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勒樂布先生的說法,維勒普婁村莊是盧瓦爾—歇爾省最美的地方。根據勒樂布先生秘密的感覺,當維勒普婁高貴的家族(他是他們的代理人)不在維勒普婁莊嚴古老的莊院居住時,本村最能干的人,就是勒樂布先生本人。當組成這個家族的那些有名人物不在的時候,全村只有勒樂布能正確無誤地書寫。他有一個兒子,也是個能干的人。在這方面,只有一個意見,也可以說有兩個,那就是父親的意見和兒子的意見,盡管當地那些機靈的人認為他們兩人都夠誠實的,不至于互相偷竊了圣靈。[10]
那些在索洛涅大路上來來往往,從一個莊院到另一個莊院推銷貨品的掮客,以及趕著牲口、馱著貨物,從一個集市到另一個集市去趕場的商人,不管他們是步行、騎馬還是坐車,很少沒有遇到過維勒普婁家中的這位司賬、總管、管家、心腹勒樂布先生,哪怕一生只遇到過一回。曾經有幸認識他的人不妨回憶一下,這是一個身材矮小、干瘦、面色焦黃卻很活躍的人。乍一接近他,你會覺得他沉默寡言,但是慢慢地他就變得愛和人談心,甚至過分地愛說話,難道不是這樣嗎?這是因為跟外村人在一起,他老是這樣想:瞧,居然還有人不知道我是誰。接著又產生第二個念頭,并不比第一個更好受:竟有人能夠不知道我是誰。當他覺得這些人并不是完全不配賞識他的時候,就得出這樣的結論:那么應當由我來告訴這些正直的人,我到底是誰。
于是他就在農業這個問題上來摸他們的底,必要時毫不客氣地故作驚人之論,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他是省城農業協會的通信會員,可他并不因此更感到驕傲。假如他能使人向他提問題,他一定會說:我曾經在我們的土地上做過這個試驗。假如有人問他這些土地的質量,他就回答:有各種不同的質量。有四里厄[11]平方的面積;有干的、濕的、潮的、肥的和貧瘠的各種土質。
在索洛涅,有四里厄的土地并不算很富有,維勒普婁的土地也只不過給他們帶來了三千里弗爾[12]的收入,但是維勒普婁家還有兩塊面積稍小一些的土地給人租種,勒樂布每年去檢查一次。因此他的能耐是多方面的,他有永遠說不完的長篇大論和對農業問題的闡述。
當他的談話產生了最初效果以后,他遲疑了一會兒,因為他想表現得謙虛一點,并且承認自己地位高總要付出一點代價,接著就試探著提起維勒普婁的名字。假如聽者事先深知這名字的重要性,勒樂布就低垂著眼皮說:“我就是替這家管事的。”假如聽者自己找麻煩,問這家是怎么回事,啊,那么活該他倒霉,因為勒樂布先生就要擔負起講給他聽的責任;那便是沒完沒了的家族史,列舉婚姻關系以及不是門當戶對的婚姻關系,一長串叔伯兄弟和他們后代的名單;接著是家產的統計數字,隨后又陳述他所完成的改良等等。當一輛公開馬車有幸有勒樂布這位乘客時,他會把旅客們送入甜蜜的夢鄉,不管是車子顛簸還是翻倒,都不能驚醒他們。從第一站直到末一站,他都跟他們談維勒普婁的家庭情況。他簡直可以談論著這個家族繞地球兜一圈。
勒樂布到巴黎去時,他的時間過得可很不舒服,因為在那輕佻的蟻群中,好像沒有人關心維勒普婁家族。街上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散戲時人群竟把這個對維勒普婁家的繁榮如此必要的人物擠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對這些,他簡直難以理解。
關于這個家族的精神狀態,各人之間的區別,不同性格的概況,干脆不必問他。也許是由于審慎,也許是由于不適于作這類的觀察,他對這些有名的人物什么都談不出來,除了說說這個人比那個人更節省些,或者對于理財更精通些。對于他來說,一個人的品質或他的重要性,只有靠他能繼承的錢財數目來衡量;當有人問他維勒普婁小姐是不是和氣、美麗,他就會回答她大約可以有值多少錢的陪嫁。他不明白人們是好奇的,他們想知道更多的東西。
一天,勒樂布起得比平時還要早,不可能比這更早了,除了像人們所說,頭一天晚上就起來了。他沿著大街往下走,這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條大路,名叫國王街,他向右轉,進入一條相當清潔的小胡同,在一所外表比較簡陋的小房子前停下來。
太陽剛剛把房頂染成金黃色,被吵醒的公雞在用假嗓子啼唱,只穿著睡衣站在門口的孩子們,走到街上才把衣服穿好。可是,在于格南老爹的作坊里,已經響起刨子哀怨的聲音以及鋸子尖澀的呻吟,徒弟們都各就崗位,師傅用一種父親般的粗魯在教訓他們。
老木匠抬抬藍布便帽說:“管家先生,已經出來辦事啦?”
