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市的鐵路并沒有通,我們輾轉幾天,才倒上去北京的包廂。白敬軒只帶了一件行李,倒是我的衣箱占了大部分空間。包廂并不大,盥洗室和休息區都很窄,兩張單人床分別靠在車廂兩側,高矮可調,邊緣各有遮光簾子和外面隔開。
白敬軒放好了東西,便帶我去認茶房和餐車。這幾節車都是包廂,人很少,偶爾出來的幾個看上去也是先生太太,舉止得體。
“一份濃縮?!卑拙窜幙吭谇芭_,叫了咖啡。我看到侍應到后面擺弄咖啡機,一股香味彌散空中。我在西安見過咖啡廳,只是隔著窗子,從未進去過。
等侍應端出他那杯來,我剛要說我也要,白敬軒舉著杯子,突然靠近我嘴邊,嚇得我退了半步。
“干什么?”
“你試試,”他說,“可能喝不慣?!?
國外開放,他可能習慣這樣。這杯反正他還沒喝,并沒什么。我想著,就接過來抿了一口,一股溫熱的苦味頓時從舌尖蔓延,差點讓我吐到地上。
“這么苦啊?!蔽規缀跻ё∩囝^,四下看了看,好在沒人注意這邊。
“女孩子不愛喝咖啡很正常。”白敬軒只是笑了一下,收回杯子,向侍應偏了偏頭,“給這位小姐一杯熱巧克力。”
“巧克力?”
“對,沒有咖啡因,很甜。”
白敬軒說著,放下瓷杯,從懷里抽出跟雪茄,在前臺上戳了幾下,然后剪開。我始終看著他,他有所察覺,另一只手端起咖啡,朝前面的車廂指了指。
“我去吸煙室。”他說。
茶房里有小提琴演奏,我找了個位置,自己慢慢喝完那杯熱巧克力,大概消磨了一個多小時。白敬軒始終沒有回來,我想著回包廂也是無聊,就又逛到餐車。
餐車櫥窗里糕點林林總總,許多我沒見過。侍應生倒很熱情,恨不能挨個講解。
“小姐,這一邊都是法式甜品,比如最流行的馬卡龍,還有這一款……”
“這幾個都是法式的???”我按照他比劃的范圍在玻璃上劃了個圈,認真分辨。
“對?!?
“哦,法式的不要,”白敬軒是從法國回來,我干什么班門弄斧?買回去一定被他說不正宗。我想著,指了指另外一側蓋了層奶油的小蛋糕?!拔乙@個?!?
侍應生愣了一下,大概沒明白我的思路,但照樣把蛋糕包了起來。
我拿著小蛋糕出了餐車,外面不知從哪一站上來了隊士兵,三兩個一組,氣勢洶洶穿過車廂,遇到人都要轉到前面看一眼正臉,目光刀尖一般,令人不適。
“小姐,小姐!”那幾個士兵剛經過我,列車員從后面趕過來,拉住我肩膀。
“小姐,這不安全,請回您的包廂里去?!?
“出什么事?”
“沒什么,在抓逃犯。他們有搜捕令,請回您包廂里去!”
我不知道白敬軒有沒有抽完雪茄,過道里的混亂打消了去吸煙室找他的念頭。我徑直循著號碼找到包廂,擰下把手,沒有擰動。
我們出來的時候鎖了門,所以這表明白敬軒并沒回來。我摸出鑰匙,打開門便匆匆踏了進去。
包廂里很安靜,窗子半開,白敬軒正對著我站在當中,餐桌上的報紙散了一地。有個人在身后勒住他的脖子,右手中的槍口正對著我。
“敬軒!敬……”我退了半步,沒敢再動作。那個人看到我,忽然調轉槍口,頂在白敬軒太陽穴上。
“閉嘴,鎖門!”
白敬軒被勒得緊,大概說不出話。我迅速拉上門反鎖,那人看我做完,手臂終于松動,槍口卻始終沒有移開。
“你女人?”
“我妹妹?!卑拙窜幋^氣,被那人掀開大衣,從腰帶上抽出手槍,單手褪掉彈夾,轉瞬間連槍管也卸下,扔到地上。
“你當過兵?!?
白敬軒忽然冒出一句,那個人沒說話,眼神卻頓時警惕。
“柯爾特拆得這么熟,又剛上車,你是不是在閻將軍部下。”
“若我是閻將軍的部下,怎么會被追緝!”
那人穿了件灰布冬裝,看起來有些薄,但也整潔體面,面相有些斯文,不像潰兵。我瞪著他,他到底年輕,看起來不過大我幾歲,臉頰漸漸漲紅。
“車剛開,到下站還有三小時,你現在劫我沒有用?!?
“少廢話!多事先打死你,再打死你妹妹?!?
“你想要什么?該不會想一直把我劫到進站,不吃不喝?”
白敬軒笑了一下,并沒理會。現在外面抓人,他絕不可能開槍自我暴露。況且火車不停,劫持人質毫無用處,最多魚死網破,拉上我們兩個給他墊背。
“你是哪里人?”我說,“你口音和我們差不多,我們從西安來的?!?
那人聽到西安兩個字,目光忽然閃爍。我向白敬軒使了個眼色,白敬軒有所領會,努力朝后轉了轉身:“老鄉?”
“祖籍西安,小時候逃難出來,沒回去過。”
“我小時候也是逃難,先到漢陽,后來機緣巧合出了國,今年回來接我妹妹?!?
白敬軒說得誠懇,那人的臉色有所緩和,手指搭在扳機上,色涌上眼眶,眼睫抖動。
“犯的什么事?”
“搶了些東西,本來跑到鳳陽。他設計我,把我逼上車。這車去北京,下去也逃不掉,逃不掉……”
他始終重復后幾個字,似乎盡力壓制情緒。我怕他激動開槍,不由上前兩步,白敬軒壓著嗓子喊了聲站住。就在這時,走廊里的人聲漸近,打頭的應該是勸我回包廂的那個列車員,我聽到他從第一間包廂開始敲門,節奏緩慢而堅定。
“先生,麻煩先生開下門,例行檢查?!?
他們一定是搜完其他地方折返回來。白敬軒看著我,微微搖頭,我沒明白他的意思。那人有所察覺,槍口猛然用力,向前一頂,卻松開白敬軒,雙手握住槍托,指向前面。白敬軒一個踉蹌,險些跌倒,我扶住他,那人抬起槍口,顯然是走投無路,要等敲門聲響起,同歸于盡。
“別激動,放下槍,你放下!”
白敬軒擋在我前面,張開雙臂。我心跳得厲害,那人的眼角血紅,舉起的槍口漸漸抖動。
“是他不肯放過我,做了鬼去找他,不是我!”
“放下槍,你放下槍我幫你?!卑拙窜幟偷睾俺鲆痪?,那人一怔,顯然沒有信。
“我幫你,”白敬軒重復著,在我前面指了一下,并沒有回頭,“曼婷,你去門口,別看!”
“先生,例行檢查,先生?!蔽覄傋哌^去,敲門聲恰好響起,隔了臨近的幾個房間突然跳到這里,隔著一道木門,子彈上膛,發出喀拉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