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師傅的兒子比?!び诟衲希欠綀A二十里內最漂亮的小伙子。他的五官像塑像那樣高貴端正;身材高大健壯;腳、手、腦袋都很小,這在一個平民身上是很不多見的,這和優秀種族所具有的巨大的肌肉力量也是相適合的;最后,還有他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濃黑的睫毛的陰影,還有兩頰淡淡的緋紅,給予他的容貌一種溫和沉思的表情,這一切,確實值得由米開朗琪羅[14]來雕塑。
比?!び诟衲喜]有意識到自己的俊美,這使人感到奇怪,而事實確實如此。村子里的男男女女也都和他自己一樣沒有覺得他長得俊秀。這并不意味著,在某個階級里,人生下來就缺乏審美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需要有通過研究藝術和對事物進行比較的習慣,才能夠得到發展。不愁吃穿的人們自由的生活和他們所受的教育,使他們經??吹剿囆g杰作,使他們經常和他們周圍被社會中流行的批評精神所欣賞的人物有接觸,他們的判斷力是這樣形成的?,F代藝術,不管是貧乏還是興盛,總保留著對永恒美的反映,哪怕輕輕碰它一下,他們就能不費力地看到理想世界,可是窮人,被壓抑的天才,總在這理想世界的門檻上碰到障礙,往往碰得粉碎,不能進去。
因此在農村的集會上,隨便來一個氣色健康、寬肩膀、目光銳利的種田人,就會比高貴安靜的于格南更吃香,比他更能使姑娘們歡笑和跳舞。可是資產階級的婦女們,她們的眼睛卻跟著于格南轉,說:“我的天,這漂亮的小伙子是誰呀?”曾經有兩個畫家經過維勒普婁村莊到瓦朗塞去,對這個木匠小伙子的俊美感到十分驚訝,要求他允許他們給他畫一幅像;不過他相當不客氣地拒絕了,認為他們這種請求是惡意的玩笑。
于格南老爹本人也是個有見識、儀表堂堂的老頭兒,他并沒有想到他兒子高度的智慧和理想的俊美。在兒子的身上,他看到一個身體健康、勤勞、規矩的小伙子,一句話,是個好助手;雖然他自己從前是改良派,可他并不喜歡年輕人的自由主張,他覺得比埃對新事物的愛好未免太過分了。在共和國時代,他曾聽村子里的演說家們講過羅馬和斯巴達。那個年代,他還采用了卡西烏斯[15]這個別號,后來波旁王朝復辟,他謹慎地放棄了這一稱呼。那時他相信古老的黃金時代,相信自由、平等,可是自從國民公會垮臺以來,他堅決地認為世界從此和真理背道而馳了。他說:“隨著九三年,正義死亡了,以后不管你想什么辦法,想使它復活,只能把它埋葬得越來越深?!?
他具有各個時代老年人的通病,不相信更美好的將來。他的老年是不斷的呻吟,有時是大發脾氣,連他天生的善良和良心的寧靜也很難把他從中解救出來。
他是用最純正的民主感情來教養兒子的,但是他把這個信仰當作一種神秘的事物交給兒子,他想這種信仰再不能產生什么,可是應當給自己保留它,就像人們受了一種不公正的傷害時,保留自尊心一樣。這種叫人擺布的角色不能長時間滿足比?;钴S的智慧。不久,關于他所處的時代和他的國家,除了在家里和村子里所聽說的以外,他還想知道得更多一些。在十七歲的時候,他被一種旅行的熱潮所侵襲,這種熱潮每年都使得成群的青年工人離開家庭,投身于冒險的生涯,投身于被稱為“周游法國”的流動學徒生活。在想認識并且理解社會生活的這種模糊的意愿中,夾雜著要在自己職業中學到才能的雄心壯志。他很明白,有一些理論比他父親和當地的老人們所耐心遵循、一向墨守的成規要更可靠更見效。有一個行會會友,是個石匠,路過村子,當著比埃的面,在一面墻上畫了些草圖,這大大地簡化了他工作中緩慢和單調的實踐,這使比埃認識到科學的優越性。
