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梅忽然推了我一下,讓我撞出人群。董泰和先看到我,瞪著眼睛仿佛見鬼一般,攀著桌子又退了退。
白敬軒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我喊了聲哥,周文斌便急忙拉住兩人打圓場。
臺下亂成一團(tuán),也沒人在位置上聽?wèi)?,臺上那旦角卻始終站著,一身的珠翠錦繡,好不漂亮。我難得離戲臺這樣近,不免多看幾眼,一來二去他也向我看過來,一雙濃妝的吊梢眼里帶著戲,就有些勾人心魄。
梨花落是伶人,不是坤伶。伶人就是男的,不管怎么不像也是男的。我想到這,忙收回目光。
恰好戲園老板跑上臺,一口一個羅老板對著他道歉。我心道他原來姓羅,便聽他回了一句:“今兒就到這,明兒回北京?!?
梨花落這句是對著戲園老板一人,聲音便低,但卻字字清晰,滾珠一般落到臺下。
商會那些人漸漸安靜,白敬軒轉(zhuǎn)向戲臺,突然笑了一聲,攤開雙手。
“羅老板,別啊。今天不是砸你的場子,這些客人都是沖著你。你這一走,大伙聽誰去?”
“這事兒和您沒關(guān)系,來的時候說好五天戲,今兒第六天,全沖張老板的面子,”梨花落側(cè)著身,目光從眼角斜過去,并沒回頭。
“羅某有些抱恙,本來也要回去,今兒就是加場。諸位如果喜歡,以后到北京廣和樓,有我的場次。”
“抱恙,抱什么恙?”
“風(fēng)寒?!崩婊淅砹讼卖W角,嗓子清亮得很,都不干咳幾下以做掩飾,簡直大言不慚。
白敬軒沒接上話,身后觀眾席上開始嗡嗡地議論起來,有的人嚷嚷退票,還有的往前面扔毛巾,張老板忙不迭地朝下道歉,梨花落都沒什么反應(yīng)。
“才紅起來幾天,還真把自己當(dāng)角兒了?!鄙虝镉腥诵÷曕止?,白敬軒站了一會,終于又笑出來。
“等下了戲,我請整個戲班上醉云樓,隨兄弟們點,當(dāng)我賠禮道歉。羅老板就不計前嫌,給個面子?”
“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從不去飯局?!崩婊浠亟^得利落,卻轉(zhuǎn)過身來,眼神和剛才有些像,那一眼掃過來,臺下鴉雀無聲,氣氛詭異。
“姐……姐姐,”他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我哥真的不是針對你,你唱得好,大家都喜歡。我們特意趕了兩個時辰的路,就為聽你的戲。”
我急忙拍了拍方若梅,若梅連連附和。梨花落正眼看過來,粲然一笑,完完全全是個杜麗娘的樣子。
“小姐,我不是你姐姐,”他說。
“抱歉,我是說你扮得和畫上的一樣,真的,比我見過的所有女人都像杜麗娘,唱得也好,真的太好了,所以我才叫錯了?!?
園子里一陣起哄,梨花落顯然受用。張老板又從中說和,終于勸得梨花落松了口,甩著袖子到后臺準(zhǔn)備重新開場。
等戲園里恢復(fù)秩序,白敬軒叫人加座,讓我坐他旁邊,新上了一套茶水毛巾。周文斌和方若梅也加在隔壁桌上。大家打過招呼,各自自我介紹,我便抓了把瓜子嗑。等鑼鼓奏起,白敬軒依舊閉了眼睛往后靠著,我問他是不是中午喝多了頭疼,他沒理我。
我自己無聊,便偷眼去看董泰和。他自然不敢看我,只管和周文斌打趣。一場折子戲唱完,白敬軒率先起身,拿了桌邊的手杖。我道他是要跟我告別,順便托我往家里傳個口信。但他看了我一眼,漫不經(jīng)心,話卻和我想得不太一樣。
“你怎么回去?”他說。
“搭了別人的馬車,約的五點。”
白敬軒朝旁邊桌上看了看,方若梅還和周文斌坐在那喝彩,沒有走的意思。
“天太冷,回去干什么?你跟你小姐妹上我那,有地方,干凈?!?
