,就是那些交際花。
華沙演藝團的臺柱是一個叫安杰麗卡的女人。她高挑、妖艷,笑容銷魂,穿著桃紅色的露背長裙在軍官中穿梭調笑,給長久不碰女色的軍官們帶來了極大的愉悅和快樂。
另外還有幾個曾經是華沙上流社會的“中流貴族”,他們不像“上流貴族”那般能夠得到最新消息后,借著特殊渠道離開。逃不出去的他們既沒了往日的權力和地位,也沒有了扶持他們生活的交際圈,于是這些不受平民喜愛的人就只能攀附上這座城市新的統治者。
波蘭語和德語甚至還有法語在富麗堂皇的宴會廳中涌動,秦恬端著盤子,四處走動。她已經算得上是個高級人才,法語、德語她都能聽懂。
“奇怪。”一旁的卡瑟琳小聲道,“這樣的宴會,竟然沒有肖邦。”
艾森豪芬常備的宴會曲中的主打曲就是肖邦,可是自從德國人來以后,就一直沒出現過。秦恬細想一下肖邦所代表的含義,便覺得情有可原,“肖邦是波蘭的民族英雄,他的作品大多是愛國歌曲,德國人不會允許他們的宴會有肖邦來挑場子吧。”
“歌曲而已,摒棄了其含義,單純就作品講,肖邦的作品也是數一數二的啊,為什么要這樣?”陶冶在西方自由氣息中二十年的卡瑟琳完全無法理解這種行為。
而秦恬同學則很能理解,簡單道:“文化獨裁罷了,比如說光占領領土還不夠,還要占領人們的心才行。有肖邦在,波蘭人永遠都不會真正屈服。”
“沒有肖邦,波蘭也不會屈服。”身后,一個剛剛換了酒杯的服務生低聲道。他是混血兒,有一半波蘭血統,還有一半是猶太。
“行了,都別說了。”秦恬永遠是小心為上,“也不看看什么場合。”
那邊,眼看一些軍官的酒杯就要空了,秦恬連忙拿上一瓶紅酒和香檳,把盤中的空杯斟滿,上前微微躬身。軍官中要酒的就直接拿了自己喜歡的,不要的就會揮揮手。
演藝團的表演一直在進行,只不過人們關注的都是些別的東西。此時,安杰麗卡款款走上舞臺,對著四周微笑示意后,磁性而微沉的聲音響起,像極了后世小野麗莎的聲音。
小野麗莎?秦恬甩了甩頭,自己腦子里怎么會冒出這個名字?這時頭腦里傳來一陣劇痛,她不敢讓自己多想,便繼續忙碌著。
安杰麗卡唱的是一首波蘭民歌,歌詠著波蘭春天的美麗,那低低的聲音悠然地贊頌著花的開放和山丘的新綠……不得不說他們選曲非常謹慎,這種不咸不淡的題材最是保險。
秦恬當然不會聚精會神地聽歌,她穿梭在人群中遞酒送點心,偶爾還要聽取一些特殊要求。很多德國人要求一些德國特色的美食,秦恬只能一遍遍地解釋,為了保證香腸味道,大廚必須燉很久什么的……
好不容易應對完了德國軍官,那些波蘭貴族也在那兒出幺蛾子,什么波蘭名酒為什么沒上,什么某某奶酪不再正宗,是不是摻水。
你妹啊!秦恬賠著笑,心里卻在腹誹:一群賣國賊,沒在你們酒里撒老鼠藥已經很好了,還要求那么高,有本事自個兒做去啊!
精神高度緊張之下,她很難注意軍官中有沒有那個奧古斯汀,甚至壓根兒沒想起他。倒是卡瑟琳注意到了,忽然拉住她指著一個方向道:“恬,那不是對你很照顧的那個軍官嗎?你不用去謝謝他什么的?”