從那時起,他就決心研究線條,就是線條圖畫,可以應用在建筑、建筑木工和細木工上。于是他請求父親允許他并資助他周游法國。但是他遇到很大的阻力,因為父親向來輕視理論。
差不多經過一年的堅持,他才戰勝了老匠人的固執。于格南老爹對行會組織中神秘的傳授方式有極壞的看法。他認為聚集在各種不同名稱的“門派”中的工人秘密團體只是些強盜或是走江湖的組織,他們借口要比別人多學一些,就在各城市里閑蕩,在小酒店里大喊大叫,為了“優先權”這類愚蠢的問題就血染大路,以此來消磨青春年華。
在這些非難中,有一些是真實的,但是當時行會組織在農村享有聲譽,這樣貶低它,就表面來看,于格南老爹是有一些個人怨憤的。據村子里幾個老人說,從前有一個晚上,有人看見他回家時滿身血跡,頭部受傷,衣服被撕破。這次事件以后,他病了一場,但是他從沒向任何人解釋過這件神秘的事。由于驕傲,他拒絕承認在對方人數眾多的情況下,他讓步了。我們都很懷疑他曾落入一個陷阱,這陷阱本來是一個門派的幾個會友給他們的仇人設下的,而他由于疏忽,做了犧牲品。事實上是,打那時起,他對行會組織懷有強烈的反感,公開表示固執的敵意。
無論如何,年輕的比埃事業心要比他父親關于出外遠游的種種危險和痛苦的預言強烈得多。他的決心終于勝利了。一天早上,卡西烏斯·于格南師傅不得不讓他上路。如果老人完全按照心愿辦事,他會給兒子一筆可觀的錢,使他在外困難少些,更舒適些;不過他又自鳴得意地想,貧困比任何勸告都能使兒子更快地重返家鄉,他只給了他三十法郎,并且不許他來信要錢。在內心深處,老頭兒卻打算只要兒子一來信請求,就滿足他,不過他又想,把話說得嚴厲些,可以嚇唬兒子一下。這辦法并沒有成功。
比埃走了,過了整整四年才回來。在他漫長的巡禮中,他沒有向父親要過一文錢,在信里,他只問父親身體可好,祝他生意興隆,從來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工作,也不提他流浪生活中的經歷。于格南老爹感到不安,感到生氣。他很想向他表達慈愛之情,借以解除青年人的傲氣。但是他每次拿起筆來,總是氣話占了上風,不由自主地用一種嚴厲訓斥的口氣給他寫,可是信一寄出,他立刻責備自己不該用這種口氣寫信。
比埃既沒因此表示怨憤,也沒灰心喪氣。他寫回信時,總是語氣恭敬,充滿熱情。但是他堅定不移。替老木匠念信的神甫,高興地讓他注意,他兒子的書法越來越工整、流利了。斟酌用詞,文筆有一定的分寸、高尚、高貴,甚至優雅,這使他遠遠超過了村中所有的老工人和那些被他稱為老伙計的人們。
一個天朗氣清的陽春佳日,比埃終于回來了。那是勒樂布先生來訪和談工作的三個星期前。于格南老爹顯得有些老態龍鐘,干不完的活計使他感到厭煩,尤其煩惱的是在作坊里經常要跟那些粗俗不聽話的徒工斗爭,但他過于驕傲,決不口出怨言,常常裝出他心中并沒感到的那種詼諧。這天,他看見并不相識的一個健壯的青年人進了他的家門。比埃長高了一頭,神態莊嚴、從容,面色白凈純潔,并沒被太陽曬黑,淡淡的黑胡須使他面色在反襯之下更顯得白凈。他穿著工人服裝,但是清潔得無可指摘,寬大的肩膀上背著一只野豬皮口袋,裝得滿滿的,說明有不少衣物。他一到門口,微笑著行禮,看見他父親的遲疑與驚訝,感到很有趣,他問木匠師傅于格南先生的住處。聽到這男子的聲音,于格南老爹震驚了一下,這聲音使他模糊地回想起他的小比埃,不過聲音像整個人一樣也變了。當比埃像是要準備走開的片刻間,他困惑得不知所措,心想:“這個結實的小伙子真像我那忘恩負義的小子?!毕胫?,長嘆了一聲;比埃立刻投入他的懷抱,兩人久久擁抱著,誰也不敢說一句話,生怕讓對方看到自己充滿淚花的眼睛。