勒樂布向他做了一個神秘而莊嚴的手勢,木匠走近他時,他說:“我們到你園子里去,我有正經事跟你談。在這兒,我腦袋都震裂了;你那些徒弟好像故意這樣做,他們像聾子似的敲打。”
他們穿過作坊后間,又穿過一個小院子,走進一塊果樹的園地。接枝還沒有改善這些果樹的味道,剪刀也沒有改變它們強壯的形態;百里香和鼠尾草,夾雜著幾株石竹和丁香,使清晨的空氣芳香撲鼻,一道茂密的籬笆使好奇的鄰人看不到散步的人。
在那里,勒樂布更加鄭重其事,他向木匠于格南師傅宣告那家主人就要來到。
于格南師傅聽了并沒有表現出震驚的樣子,否則會使這位總管高興的。
他說:“好呀,這是你的事,勒樂布先生,跟我沒關系,除非有塊地板要整治,或是有個衣柜要修補一下。”
總管說:“我的朋友,事情可比這個重要得多。這家人曾有意(恕我大膽,我要說這是個古怪的主意)修理小教堂,我來看看,你能不能或是愿不愿干這件活兒。”
于格南老爹驚訝地說:“小教堂,他們想把小教堂重新修整一下,是嗎?這倒是件古怪事兒。我本來還以為他們不是那種信教真正虔誠的人;不過,看來在這個年頭,不能不這樣。有人說國王路易十八……”
勒樂布皺著眉頭回答說:“我不是來跟你談政治的,我來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十足的雅各賓激進派,以致不肯到貴族府上去修繕小教堂,不肯接受這家給予的優厚報酬。”
于格南老爹搔著頭皮說:“好說,我已經給仁慈的上帝干過活兒了;不過,請你說明白點兒。”
總管說:“到時候我會解釋的,目前我能對你說的,就是我負責或者去杜爾或者在布盧瓦尋找熟練的工人。不過,你要是能干這項修理工作,我寧愿用你。”
這個開場白使于格南老爹很高興,但他是謹慎的人,很清楚他的對手是怎樣一個總管,他小心地不露出高興的樣子,回答說:“我打心眼兒里感謝你的好意,勒樂布先生,不過你知道,目前我手上正忙別的活兒。有的是活兒干,本地的活兒,什么都得我干,因為干我這行的只有我一個人。要是我接了廈垛[13]里的活兒,就會得罪鎮上和鄉間的人,他們就要另找一個木匠,把我的活計都搶走。”
“這是件美事:不到一年,也許半年就賺一大筆現金。我十分明白你主顧很多,于格南師傅,不過你的主顧并不是每人都付錢的。”
這一下挫傷了作為木匠的平民階層的自尊心,他說:“對不起,他們都是誠實的人,他們出得起錢的活計才拿來叫我做。”
總管帶著狡猾的微笑說:“他們付錢可不爽快。”
于格南回答:“那些拖欠的人,都是我愿意讓他們賒賬的。我跟那些和我一樣的人好商量;我也一樣,有時我雖不是故意但也不得不讓主顧等貨。”
總管心平氣和地說:“我看出來了,我的建議并不吸引你。很對不起,打擾你了,于格南老爹。”說著,他抬抬便帽,做出要走的樣子;但是行動緩慢,因為他很清楚這位手藝人是不會讓他這么走開的。
果然,在小徑盡頭,談話又恢復了。
于格南裝出猶豫不決的神氣,其實他并沒覺得有猶豫的必要,他說:“要是我能知道是什么樣的活兒就好啦,可是也許這超出我的能力……這是老式的護墻木雕。從前,人們干活可比現在細致……多費事的活兒一定多掙工錢。現在,我們要用更多的時間,可是給我們的工錢卻少了。必需的工具也常常不齊全……而且老爺們也不那么富有,氣派不那么大了……”
勒樂布挺起胸說:“維勒普婁家的情況可不能一概而論,活干得好一定多給錢。這點我能保證,有活兒要找人干的時候,從來沒缺過工人。好吧,我應當到瓦朗塞去了,聽說那里有好工匠。”
“如果你要我干的是像我在本區教堂里做的那個講壇之類的活兒……”木工說,同時巧妙地提到他去年完成的那件完美無疵的活計。
管家說:“興許要更難些。”其實他前一天已經仔細地觀察了本教區的講壇,明知那是毫無缺點的。
由于他一直往前走,于格南老爹下了決心,對他說:“好吧!勒樂布先生,我去看看這護墻木雕,跟你說實話,我好久沒去那里,想不起是什么樣子了。”
眼看這木工已經漸漸上鉤,總管的態度也就冷淡起來,回答說:“那你就來吧,看看反正不用花錢。”
木匠說:“看看又不能算是定了。好吧,我去,勒樂布先生。”
對方說:“隨你的便,師傅。不過你要知道,我可一天也不能耽誤。為了聽從家主的命令,我今天晚上就得把事情說定。如果你不能決定,我就得到瓦朗塞去。”
于格南很激動地說:“見鬼,你可真急。那好吧,我今天一定去。”
“你最好立刻就去,趁我還有時間陪你去。”總管不動聲色地說。
木匠說:“那好吧,就這么辦。不過我得把我兒子帶去,因為他相當內行,看一眼就能估計價錢,再說,我們總是在一起干活的。”
“你的兒子可是個好工人?”勒樂布先生問。
木匠回答:“就算他還趕不上他的老子,難道他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由我指揮著干活的嗎?”
其實勒樂布很清楚于格南兒子是個值得雇用的寶貴人才。他等著兩位木工穿上外衣,帶上規尺、長度計和鉛筆。于是他們三人一起上路,很少說話,每人都在提防著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