“不、不用了。”別說秦恬壓根兒沒想感謝,就是靠近他一步她都覺得難。她就是個不怎么拉得下臉的人,表面上臉皮很厚,大大咧咧,其實卻悶騷得緊,此時要她以一個小侍者的身份去感謝人家一個上尉,別說陣營,光性別差異就怪讓人想入非非的,在這種特殊時期,這種誤會她要不起,她也沒那么傻大膽的個性,又不是上演二戰版《流星花園》。
等等,《流星花園》是什么?熟悉而奇怪的詞就這么冒出來,秦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會知道這東西的……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晃晃腦袋,忽略掉詭異感,秦恬又望向卡瑟琳,叮囑道:“卡瑟琳,不是我說你,別老這么不小心,這群德國人我們惹不起。”
“我當然知道惹不起,但是你看,他們也沒把我們怎么樣啊。而且,你沒覺得這些軍官比以前的那些波蘭貴族還要有氣質嗎?比起他們,那些病懨懨的波蘭貴族男人簡直什么都不是。”
“不……”秦恬撫額,果然花癡這個種族是不分時代和國籍的,“你別看他們在這種場合溫文爾雅,出了門上了戰場,你要是一不小心惹了他們,有你受的。”
“你又沒見過,你怎么知道?”卡瑟琳睜大眼。
秦恬噎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么畏畏縮縮、小小心心,就好像比她們多知道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一樣。但事實上她沒有受到過什么傷害,可為什么她有種看到德軍就膽寒牙癢的感覺?
目前情況確實如此,今天之所以如此隆重慶祝,是因為前線傳來消息,波蘭最后一座頑強抵抗的城市格丁尼亞停止了抵抗,波蘭完全被蘇德瓜分,就差最后一步,德國已經準備建立波蘭總督府,統治德占區。
對于在場的德國軍人來說,這是意料之內的消息,布拉斯科維茲將軍只是簡單宣布了一下,就在歡呼聲中匆匆離開,留下滿場雀躍的中青年軍官和表情僵硬蒼白的波蘭貴族。
此時這些德國軍官可能都以為戰爭結束了,德國占領了波蘭的一部分,他們可以和父老鄉親宣布他們的勝利和榮譽了。
可是,秦恬卻隱隱覺得,甚至確定,這一切才剛開始。
希特勒的野心不可能止于此,他的黨衛隊還沒大展手腳,他恨的猶太人還沒受到教訓,德國還沒有……稱霸歐洲。
凡是擋在他前進道路上的東西,都會被他的鐵甲洪流絞殺、撕碎,扔進地獄里。
深夜,客人們或進了客房,或三三兩兩離去,已經忙碌了一天的服務員開始清掃殘羹。
秦恬嘴里被白面包塞得鼓鼓的,她一邊嚼一邊把盤子里剩余的食物整理出來,還完好的就放到袋子里,其他的倒在桶里,再把盤子放在推車上讓人運回洗碗間。
桑埃托又一次推著空推車走進大廳,他小聲對秦恬道:“恬,外面有人找你。”說罷,他看看秦恬手上裝滿剩余食物的袋子,“這些食物你先拿著,我會跟經理說的。”
收集剩菜是經理布置的任務,酒店的物資都被德軍控制著,想要幫助一些波蘭人,必須做得隱秘一點。
秦恬拿著袋子走到后門,在廚房扔垃圾的通道那兒,忽然看到一個瑟縮在門邊的身影。
就著門邊的路燈,秦恬走近兩步,終于看清來人。她揉揉眼,遲疑卻肯定道:“莉娜。”
那人抬頭,看清秦恬后,低泣一聲撲了上來,卻在擁抱前硬生生剎住車,“恬,恬,你還好嗎?”
“這應該我問你吧。”秦恬迎風聞到一股詭異的味道,又看清楚了她的樣子,明白了她為什么剛才沒撲上來。
太臟了!她身上裹著的格子大披肩已經看不出本色,就好像一坨泥包在她的身上。她灰頭土臉,兩頰深陷,路燈下,雙眼無神,只是在看到秦恬時,才微微有了點神采。
“莉娜,我聽說滿城都在抓猶太人,你、你怎么樣了?”秦恬上前一步扶住莉娜,那黏膩的觸感和詭異的味道讓她忍不住皺了下眉。
“恬,我們四處躲藏,我實在沒辦法了……”
“你需要什么?你們還好吧,那些一起來的人呢?”
“我媽媽也來了,她沒找到爸爸,我們、我們躲在……躲在……”莉娜頓了頓,“我不能告訴你。你有沒有吃的?我們三天沒吃的了,媽媽快不行了。”
秦恬想也沒想,就把手里的袋子遞過去,“拿去,這是飯店的一些剩菜,我們的食物也受到管制,我只有這些了。”
袋子不小,雖然食物混著糊成一團,但是大廚手筆怎么毀都不會難吃,經理經常拿這些袋子出去給一些失去家園四處流浪的波蘭人。
莉娜一把接過,藏在大披肩下,感激道:“謝謝,恬,真的謝謝。”
“別謝我,”秦恬搖頭,“你們現在情況怎么樣?”