我愣了一下,也看了眼方若梅。我倒沒什么,說起來好歹是投奔堂哥。方若梅一個沒出閣的姑娘,非親非故,在別人家過夜是什么道理。
“我……我好說,若梅那怕說不清楚?!?
“她跟你一間屋,怎么說不清,”白敬軒系好大衣,在我背后拍了一下,“去跟她說,就在這住幾天,約的在哪等,寫封信讓人送去?!?
我沒想到方若梅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也許是我多慮,她本來就比我膽子大。白敬軒住的地方靠近西市,在一家茶行三層洋樓的二樓上,兩間臥室,一間書房,客廳餐廳都寬敞,據(jù)說先付了一半的錢,等辦好地契再付全款。
白敬軒本來要教我用盥洗室,我說我嫂子娘家也是洋樓,我會用這些,于是就變成了我教方若梅。
到了傍晚,周文斌帶了幾個菜來,四個人圍著餐桌吃了一頓。若梅送周文斌下樓的時候,我收了盤子放進(jìn)廚房,白敬軒搭了把手,然后靠在桌子上,好像要等我開口。
“今天……我是不是挺丟你面子?!蔽艺f。
“嗯?”白敬軒愣了下,似乎出乎意料。
“我是說董泰和,可能怪我穿得太隨意,兩次都是這樣,所以他才不信我,然后就有些讓人看不起?!?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跟你穿什么沒關(guān)系,”白敬軒低下頭,從馬甲內(nèi)袋里摸出裝雪茄的鐵盒來,打開抽出一支,在桌上戳了戳,并沒剪開。
“想穿什么就穿,大衣未必比棉襖高級,不用在乎那些。”
“那你怎么從來不穿棉襖?!?
“我是不習(xí)慣,從小沒穿過,如果需要也無所謂。這種東西就看自己,習(xí)慣就自在,就理直氣壯,你管他怎樣看?!?
我哦了一聲,感到自己并做不到不管別人想法。白敬軒卻并沒有繼續(xù),而是環(huán)視四周,換了話題。
“你看這怎么樣?”
“挺好的?!?
“不是住,是做辦公室?!?
“辦公室?”
“對,準(zhǔn)備期的工作都在這里做,等材料運過來再回村里,大概要到年后?!?
我看了看客廳盡頭的大寫字桌和臺燈,還有虛掩的書房,沖他點頭。
“做辦公室也很好。對了,你借我的那本材料學(xué)筆記我快看完了,只是這次沒帶過來。什么元素,硬度,我覺得挺有意思?!?
“書房里還有,你都可以看,”他說,“在真正開爐之前弄懂這些。”
我沒有問他要我弄懂這些做什么,他沒有給我職位的許諾,但僅僅是看書這件事也足夠讓人滿足。這些書比小說話本晦澀,但卻真實有用。我曾經(jīng)笑他造不出軍用鋼,能造出洋釘就不錯。但實際上我也想弄明白這原理,明白這些鋼鐵的品質(zhì)為什么天差地別。
次臥在書房隔壁,床很寬,睡我和方若梅兩個人綽綽有余。等第二天起來,白敬軒給了我一沓錢,要我們隨便逛逛,自己便去商會。
我和方若梅跑到樓下,找了家賣羊湯的早餐館子,一人點了一碗,把烤餅掰碎了往里扔。方若梅正說到城里新興的女子高校,就見有個人走來,毫不客氣地坐在我斜對面,方若梅的旁邊。早上人多,拼桌常見,但他沒急著要羊湯,而是看著我們兩個,這就有些讓人意外。
我停止動作,定睛看去。那人二十出頭,臉型狹長,一雙鳳眼,身材在男人里不算高,但好在身姿挺拔,便顯得修長。
“白小姐?!彼婚_口,聲音熟悉,卻又與記憶里有些不同。那口羊湯帶著泡化的烤餅含在嘴里,險些把我嗆住。
“在戲園里見過,羅錦程?!彼f。