浪子比埃回到家里平靜的習慣中已有三個星期,老木匠感到在一種溫和的喜悅中摻雜著一陣陣憂慮不安。他看得很清楚,比埃品行端正,說話近情理,干活勤快。不過,出發前他雄心勃勃想學的才能到底學到手沒有?于格南老爹熱烈地希望是如此;可是,由于對于人,尤其對于藝術家一種很自然的矛盾心理,他害怕兒子比他更博學。起先,他準備著看兒子顯示所學到的科學知識,對徒弟們發號施令,把車間搞得天翻地覆,用學究式的口氣叫他把那些可靠的舊工具換掉,代之以新制的,他那雙老手不會使用的工具。事情經過卻完全不是如此。比埃一字不提他學到的知識,當他父親擺出要詢問他的神氣時,他避開一切問題,只說他過去盡可能地好好學習,今后盡可能地好好實踐。他回家當天便開始干活,好像一個普通的伙計一樣,聽從父親的命令。他故意對徒工們干的活不加批評,把車間的最高領導權留給應當領導的人。于格南老爹本來準備一場絕望的斗爭,現在卻感到很自在,并且心里很得意,他只是低聲嘟噥了好幾次:“世界并沒有像人們所說那樣變化得厲害,老習慣還是最好的,甚至,在慶幸改革一切以后,還得承認這點?!北劝<傺b沒聽見,埋頭干活,父親不得不宣稱兒子活兒干得無可指摘地準確,異乎尋常地迅速。
他一再對兒子說:“我喜歡你學會了迅速地干活,而且并不因此就不注意質量。”
比?;卮鹫f:“只要您滿意,一切都好辦?!?
當老木匠這種不安完全消失,另一種不安又產生了。他需要公開的勝利,他表示他兒子周游法國,雖沒有害處,但也沒有他本來吹噓可從中得到的那些好處;他一點沒有發現奇妙的東西,總之一句話,他到遠處尋求的一切,在家里本來也可以學到手。比埃對他的暗示不作回答,他覺得傷了面子。一種惱恨不知不覺侵占了他的心,越來越嚴重,使他變得不安、多疑。
他有時低聲對他的伙伴鎖匠拉克萊特說:“我兒子一定向我隱瞞著什么秘密。我打賭他知道的一定比他露出來的多。好像他給我干活僅僅為了還債,他留著他的才能,為了將來在給他自己干活時,一下子把我壓下去?!?
伙伴拉克萊特說:“好嘛!你求之不得呀!到那時你可以享福了,你只有這個兒子,你不需要幫他立業。他自己可以混得不錯,你可以吃你的收益,享現成福。你難道錢不夠多而不能退休嗎?你難道要跟你的獨生子搶村里的主顧嗎?”
木匠說:“老天保佑,我可不是這樣不知足。我愛我的兒子就像愛我自己一樣。可是,你明白,還要照顧自尊心呀!你以為人到六十歲就能忍受這樣的事:眼瞧著自己的名譽被一個年輕人蓋過去,那青年甚至不跟你學習,自認為有天才,你不配教他。一個兒子跟大家說:‘你們瞧,我比我父親活干得棒,所以說我父親一無所知!’你以為這樣的兒子能算是品行端正的嗎?”
這樣想來想去,老木匠不斷地折磨自己。他設法在兒子的工作中尋找缺點,如果他發現對方在木工零件上加了一點點美化的痕跡,就狠狠地批評。比埃從不流露出一點怨恨。他用刨子一推,敏捷地刨掉了那些好像不知不覺從他手中出來的裝潢;他決定忍受一切,寧肯受辱一千次,也不肯跟他父親鬧不和。他很了解父親,早就想到不要試著超過他。他終于學到了渴望已久的才能,這使他很滿意,現在他等待著露一手的機會不求自到。他很清楚這機會不久就會來的。果然,機會來到了,就在那位總管領著木匠父子到廈垛去仔細查看需要做的工程時,機會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