莉娜似乎很著急,“恬,謝謝,我、我必須走了,到處都是巡邏的德國兵。”
“好,那你小心。”秦恬還沒說完,莉娜已經轉身,跑入夜色中。
秦恬看了一會兒,遠處那個路口似乎有一隊德軍巡邏兵走過。她感到一陣寒冷,連忙縮進了飯店,剛走入大廳就迎面撞上經理。
曾經胖胖的經理經過這么一個多月的“鍛煉”,身材似乎好了很多,卻也憔悴了,但并不影響他的樂觀,此時迎面撞上秦恬,他嗅了嗅,“恬,你這是出去見老鼠之神嗎?怎么有股怪怪的味道。”
秦恬猶豫了一會兒,道:“經理,我不想給酒店添麻煩,我不想瞞你,如果……如果我朋友是個猶太人……”
經理挑挑眉,忽然笑了,“哦,我親愛的恬,難道你也以為波蘭民族的災難是由那些猶太人引起的?”
秦恬搖搖頭,“我不這么認為,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這么認為,畢竟我無法左右別人的思想。”
“那么,恬,作為一個有見識有文化的波蘭大叔,我要告訴你,你的頂頭上司并不認為這些災難是猶太人引起的。這只是個幌子,戰爭的主因永遠不會是因為仇恨,而是,利益,所以,我不會像外面那些無知人民一樣反猶……”
沒等秦恬松口氣,卻聽經理又道:“但是恬,還有一點就是,我不僅是個有見識有文化的波蘭大叔,我還是一個波蘭頂級酒店的經理,為了酒店的安全,我希望我有一群聰明的員工……你明白了嗎?”
秦恬琢磨了一下,點頭道:“我懂了,我會小心的,絕對不會牽連到酒店。”
“很好,那么,恬,晚上你可以在那些剩菜中挑取一些給那些可憐的人,我們對此毫不知情,明白?”
“明白了。”秦恬微笑。
清晨四點半,秦恬照例起床。前兩天整修過的客房開始營業了,昨晚就有了不少房客,全部都是德國軍官,畢竟高級酒店里軟軟的床遠勝于軍營中的硬板床,可是客房服務員還沒到位,秦恬等人只能全體上陣,好在她以前曾經打過下手。
秦恬負責最上面一層,那里都是豪華間,住著不少高級軍官。
雖然客房服務都是中午統一開始,但是那些軍官一般很少賴床,都是一大早就起來了。為了保險起見,經理讓秦恬不要在下面幫忙早中飯,而是一直在上面等著,看那些祖宗有沒有什么要求。
快速地吃完了早飯,秦恬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靠著推車發呆,忽然聽到遠處有聲音。她探頭往右看去,一扇門開了,里面傳來一連串嬌笑聲,一個高挑的女郎走出來,正是昨晚宴會的交際花安杰麗卡。她拿著羽毛扇子,披著高雅的黑色大衣,戴著白色蓋著白紗的淑女帽,優雅地走了出來。在她身后,一個衣著筆挺的德國軍官也走了出來,兩人靠著門框開始調笑,顯然昨晚“運動”后精神很煥發。
而此時,隔壁的門也開了,又有一個德國軍官走了出來,秦恬發現他竟是那個奧古斯汀。
她探頭看著,想知道昨晚這祖宗的女伴是誰,卻半天沒見有人出來。
“哦,奧古斯汀,昨晚你不是說回軍營睡嗎?”旁邊的軍官摟著女伴走過來,探頭朝奧古斯汀的房間里看,瞪大眼,“親愛的,別告訴我你昨晚是抱著枕頭睡的。”
“事實上,我抱著棉被。”奧古斯汀臉上是永恒的親切微笑,“艾森豪芬的床確實名不虛傳。”他瞟瞟安杰麗卡,又看看那軍官,“你說是嗎,薩倫?”
薩倫摟緊了安杰麗卡大笑,“哈哈,沒錯,確實舒服。”
安杰麗卡抿著嘴羞澀地笑,還風情萬種地朝奧古斯汀拋媚眼。
秦恬覺得是自己出現的時候了,她推著推車走出去,臉上是親和的微笑,“請問各位,需要客房服務嗎?”
“哦,是的。”薩倫指指自己的房間,“稍微整理一下就好了,我很喜歡這個房間,晚上估計還會住這兒。”
“好的。”秦恬點頭,又望向奧古斯汀。
奧古斯汀表情不變,微笑著搖搖頭,“我想我享受一晚就足夠了,晚上還是睡軍營吧。”
“好的,我明白了。早餐已經為各位準備好了,在二樓餐廳,希望各位用餐愉快。”說罷,秦恬推著推車讓開,等他們下樓。
三人走過的時候,奧古斯汀和薩倫竟然都在她的推車上夾了十馬克。
秦恬可從來沒干過能夠賺小費的活,她也不知道十馬克算多還是少,只知道現在波蘭還沒流通馬克……
她把錢放進口袋,開始勤勤懇懇地干活,在軍官薩倫的房間里利落地把那些沾了詭異痕跡的床單扯掉,扔進桶里,再套上干凈的床單,然后四面撣灰塵。
冬日的陽光穿透硝煙射進房間,照得地毯絨絨的,極為可喜。敞亮的臥房里,古色古香的家具都透著一股溫馨的氣息,秦恬在窗外抖著被子,看著灰塵在空氣中跳舞。
忽略樓下艾森豪芬所屬莊園外路過的軍隊,秦恬忽然有一種想法,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其實也不錯。
她一直就是一個很安于現狀的人。
幾天來一直沒有宴會,似乎德國有不少大行動,只有零零散散幾波德國軍官前來吃飯。他們之間很少談論時事。秦恬一貫保持自己不知者無畏的方陣,站著裝聾子,看著裝瞎子。
新請的斯洛基大叔不愧是在德國進修過的,雖然他應聘時拼命地夸波蘭菜,而把德國菜稱為“沒有美感、沒有激情、沒有挑戰性的只剩下香腸和啤酒”的東西,可是不知情的德國軍官們依然會為了他拿手的大醬香腸而付出不少小費。
“那個軍官又來了。”卡瑟琳忽然在秦恬耳邊說,“恬,相信我的直覺,他絕對喜歡你,否則為什么天天來?我不信軍隊的薪水能好到天天來這里吃飯。”
“你怎么沒喜歡上我哥哥?”秦恬忽然問道。
卡瑟琳一愣,“你怎么這么問?我不是不喜歡,只是沒有愛上而已。”
“為什么呢?聽桑埃托他們的描述,我哥哥很優秀,長得也不錯,怎么就沒有引起你的注意?”
“可能是……”卡瑟琳尋找著詞匯,“他,太……柔弱?”
“這叫不符合你們審美。”
“啊,可以這么說吧。”卡瑟琳點頭點到一半,忽然就笑了,“你繞那么一圈就是為了告訴我,你不符合那個軍官的審美?”
“這只是原因之一,別的我無從列舉。我只能說,你想多了。”秦恬說完,去給一桌軍官換甜點。
奧古斯汀連要了兩份奶酪土豆泥,獨自一人慢慢地吃著。很多軍官似乎對他很熱情,紛紛打招呼,他也會回以微笑。
一整天下來,秦恬忙個不停,一直忙到即將打烊。此時,客人漸漸走光,她收拾盤子時,卡瑟琳走過來,“恬,他還沒走。”
“嗯?”秦恬沒反應過來,她正用叉子把剩下的蛋糕一塊塊扔進食品袋里,還有一點面包,以及一點沙拉。
都是素的,得找點葷的,葷素結合。
“那個軍官,那個德國軍官,他還沒走。”卡瑟琳終于有點怕了,“他來干嗎?抓人嗎?”
“我怎么知道?”秦恬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拍拍卡瑟琳的肩,“沒事,很快他就會走了。別管他,別注意他,否則他會懷疑你包藏禍心的,我先走了。”
“小心點。”卡瑟琳拍拍秦恬的肩膀,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莉娜一如往常,瑟縮在門邊,看到秦恬,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卻沒有接秦恬手中的食物,“恬,我媽媽走了。”
秦恬一驚,“什么?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
莉娜表情很麻木,“德軍突然搜查,她把我推進橋洞……自己……卻沒來得及……”
秦恬心下一縮。羅德夫人,她那么友善,在動亂之夜后猶太人那么困難的時期,還那么盡心地照顧自己,即使被生活的重擔和尋找丈夫的急切壓得勞累無比,卻還勞心地安排著自己的出路。
她最終沒找到自己的丈夫,而現在,她連自己的命也沒保住。
秦恬抱著莉娜顫抖的消瘦的身子,輕聲安慰,“沒事的,莉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去找你爸爸了,找羅德先生。”
“嗚嗚嗚……”
“她會上天堂的,不是嗎?”
“嗚嗚嗚,嗯……”
“還有人陪著你嗎?”
“有,我們要找機會,逃出去。”
“嗯,必須的。”秦恬收緊了些手臂,“太危險了,很快會越來越危險,你必須走了。”
“恬,我可能需要更多食物,對不起,還要麻煩你,我們需要足夠的儲備。”
“我盡量。”秦恬心中有些打鼓。這種事情她一點經驗都沒有,來波蘭時都是羅德太太一手包辦的行李,現在竟然讓她做后勤,她能幫什么忙,“只是莉娜,可能,我能提供的幫助不那么大。”
“沒關系的,恬,你能給我們這么多,我們已經很感激了。”莉娜起身,拿過秦恬手中的袋子,“太晚了,我必須走了。”
“嗯,小心。”
看著莉娜走遠,秦恬剛關上后院的鐵門,一轉身就撞到一堵人墻。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瞧我看到了什么?一個給猶太人送吃食的中國小女孩。”
聽到這聲音,秦恬血液都快凍住了,僵在那里動都不敢動。
“天這么冷,你不進房嗎?”
“哦,哦,馬上。”秦恬連忙側過身就走。
一件大衣忽然蓋在她的身上,可那殘留的體溫反而讓秦恬感覺更冷,唰地又僵在那兒。
“既然都出來了,那么走走吧。”說罷,某人做出“請”的手勢。
說實話,這兩天后花園還沒來得及完全整理,一片殘骸,再加上深更半夜,有什么好逛的。
但是秦恬不敢說啊,她今天干了一件得罪德國人的事情,這種情況下借她十個膽她也不敢惹人家,只有唯唯諾諾地往前走。
寒風中,某軍官閑庭信步,脫了大衣露出合身的軍裝,在后花園的燈光中顯得英挺。
“秦小姐來自中國?”
“是,哦哦哦,不。”秦恬條件反射地答應,又瞬間改變,“我來自法國。”
“哦?”聲調似乎有點失望,“那你了解中國嗎?”
“還、還行。”
“嗯哼……”一個極度貴族的音調,“你會寫,應該也會說,是嗎?”
“是。”
“那你會做中國菜嗎?”
“……會。”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嘗嘗秦小姐的手藝?”
“這個……”秦恬很躊躇,“應該能吧,就是不知道材料夠不夠……”
“如果你愿意露一手,我自然會盡力去置辦材料。”他頓了頓,問道:“不知道秦小姐擅長哪些菜?”
這是來真的啊,秦恬糾結了,記憶里她會的菜還真不少,卻都是上不得臺面的小菜,紅燒雞翅、涼拌三絲等,要是其他的,不是不會做,就是味道算不上什么特色。
“那個……奧古斯汀長官,我會的都很簡單,也很普通,實在是……上不了臺面。”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唯恐這老兄又出什么損招。
“隨便什么都行。”他不以為意,“我只是想嘗嘗……你不會只給猶太人吃而不給我吃吧?”
這種隱性的威脅,秦恬不至于笨到聽不出來。
她清楚這哥們兒是抓住自己小辮子了。只是她想不通,這已經不是小辮子的范疇了,從外界的傳聞來看,現在自己的情況,吃十顆槍子兒都是小意思,怎么碰到的這哥們兒會把自己這事不當一回事?難道他不是德國人,是波蘭間諜?
似乎看出了秦恬的糾結,軍官大人輕輕一笑,“不用害怕,我不會把你怎么樣。你做的事情,別再擴大,別讓別人碰到,你這么點小平安,我還是能保證的。”
“就因為……”秦恬咬咬唇,還是決定把那個傻乎乎的問題說出來,“就因為,你喜歡中國?”
“嗯。”
“能給個理由嗎?”即使對方斬釘截鐵,秦恬還是不相信。
“喜歡一樣東西,需要理由嗎?”
“可……”秦恬無話可說了,她比別人更不愿揭這個時期中國的短,好吧,就當他說的是實話吧。
“太晚了,不耽誤你休息了。”不知不覺間,奧古斯汀已經把兩人的路引向酒店的后門。秦恬把大衣脫下來遞給他,輕聲道:“謝謝。”
“我的榮幸。”他微微躬身,轉身離開。
秦恬吁了口氣,回身看著已經關掉了主燈的走廊,感覺腦子很混亂。
冬季,天氣最冷的時候,波蘭的局勢逐漸穩定。
或者說,現在地圖上,已經沒有了波蘭,被劃分為了德占區和蘇占區。德國似乎在德占區建立了一個什么總督府,而第一任總督,便是希特勒“忠誠而強大”的好友,空軍元帥戈林。
無論外界如何變化,最能讓人切身體會的一點就是,華沙的生活終于步入了正軌。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走上街頭,小店開始營業,清晨出去采購時,可以看到小店老板們拿著一筐筐貨物往店里搬,他們沒有非常明顯的興奮之情。
雖然重新開業是他們所希望的,但前提是不要在德國的強硬政策下,很快就會有德國的“大人物”要來,德國人需要看到一個至少不那么蕭條的華沙。
對于形象工程的理解,秦恬自認為還是比較深刻的。在她的記憶里,這種事在以前的中國就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在這里會發生也并非不尋常。現在,很多失去家園的波蘭人都被征集起來打掃廢墟,修繕建筑。
直到現在還會有很多腐爛的尸體從廢墟里被挖出來,走在街上四面都是沉寂的壓迫感和隱隱的哭聲。很多波蘭人的家園被毀,很多人連吃的都弄不到,這些人聚居在一起,在避風的地方瑟縮著,橋洞、防空洞再一次成為了住所。
那兒空氣混濁,無人清理,污水橫流,到處都是身體以及食物的異味。人們忍耐著、咒罵著,咒罵德國人,還咒罵猶太人。
很多波蘭富商聞風逃逸,其中不乏猶太人中的大商人,德國借此宣傳挑撥,很快波蘭的反猶情結變得不亞于德國。他們覺得自己被猶太商人坑了,猶太商人帶走了大筆波蘭的財產,連帶著使波蘭人民現在生活得如此困窘。波蘭人打不過德國,卻也不敢罵德國,可滿腔的悲憤急需一個發泄口,猶太民族就成了首當其沖的仇恨對象。
德國黨衛隊滿大街抓猶太人,然后將他們送往猶太人聚居區。那是一片被圍墻圍起來的公寓,有幾個波蘭人不明所以,以為猶太人在那片公寓中能住得很好。
酒店經理聽到后冷笑道:“你愿意去你就去啊,這么多的猶太人,房間卻這么小,你能想象你一家子七八口人全擠在一個小房間的場景嗎?”
大街上到處都是穿著黑色軍裝的黨衛隊士兵和陸軍士兵,他們相互雖然看不慣,但是在執行元首命令時卻是一致的鐵血。
秦恬有一次隨著卡瑟琳上街去調換一些被拿錯的調味料時,被一隊德國士兵攔住了。他們冷冷地盯著卡瑟琳,然后上前一把抓住她。
“喂,你們干什么?我是瑞士人!我是中立國瑞士人!”
秦恬雖然不明所以,但是此時的情況完全不夠她去思考,她只是本能地撲上去,一把抓住卡瑟琳的手臂,用德語大叫:“放手!她是瑞士來的留學生!你們憑什么抓她?”
那領頭的軍官見秦恬用德語,表情緩和了點,但也只是一點點,他冷硬地指著卡瑟琳道:“放手,女士,你沒權利干擾我們執行公務。”
“但你也要給我個理由,理由!”卡瑟琳的手臂顫抖得厲害。她一直怕德國軍隊,此時被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抓著,更是害怕得哆嗦起來。
秦恬何嘗不是如此,她也感到害怕。但她沒辦法,她放不了手,這不是圣母不圣母的問題,是原則問題……
“我懷疑她是猶太人。”軍官歪歪頭,“或者比較多的猶太血統。”
“這都行?”秦恬回頭看看,她才發現卡瑟琳確實有個高挺的鼻梁。一直以來這鼻梁給她的美增加了一分剛毅,卻沒想到會成為傷害她的“武器”,“她不是猶太人,絕對不是。”
“這得有證明才行。”
“我口袋里有我的所有證件,我能證明,我父母都是純正的瑞士血統!”卡瑟琳聽得懂一點德語,大喊道。
秦恬連忙伸手去翻卡瑟琳的口袋,掏出一沓證件來,一股腦兒塞給那軍官。
軍官隨意地看了看,鷹一樣的眼神盯著卡瑟琳,“卡瑟琳·塞曼斯,在艾森豪芬酒店工作,很好,小姐,但愿你的身份屬實,否則我將從嚴處置。”
說罷,他從證件中挑出幾張比較重要的放進兜里,剩下的扔給秦恬,招呼一聲,士兵們便放開卡瑟琳,列隊走了。
秦恬呆呆地站著,卡瑟琳沒了扶持,癱軟在地上,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秦恬彎下身抱住卡瑟琳,輕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卡瑟琳,你快離開吧,他們、他們太喪心病狂了。”
卡瑟琳不斷地點頭,“我必須離開,可是、可是現在出入管得好嚴,我不知道該怎么出去。”
秦恬也毫無頭緒,只能拉起卡瑟琳,邊走邊道:“我們先回去,找經理他們幫忙,慢慢想。”
卡瑟琳回到酒店后把她的經歷一說,梨花帶雨的美人兒頓時惹得眾人一陣憐惜,最后經理道:“卡瑟琳,看來你不走不行了,第一次讓你過了,第二次就不一定了。說實話,光看你的長相,還真會被懷疑有猶太血統。”
說罷,他朝一旁的一個小伙招招手,“卡斯洛夫,你也該準備準備。現在德國人抓猶太人抓得上癮,指不定下次宴會就會有個酒醉的德國兵將你一槍斃了,我可不想酒店出這樣的血案。”
那個叫卡斯洛夫的小伙子走過來。他是個有猶太血統的混血兒,高鼻深目,猶太長相非常明顯。以前置辦調料的事全是他辦,最近經理沒讓他出去,原來是這個原因。
“我爸爸很久以前就離開了,現在我也必須走。”卡斯洛夫說道,“媽媽給我聯系了一個大叔,他會用火車把我偷運出去。卡瑟琳,你來嗎?”
卡瑟琳有些猶豫,“如果那個軍官證實了我的身份,我是不是可以要求通過正規渠道離開?”
經理抽了口煙,想了一會兒道:“那要看還你證件的是誰了。”
“什么意思?”
“如果是那個軍官,估計沒什么事;如果是秘密警察,那就麻煩了。”
“秘密警察?”卡瑟琳睜大眼,“那是什么?”
經理搖搖頭,頗為郁悶地說:“那是,那是……唉,究竟是什么我也說不清,反正無論對誰來說,那就是一個邪惡的組織,是希特勒最陰暗的爪牙,他們什么都干……我也是在一些軍官談論時偶然聽到的,就連德國人自己都不喜歡那個組織。如果那個軍官把你的事情移交給秘密警察處理,那他們就不會輕易放過你了。”
幸運的是,當晚,把證件交還給卡瑟琳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士兵什么都沒說,移交了證件后就離開了。
卡瑟琳當即問經理是否可以申請離開。
經理考慮半晌,答應幫她去問問。
晚上,秦恬收集了一袋子剩菜交給莉娜,兩人沒多說什么話。這幾天來兩人雖然每晚見面,但是感覺距離越來越遠,似乎是莉娜刻意的,但也有秦恬本人少惹麻煩的本能在作祟。莉娜接過食物后,忽然說道:“恬,我明天可能就要離開了。”
“嗯。”秦恬沒有感到意外,還有點松一口氣的感覺。
“謝謝你這么多天對我的幫助,你放心,如果我們被抓住,絕對不會把你說出來的,你要、要好好活著。”
聽到這樣的叮囑,秦恬忽然感覺有些愧疚。一點剩菜對自己來說沒什么,可是對莉娜來說卻是救命的東西,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僅僅因為種族問題就遭到如此無妄之災,顛沛流離還無處申冤,自己為什么要表現得這么冷漠,表達出的一點點善意都可以讓對方好受很多。
“你、你保重。”秦恬張張嘴,卻還是只能說這么句話。
“嗯。”莉娜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后,她張開雙手上前。
秦恬一愣,卻還是微笑著和她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